第1章 久夜逢暴雨
一聲又一聲的驚雷,在人猝不及防的時候炸響在耳邊,仿佛一記又一記重錘砸在了人的心頭之上,震得人耳膜生疼、心中慌張。與驚雷齊至的暴雨砸在屋頂屋外的聲音,則猶如千軍萬馬奔騰疆場,掩蓋了這深夜的一切動靜。
其實,便是沒有這雷聲和雨聲的掩飾,這間屋子裏也着實沒有什麽動靜。
一盞油燈立在桌上,搖擺不定的火苗只映得燈盞三尺之內還有些許明亮,而三尺之外的一切都隐在了黑暗之中,模糊中隐約可見猙獰古怪,仿佛是無數的妖魔在暗處蠢蠢欲動。
屋中隐約能看見兩人,一位是一個中年婦人,她正坐在桌邊,心神不定,神色憂愁,目光游移不定,一會兒望向窗外,一會兒望向屋中的暗處,時時卻又咬牙切齒,仿佛在心中咒罵着。
而她目光偶爾所及的那暗處,有一個纖細修長的身影正側卧在榻上,背對着婦人,一動不動,仿佛睡着了一般。
陡然一道閃電,将屋裏屋外劈得雪白一片,緊接着一聲炸雷仿佛就在人耳邊響起一樣,那中年婦人心驚肉跳地哆嗦了一下。她轉頭向外看去,又是一道閃電,一道巨大的黑影陡然出現了門上。
“是我。”來人低聲說道,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那婦人連忙跳了起來,去将門打開。來人是個四十左右的精幹漢子,立刻閃了進來,去掉了身上的雨具,接過婦人手中的手巾胡亂地抹了一把臉。
“怎麽樣了?”那個在暗處仿佛一直睡覺的少女立刻翻身坐起,站起身朝着來人走去。而在她離開了床榻之後,才能看到她方才側卧的裏側,還有有一個孩童正仰面熟睡。
那漢子朝少女行了一禮,“小姐。是旬二爺那邊派的人,他特地遣了心腹過來找我喝酒,還塞給我十兩銀子,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慫恿加威脅,逼我們夫婦做他們的內應。我只裝作怕事不肯,他那心腹便露了口風,只道只待明日,他們就用私塾開課的借口将小公子帶走,将你們姐弟二人先分開,再逼着小公子簽下婚書。到時,将你困在這裏,無論你答不答應,都奈何不得他們……”
那漢子的話還沒說完,那婦人便氣得渾身哆嗦,壓低了嗓子,忍不住顫聲咒罵起來,“這些殺千刀的賊厮,怎得就能起了這般狠毒的心腸,說起來,都是姓和,都是一家人,都是一條根上的啊……”
那少女忍不住冷笑了一聲,“財帛動人心,是不是一條根上長出來的,也不那麽重要。當年……”她神色冷似寒冰,可心中早已怒氣沸騰。但她更清楚此時哭訴或謾罵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她銀牙緊咬,冷笑了一聲,果斷地截斷了自己的話頭。
“小姐,我們要怎麽辦?”那漢子也知道咒罵無用,他扯了一把自家婆娘,讓她住口。
少女看了一眼屋外,“我們走。”
那婦人一愣,“現在?”她慌亂而茫然地在屋內看了一圈。
自家老爺已經過世三年了,在這守孝的期間,小姐和小公子的住處自然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一點多餘的陳設或用具都沒有,可是就算這些日常用的零散雜物不值錢,“可是老爺置辦下來的數百餘畝良田都帶不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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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嬸!”少女忍不住嘆了一聲。
闵嬸忍不住望向自家漢子闵江。闵江自然也不願意那些家主購置的良田落進長房的手裏,但是兩害相較取其輕,“其實說起來,也是這數百畝良田惹眼,這才招來這麽多事。但是這些良田的地契都在小姐手裏,只要這地契不落進他們手裏,這些田地他們也就只能霸占着先種着罷了。可如今要是舍不得這些,等小姐真的落進他們的手裏,人財兩空,那是遲早的事情。”
闵嬸心裏将那些貪財忘義的和家人罵了個狗血噴頭。不過她到底性格潑辣,又跟了家主多年,多少學到了些當機立斷的作風,“小姐,我這就簡單收拾一下。”
“不用了,我早有準備。”少女轉身走向床鋪旁邊的櫃子,從裏面取出了一個包裹。“闵嬸,你去把恩哥兒抱上,我們現在就走。主家那些人雖然給闵叔塞了銀錢,只怕心裏也未必就多相信闵叔,今夜要不是暴雨,只怕他們早就動手了。最遲不過明日天亮,他們必定會有所動作,到了那時,我們兩個女子,一個孩童,只有闵叔一個成年的男子,根本敵不過他們人多。今夜暴雨,是他們疏忽了,也是我們的機會,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們會連夜就走。”
闵江到底跟随過世的主人和昭東奔西走了許多年,見多識廣,“小姐說的對,有他們給的這十兩銀子,雖然不多,但足夠我們出去添置零散的東西了。馬匹我晚上都喂過了,馬車也能用,現在啓程,誰都發現不了。”
闵嬸把心一橫,點點頭,走到床鋪邊上,抱起了那個熟睡的男童,仔細用被子裹好。少女取來一把大傘,一把拉開了房門。
大風夾着細雨,呼得撲了進來,吹得少女的裙子搖擺不定。可她絲毫不介意,将傘打開,小心地遮住闵嬸和她肩頭的孩子。毫不遲疑地走入了雨中。
那盞豆大的燈火就在房門一開一合之間,終于被風吹滅了。沒有了這僅剩的一點明亮和溫暖,這漫漫的長夜,只剩冰冷刺骨的暴雨充斥着天地間,偶爾的閃電和雷鳴,天地只剩灰白一片。
次日天一亮,便有人來院前拍門。哐哐哐,那架勢倒有幾分抄家的模樣。砸了半天卻沒聽見半點動靜,來的幾個人都擠在門前,從門縫朝裏面張望了一會,然後索性派一個人翻過了牆頭,進去看看是怎麽回事。
不一會兒,那人便在院子裏咒罵了一聲,“那小丫頭居然帶着人跑了!”
