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Dawn
選拔賽第二場設在二月中旬,元宵節當天。
雖然比賽在即,剛放完假,訓練基地人心卻仍是浮躁的。李葉青過年回了四川,從家帶來一整箱麻辣兔頭,見人就送,一時間基地裏洋溢着歡樂的氣氛。顧一銘作為室友,晚上回宿舍時更是得了三大盒不同辣度的兔頭。
顧一銘拆了那盒微辣的,吃了兩口就受不住了,眼含淚水地控訴道:“我懷疑你想謀殺我,好繼承我的選拔賽成績。”
李葉青張牙舞爪:“被你看穿了!認命吧!”
顧一銘趕着喝水沒顧得上欣賞他表演,李葉青趁機從他兔頭盒子裏偷吃了好幾塊,邊吃邊感慨道:“銘兒,你春節真去了老丈人家?看起來過得不錯呀,都會開玩笑了。”
顧一銘毫無自覺地笑了:“過得很好。要謝謝你。”
李葉青豎中指鄙夷他:“虐狗可恥。”
他吃夠了兔頭,擦幹手,抱膝坐在自己床上,貌似不經意地問道:“銘兒,你知道怎麽轉會嗎?”
顧一銘喝水的動作一頓:“不知道……”
“那算了。”李葉青翻了個身,趴在床上刷微博。顧一銘看着他,道:“我沒轉過,可以問問祝教練——”
李葉青盯着手機,若無其事地答道:“沒事沒事,我就随口一問,我又不轉。”他見顧一銘還盯着他,回頭沖他笑起來,“我沒事。诶,你快點去洗澡,今天開始比賽作息,十一點斷水的。”
顧一銘猶豫了一下,勸道:“你別想這些,早點睡,準備選拔賽。”
李葉青趕蚊子似的揮揮手。
舉國體制的運動項目裏所謂的“轉會”跟商業轉會不太一樣,說好聽點叫人才引進,其實就是某項運動的大省把第二梯隊的運動員支援給該項運動不發達的省份,算是全運會主導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運動員流通制度。
一流的人才大省不會放,給轉會這條路的大部分是被認為出不了什麽成績的運動員。顧一銘前兩年狀态不好,畢竟還能在全國比賽拿一些名次,不至于被輸送出去。而李葉青,雖是一流的運動手槍選手,世界排名前五十,在十米氣手槍的項目上,卻是不折不扣的二三流的運動員,幾乎沒進過大賽的決賽。四川隊近幾年在射擊上不缺人才,轉出去是很有可能的。
被點名轉會的運動員可以選擇留或走,只是兩條路都不會太好。大省隊裏未必養不起運動員,但養得起也不會給全國大賽名額;而小省雖然必定有名額,卻往往待遇更差,且要長期背井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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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葉青不想說,怕影響對方競技狀态,顧一銘便不能問。他只能暗地裏找浙江隊的教練祝海冰問清楚轉會的流程和取舍,把相關信息存了個文檔發給李葉青,除此之外也做不了什麽了。倒是祝教練,被他問得心驚膽戰,變着法子開導他說不會輸送他,別擔心別焦慮,心态要放平。
顧一銘心态很平。要是從前,他也許會為此心緒起伏不定,但現在,他毫無畏懼。他重新做出了選擇,于是那些壓力與責任不再輕飄飄地滑落。它們結實地壓在他的肩膀上,讓他低頭看清這是怎樣艱難的一條路。
而他并不孤獨。
選拔賽的早晨又下了雪,據氣象臺說是今冬最後一場了。顧一銘起床時天還沒大亮,暖色的街燈斜斜落在雪上,從沁骨的寒意裏照出了一些暖。顧一銘站在走廊的窗前,靜靜看了一會兒,俄而街燈驟歇,天色漸曉,訓練場的鐵門吱呀地打開,一輛巴士駛進基地的院子裏,是隊外的運動員到場準備比賽了。
這次選拔賽的成績只計入世界杯第一站名額,因而規模更小一些,資格賽很快打完了,秦山故技重施,叫來其他項目的預備役運動員,給他們模拟賽場的噪音幹擾。有個氣步槍的男孩兒帶了節拍器,顧一銘瞧見了,想起在方曉家也見過,自然而然便露出了一個笑容。
決賽開始的瞬間,壓力與責任如約而至,顧一銘側身站穩,兩腳微張,沉肩垂首,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他不再鋒利而決絕,曾經從天才的雲端墜落凡塵的,如今已長成一座穩重的山。
顧一銘最後打出了資格賽第一,決賽第三的成績。第一輪選拔賽他是資格賽第一,決賽第二,積24分,加上本場比賽的22分積分,緊随在積48分的謝青雲之後,拿下了世界杯第一站的比賽資格。第三個名額歸屬一位今年狀态奇佳的地方隊運動員。
秦山收了他們三個人的身份證和簽證信息表,轉身便去幫忙組織女隊的比賽了,臨走前開玩笑叮囑他們趕緊跟省隊的教練和家人報喜。謝青雲常年盤踞氣手槍國內排名首位,出國比賽是常事,對此興趣缺缺。他見顧一銘當真對着手機在打字,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幹嘛?給女朋友報喜啊?”
