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始
磅礴大雨,茂密山林。風聲,雨聲,聲聲纏綿;馬蹄聲,叫嚣聲,驚起片片水滴。夕陽落,寒風凜,點不燃火把,瞧不清足跡。只聽那四面八方的噠噠,噠噠,聲聲入耳,辨不清來向,卻也逃不開去。是救援,還是追兵?
嗖!利劍劃破雨林。她身形一頓,杵劍,前傾,劍折,跪地。雨水涮着血跡,使那傷跡斑斑的透紅布料已經稱不上是衣。貫穿右胸的倒鈎利箭,淌着血,串着肉,重得将身子壓得再也無法直起。那四處飄散的意識紛繁雜亂,她顫顫抖抖地無法将呼吸連續。
計劃,商定,協議,在這措手不及的一擊下,似乎已經失去了它們的意義。聯盟?暗樁?定遠軍?內奸?內奸,或者說是內賊,到底滲透到了哪裏?還好,還好,她提前遣走了衛氏兄妹,留下了那不起眼的一筆。
只是,只是……妹妹,母親……
自密談結束,幽焱衛闖入行宮,她已是不知揮動了多少次劍,又有多少次死裏逃生。對方是幽焱百衛,而己方卻只是武功不濟的佘大哥與身受重傷的自己。她明白,前無逃路,後有追兵,縱使自己靈力通天、武功蓋世,也無力扭轉這一邊倒的局面。
本以為,本以為,這起碼會是噩夢的一個結點,殊不知,竟成了一切的終結。
也罷,也罷。待此番事了,焱國必亂,燚教必滅,心願也算是半結。如此如履薄冰的人生,她早已是倦了。自己的離去,總歸是減少了潛在的危機,無論是于年幼的妹妹,還是于飽受世事摧殘的母親。
“賀昆槿!”啪!左臉一陣的生疼,卻遠遠不及身上、心上半點的痛意。只是,她的意識似乎因此清晰了少許,她聽見一個充滿怒意的聲音在耳邊回放,“你給老子醒一醒!要睡別給老子睡在這兒!等事情全搞定,滾回你老家,要睡多久,随你!”
她努力地睜了睜眼,卻只能扯開一根發絲大小的縫隙,雨水淌入,依舊是什麽都看不清。
“你小子要是倒在了這兒,我們和你們賀安結盟的事兒要被攪黃不說,單讓我父王知道,我虛長你如此之多,還練過多年武藝,最後卻讓你這個從小到大都是質子,瘦得跟火柴棍兒似的家夥護了一路,還為我還喪了命,我就得被劈死……所以你小子給我醒來……”
這婆婆媽媽絮絮叨叨的聲音,聽得她很煩,聽得她很累。她很想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聽,就這麽簡簡單單的放開,離去。
“聽到沒有?!” 咔嚓,右胸的劇痛輻射全身,她不自主地一抽。似乎有什麽東西被絞斷,又有什麽仍舊留在了體內。身體似乎被微微擡起,有什麽粗糙的東西纏上腰間,她下意識地伸手扣緊,用力,扭曲。
“啊!痛痛痛!”耳邊響起一聲痛呼,“你搞什麽鬼?松手!老子背了你一路,好不容易到這兒,你一清醒就對老子下手?老子不給你綁繩兒,你待會兒怎麽從這兒跳下去?”
她下意識地松了松手裏的力,再次嘗試着用力地撐開眼;她耗盡了全身氣力,才依稀看清那同樣滿是狼狽的高大身影,“佘……大哥?”嘶嘶啞啞的聲音。
“知道是我還不松手?”