“什麽?”堵在門外的幾個人驚了一下,然後破口大罵了起來,可是人都跑了,罵又有什麽用。只得罵罵咧咧地回去禀告。
和家族長的院子裏,族長和煦和他的胞弟和旬正在坐着說話。
和旬一張嘴從一早開始就不停地慫恿他哥,“……哥,他們姐弟二人,親娘早就死了,親爹和昭那個福薄的,也都走了三年了。如今就是一對孤兒。恩哥兒才十一歲,擔不了事,華姐兒被她那死鬼爹給耽誤了年歲,如今都快十九了,老姑娘了,能得縣城裏周家公子看上,那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又不是把她沒名沒分的送人,嫁過去當個正經的妾,吃香喝辣,穿得绫羅綢緞,還有丫鬟小子伺候着,這樣的好親事,他們這對沒爹沒娘的姐弟倆打着燈籠也找不到……”
族長和煦眯着眼,不說話,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
和旬到底跟他是一個娘肚子裏鑽出來的,知道和煦那副道貌岸然之下到底是個什麽德行,“哥,周公子可說了,他只要人,至于陪嫁的那些良田,回頭就送給我們哥倆當謝禮。你想想,這是不是兩全其美的事?”
和煦眼睛這才擡了一下,給了和旬一個正眼。
和旬心裏呸了一下,就知道他大哥不見兔子不撒鷹,“哥,這真的是一門好親事,有頭有臉的富貴人家,到哪裏都說得過去。”只要把和瑤華趕緊嫁出去,和堯恩那個小毛孩子能當什麽事,這和昭留下來的數百畝良田,過不了半年,就得落進他的手裏。
至于和堯恩,聽話就給他一碗飯吃,不聽話,就送他去見他那個死鬼爹好了。
和煦還是不點頭。和旬急了,“大哥,只要你不反對,回頭,這數百畝良田,六成歸你,四成歸我,行不行?”
和煦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你懂個屁!”噴出的口水濺了和旬一臉。和旬無奈地擡起袖子抹了一把。
和煦端起茶喝了一口,“和昭是過世了,可他到底留下了恩哥這條血脈。而且和昭那一支,他還有一個堂哥叫和煜,如今可是在京城裏當大官的。你把華姐送給人做妾,回頭那邊知道了,你讓我怎麽交代。”
和旬眼珠溜溜一轉,“切,這有什麽難的。她那死鬼爹誤了她的年紀,如今沒爹沒媽,哪個好人家看得上。華姐兒自己年紀大,生怕嫁不出去,所以自己上找着當妾的,這總怪不了我們吧。”
和煦立刻就明白了他這話的意思,只怕是想編排和瑤華,回頭給她栽贓個“上找着當妾”的名聲。不過嗎,女大當嫁,女人本來就應該嫁人生孩子,她如今父母雙亡,沒有人替她說親,還拖着個孩子般的小弟,能給城中富戶當妾,也是個不錯的親事了。
和煦剛想點頭,就聽見外面有人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往他這裏跑。
和旬聽見了那聲音,正是他早上派出去的兩個兒子和小厮。他立刻跳了起來,“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和旬的大兒子罵罵咧咧的,“那死丫頭居然帶着她弟弟跑了!”
“什麽?趕緊給我追回來!”和旬急得跳腳,她要是跑了,他的那些良田還有周家公子答應的謝禮可就全飛了。
和旬的兒子剛想轉身去追,就被和煦喝止了,“追什麽追?你知道她去哪裏了嗎?不許追!”
和旬急得跳腳,“大哥,我可是答應周公子。”
和煦一個眼神制止了他,呵斥着趕走了這幫族中整日偷雞摸狗的小混混們。他才教訓和旬,“你老實點,華姐兒只可能去一個地方,就是京城,去找她堂叔給她做主。她那個堂叔何煜,可是個大官。你在這鄉下橫行霸道慣了,只以為你自己厲害,可是只要她那個堂叔一句話,讓你斷兩條腿,就絕不會斷一條,讓你今秋死,你就活不到過年。你別想着你那幾畝破田了。我現在趕緊給何煜寫一封信,你親自送過去,就說是長輩有意替華姐兒操持婚事,結果她心高氣傲看不上,這才鬧出的誤會。”
和旬先是吓了一跳,繼而聽到和煦後面的那些話,眼睛又亮了,“行,我聽你的,哥。可是那些田?”
和煦啪的抽了他一下,“田什麽田,你惹出這麽大的麻煩,累得我如今還得替你收拾爛攤子,你還惦記着那些破田。趕緊有多遠滾多遠,再不知好歹,哼哼,我就當不知道這件事。自然有人收拾你。”
和旬打手跺腳,滿臉遺憾不甘。他辛苦謀劃了了一場,卻沒想了個落了個雞飛蛋打,人財兩空的下場,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和煦望着他的背影,嘲諷地笑了。華姐兒一日不回來,這幾百畝良田他這個族長就得幫忙“管着”,但是要是落到了和旬手裏,錢糧倒是進了和旬的口袋,但最後的麻煩一定是他的。他才不傻呢。
和煦琢磨着這信應該怎麽寫,低聲哼着小曲,走進了房裏,絲毫不關心和瑤華姐弟如今是個什麽樣的處境。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了,大家開心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