嘈雜聲,漸漸靠近。她費力地忍痛看了看身邊,又向聲源望去;她心頭一急,喉頭一腥,嘴角不可控制地溢出了什麽液體。
扶在她腰際的手一頓,“賀昆槿?賀昆槿!”她的頭似乎被晃了晃。她皺了皺眉,一陣眩暈。
“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聽見這聲音居然帶着點兒顫音,“下去,下去就好了,下去以後就……一定的……一定……” 聲音的主人,不知是在說給何人聽。
心頭一澀,松下了手中那好不容易攢起的一分力。
“繩子……咕嚕……”嗓中湧着液體,她卻愈加迫切吐出口中的話語,“只……咕嚕……只有一……咕嚕……”
“噓……別說話,別說話。”一只溫熱的大手不知所措地蹭着她嘴角那如何也擦不盡的刺眼液體,“是只有一根,你先下去,大哥幫你看着,你安全了,大哥把繩子收上來,自己便下去。你安心,大哥沒受什麽傷,不像你。”
目力所及的樹林盡頭,依稀出現了衆多身影。她感到身旁的人一抖,頓了片刻,身體便被扶起;她無法反抗地任由那承擔了兩人大部分重量的人兒,一瘸一拐地向崖邊走去。
她努力地撐了撐将要合上的眼皮,餘光掃見,樹林裏無數箭頭立起。她右手藏在身後,三指搓在一起,做着最後無用的努力。
“住手!”一只大手阻止了她右手的動作,“住手,不能再用幻術了。你的身子禁不起。會發生這樣的事,大哥知道,是大哥的失誤,是大哥失信于你……可你再信大哥一次好不?最後一次?”
竟不知對方是從何而來的力氣,那方才還站不穩的身體,竟把背後留給了無數的箭頭,将自己攔腰護好抱起。
“大哥……”風聲,雨聲,嗖嗖聲。護着自己的身體顫了顫,她的心扯扯地疼。流入口中的液體,又腥,又鹹,又澀,又甜;她不知那是血,是雨,還是淚滴。
“其實……大哥……大哥真的希望聽你……聽你叫一聲大哥的名字……呵呵,你別怪大哥啊……大哥,咳咳……大哥在……那次,咳咳……那次你蠱毒發作,不小心解了幻術……大哥就知道了……知道了你的秘密……大哥我……我……大哥總……咳……是我對不住你……”
佘濤高大的身軀轟然倒地,卻依舊穩穩地送下了那飛速降落的影。
“佘濤!!”極速下落着的她哀嚎着。
萬念俱盡,撕心裂肺。
。。。
“少主,她應當是醒了。”
柳雁雪點了點頭,緊擰着眉,踱步到病榻邊,她目光晦澀地審視着榻上那雙眼無光、半合半睜的人兒,她雙手負在身後,絞弄着指節,不知在想着些什麽。透入窗扉的朝陽,小心翼翼地印在她的身上,一絲絲,一點點,刻畫着那柔美的身軀,描繪着那精致的臉龐。
她停下了手指的動作,咂了咂嘴,“且不論那舊傷繁雜,疑似中毒中蠱的雜亂脈象,單單那十八處刀傷,二十三處劍傷;其中左臂,左肩,小腹,右肩胛,四處深可見骨;外加右胸透穿而過的倒鈎箭,她居然還能活着。”她偏了偏頭,似乎想到了什麽,轉身看向身旁的雪茗谷弟子,“父親和母親呢?是否會來此焱國的分谷?”
“雪谷主和柳先生還未回信。”
“寧源呢?”
“寧師姐奉谷主之令,前往安排戰亂難民救助點,至今未歸。”
“哼。二人世界,還不忘使喚我的人。”她緊盯着榻上那安靜地不像活着的人兒:汗珠浸透發根,順着那如同刀刻般鋼中含柔的臉頰滴下,緊抿着的唇蒼白無力,深皺着的眉描述着那不為人知的殘忍苦楚。
她蹙眉問道:“換藥了嗎?”
“今日還未換。弟子這就去……”
“無妨,拿來給我罷。”透徹的目光鎖在了那緊揪着胸口被單、藏于被單下的手上,她想了想在一層遮掩下那纏滿繃帶的身體,又想了想初見時那破碎狼藉的衣,撇了撇嘴,道,“再給她尋一套和身的男子衣物。”
“男子?她不是……”
“焱國內亂,安向焱發兵之際;暴雨夜,今上喪子際,于焱國境內,身着男子儒袍,遍體鱗傷地倒于陵山腳,麗河岸,身上還綁着半截被刀割斷的麻繩。不難猜測她是從陵山方向一路逃亡而來,而距陵山最近的便是焱國的泉淩行宮,是那明面上已亡,身為質子的安國皇三子近幾月來的臨時居住地。”
“聯系近日發生的事,質子殇,戰亂起,可本應因此更加敵對的焱國八王與安,卻于這個節骨點上結了盟。由此可見,她身為女子卻身着布料上佳的男子衣物,必有着她的原因。”轉頭看了看身旁那恍然大悟卻又欲言又止的師侄,她嘆了口氣,“勿深思。記住,醫者原則,醫人,醫心,不醫行;探病,探方,不探因。既盡己所能,醫者仁心;又少知為妙,明哲保身。我們是醫,不是神。”
那弟子愣了愣,搖搖頭,試圖驅走剎那間的疑問,“雪玲多謝少主教誨。”行禮,轉身,離去。
翹起的嘴角,襯着那燦爛的陽光,很是誘人。她眼角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一本正經跨出門的身影,想想這些被自己母親收養的孤兒,将對母親的敬重不由自主地就會向自己身上轉移,随便說說便板板正正,呆呆愣愣,甚是有趣,她不經笑出了聲。
。。。
幽涼月夜,鮮血染紅了大地。
弓.弩,橫刀,長劍,殺紅了眼;管家,侍女,家丁,橫屍滿地。咆哮,尖叫,大笑,怒號。刺眼的火光映着幽深的明月,将那狼籍與血腥照得通亮,卻照不亮那顆顆舉着刀斧的嗜血之心。
幼小的身軀蜷縮在衣櫥一角,瑟瑟發抖,卻抖不去那嘴角一痣的惡魔,抖不去刀起刀落,人頭滾地的影。
“呵,蕭氏餘孽,朝,哦,不,應該是蕭淩熠,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吧?”那是惡魔的狂語。
“賀益泉!你住手!住手!你該殺的不是阿熠!阿熠他不是!我才……”被押解在身旁的丈夫三指一捏,瞳孔便失了焦距,再也吐不出剩下的話語。
“我是蕭氏子嗣又如何,亂國之際,逐鹿天下本就各憑本事,你賀氏贏得了天下,我蕭氏輸得心服口服,可這并不等于你就可以滅了我蕭氏全家!婦孺何其無辜,值得你如此趕盡殺絕?你們賀氏不做得如此決絕,我一個蕭氏孤兒,又能掀起多大風浪?竟讓你這賀安王朝如此容不下?此番事出,你們又将如何堵住悠悠衆口?你莫不是以為,殺了我,是立功,立了功,便能坐上太子之位?”
沒有絲毫刀下的畏懼,有的只是對孩子的虧欠,對妻子的惦念。“呵,癡人說夢。你太蠢,那個位置,比起賀益成,你,更不配。”
“放肆!”刀起。
他愧疚地瞟了一眼身旁已被自己迷失了神的妻子,道,“笙兒,對不起。”
刀落。
他将最後一眼,留給了藏于身後屋內的孩子,眼中蕩出那一去便再不複返的溫柔笑意。
“青兒,記住,爹爹已将爹爹的兩根靈羽一并托付于你,它們會佑你,助你。青兒,你要堅強地活下去,用它們,和你自己的能力,保護好你的母親,保護好你自己。”這是刻在女孩兒心頭的別離話語。
“阿爹!!阿爹!唔唔唔……”女孩兒沖出的身體被緊緊拉住,她對着捂住自己嘴的手掌就是一口。
“青,青,青兒,阿爹,爹,說,說過,不,不能,出去。”女孩兒扭動着身體,卻掙不出。此時的女孩兒異常地痛恨起兄長的半癡半傻,她嘴下更是加狠了力,一口腥鹹。
男孩兒看了看門外即将搜來的府兵,用力将妹妹搬向自己,他胖圓的臉上第一次擰起了眉,嘟起了嘴,“我,我知道,青,青兒覺得我傻……”步步靠近的府兵,頭上淌下滴滴汗水,竟急好了他八年來的結巴,“可我更知道,青兒打不過他們,若是此時出去,只會是丢了性命。青兒想替阿爹報仇,我也想。我是哥哥,比青兒大三歲,比青兒強,所以為父報仇,應該由哥哥來。”
男孩兒忐忑地看了看妹妹一如既往為了方便所穿的男裝,将一枚血色玉佩塞挂在了妹妹的脖頸,露在衣衫外,“替哥哥保管好,乖乖呆在這兒,等哥哥回來。”他随手撈起一根木棍,不待妹妹阻止,便大吼着沖出了門。
“不,不要,不要啊!”女孩兒已是泣不成聲,“哥哥……”
府兵的腳步聲漸漸遠離,只留下了那緩緩淌入室內的一灘鮮紅血跡。
“哥哥!!”
。。。
每次換藥時,看到那雖消瘦,卻又大約是因習武而格外緊韌的身軀上,斑駁的新舊傷痕,柳雁雪就是一陣于心不忍。她不由地,便選擇了最好的藥劑,希望将那破壞了眼前美景的刺眼凹凸一一除去。
藥粉觸及右胸還未完全結痂的深洞,她手下的身軀一顫,卻并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她皺了皺眉,自言細語道,“值得麽,為了個皇子,這麽不愛惜自己?”
她細致地在右胸上畫着圈,點點将藥粉抹勻,“質子的相好,還是侍女?”
“哥哥……逃……”榻上的人兒,噩夢中腦袋搖晃,傷痛中閉眼喃呢。
“……” 手下的繃帶,不禁意間,竟綁得有些緊。她抽了抽嘴角,解開,重綁, “莫不成還是個結義兄妹?咂咂。” 這回,似乎綁得更緊,可她卻再也沒了重綁的心,“得我雪茗谷少主親自出手,緊了你也無由抱怨。”
她摳開那依舊緊攥于胸前的右手,入眼是一枚血紅精致玉佩,上刻一字:槿。
“竟是如此珍藏皇子所賜的物品?不怕惹火上身?哼,位居高位之人天性薄涼,冷血冷心,将一腔情義托付,終歸是痛苦自己。何苦?為了個根本不可能相與的皇子,替了他,丢了自己的命?”
“嗯……”一聲悶哼,手下的人兒驟然蜷成一團。
汗珠瀑布般飛下,卻未觸及被褥便化為了水霧。只見那人兒右手再次扣緊玉佩,扣得指節泛白,扣得指縫間淌下滴滴鮮紅血跡。柳雁雪心頭一緊,急忙伸手把脈,可還未碰及腕間,手便下意識地因觸熱而快速縮起。
榻上的人兒緊抿的嘴唇褪去最後一絲血色,還未及包紮的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因炙熱而泛白、出膿、泛焦、翻起。就連身上,腿上,手臂上那些僅有的完好皮膚,也都在漸漸泛紅、起泡、脫落、壞死。那從未因疼痛哼過一聲的人,也開始從嗓間擠出斷斷續續壓抑的哀吟。
突如其來的束手無策,急得柳雁雪咬牙切齒地雙腳跺地。她牙一咬,拳一握,心一橫,不顧那撲面而來的滾滾蒸汽,伸手順着那唯一并未因熾熱而潰爛的臉,觸上了對方的額。掌心刺辣辣的疼,她很想躲,她很想避。
閉目,聚神,寧心,她将自己獨有的寒屬靈力不要錢般地泵入那滾燙的身體。卻未曾料到,自己的心神竟在這靈力入體的瞬間,被對方吞噬了個幹幹淨淨。
髒罵,嘲弄,侮辱,狂笑。
暗室,腥臭,鐵鏈,刑具。
後悔,痛恨,悲痛,焦急。
雨林,泥濘,刀光,劍影。
争吵,怒吼,哀嚎,咆哮。
月色,火光,刀斧,血印。
虛虛實實,真真切切,不知因何而起,不知如何能止;迷迷茫茫,麻麻木木,不知從何而來,不知為何而去。
“少主!”
猛得心神激蕩,身後是面帶憂色的雪玲,身前是那已變得些許冰涼的人體。她長舒一口氣,收手,轉身,将滾紅的手掌藏于身後,有些虛弱地道道:“我有些乏了,剩下的便交于你可好。”她擡腳向門外走去,卻忽地心頭一跳,轉頭,“務必小心,如有任何異常,立刻告于我知。”
“弟子曉得。”雪玲低垂着頭,并未看見柳雁雪那蒼白的臉色與蹒跚的步履。
作者有話要說:
- 本文HE,較燒腦,糖中略帶渣,日更。
- 架空歷史,有多多新奇設定會随劇情慢慢展開。
- 故事慢熱,主探案懸疑,有玄幻,無宮鬥,少朝堂。
- 此乃本人第一次發文。寫給有緣人,也是圓個夢寫給自己。
- 意見建議,洗耳恭聽,不足之處,還請各位看官海涵。(長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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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獻上一個大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