“給祝教練發的。”顧一銘答道。他之前問起轉會的事,讓祝海冰白擔心了半天,得給人家回個信。至于方曉,就不急在一時了。他可沒忘對方還欠自己一首情歌,早打定了主意要晚上好好聊。
比完賽照例是半天休息,與周日連在一起,算是補上了元宵節的假期。顧一銘回寝室洗了個澡,出浴室時卻看見李葉青也回來了,正蹲在地上打包行囊。
顧一銘怔了一下:“這就走嗎?”
李葉青的資格賽成績是565,比他第一輪不計分的選拔賽進步了不少,卻仍然排在20名開外,沒能進入決賽。備戰世界杯的集訓即将開始,按理李葉青的确可以準備離開了,但射擊運動員是槍随人走的,返省函件還沒下來,他不必這樣着急。
“我請假啦,今晚八點的火車,”李葉青埋頭收拾被子,沒看顧一銘,“得早點走,明天下午新單位就去省隊挑人了。聽說這回來的是貴州隊,還好不太遠。”
顧一銘坐在床上,陷入了沉默。他看着李葉青忙活,卻想不出什麽勸慰的話。一切語言都顯得輕薄,顧一銘也遇到過瓶頸期,知道那不是旁人三言兩語能夠開導的。
李葉青終于把最後一套洗臉巾也收拾好了。他把箱子立起來,放在床頭,一只手臂枕在臉頰底下,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轉向顧一銘,說:“銘兒,謝謝你那天發的材料。我請你吃飯。”
小廚房放了元宵假,他們便拖着箱子出門去了一家烤魚店。說是吃飯,其實更多的是喝酒。李葉青喝,顧一銘勸。漸漸地勸不動了,顧一銘也就不勸了。李葉青的明天沒有比賽也沒有訓練,只有一趟孤零零的火車,和待價而沽的運動員生涯。
快吃完時他們遇見了謝青雲。大師兄原本是帶着他老婆來過元宵節,遠遠瞧見他們這桌,也過來打個招呼。謝青雲與李葉青雖然沒有室友的交情,但彼此在50米運動手槍上是很熟悉的隊友,他一直很看好這位小輩。集訓隊來來去去本是常事,這次卻例外在撤項。他們恐怕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一起訓練了。謝青雲此刻沒什麽可說的,便過去與李葉青擁抱。
李葉青埋在他肩頭,說:“大師兄,我沒輸。”
謝青雲拍了拍他的背脊。
李葉青撤下一只胳臂,朝顧一銘招招手。顧一銘會意站了過來,被他摟住了肩膀。三個人擠成一團站在那裏,李葉青先喊了一聲“茄子”,三個人便一起笑了,謝家師嫂拿手機給他們拍了下來。
李葉青說:“今年冠軍賽見啊。”
他站在扶梯上揮了揮手,聲音與人影一起消失在地鐵站。
顧一銘回到宿舍情緒仍然有些低落。方曉還沒給他發消息,顧一銘趴在床上捧着手機看了幾分鐘,給方曉去了個電話,鈴聲響了好一會兒才被接起來。
方曉說:“這麽着急聽我唱歌?”他的聲音裏帶着笑,很溫暖,很柔軟。
顧一銘也不由自主跟着笑起來。悵惘仿佛枝頭柳葉被春風拂過,輕巧地打了個旋兒,便落入了江水。他捂着心口在床上翻了個身,說:“方曉,我拿到了世界杯資格。”
手機裏傳來一聲小小的抽氣聲,方曉仿佛是站了起來,椅子在地下拖動了一段尖銳的滑音。
“新德裏站嗎?”方曉起初的語氣還算得上平和,卻被呼吸聲洩露了心中的興奮,“那就是下個月初,你們哪天出發?可以送機嗎?要不要我幫忙準備什麽?”
顧一銘聽得想笑,順勢把側臉埋進了枕頭裏。他記得,方曉知道自己回京繼續冬訓的時候也是這樣,慌慌張張地,講了一大段語無倫次的鼓勵,仿佛比自己更開心。他叫了兩遍方曉的名字,對方才終于停下那連珠炮似的問話。
“你們有領隊和教練帶着……我都給忘了,”方曉呼出一口氣,興奮的情緒終于緩解下來。他輕聲道,“太好了,小顧。真是太好了。”
他沉默下來,顧一銘也沒說話。方曉或許還在工作室,周圍沒有一絲噪音,延綿的呼吸聲清晰可聞。顧一銘更深地趴進枕頭裏。大半天精神高度集中的比賽和一場友人的離別,這已經是太擁擠的一天。他聽着方曉的呼吸,身體與靈魂一起放松下來。
“...A waking lithium flower, just about to bloom; I smell lithium now, smelling lithium now...”方曉低聲哼唱了幾句,“小顧聽過這個嗎?Lithium Flower。這首歌我以前很喜歡,後來不怎麽聽了,還以為會漸漸忘記,直到我見到你。沈陽那屆全運會,我望着你最後一槍,腦海裏一直在循環這首歌。”
顧一銘覺得好聽,也跟着哼了幾句,都不太在調上。他放棄了,轉而想起方曉還欠他一首歌,懶洋洋地抗議道:“這不是你給我寫的情歌。”
“我可寫不了這麽好的歌,”方曉笑了起來,溫軟的呼吸噴在手機的收音端,撓得顧一銘耳朵癢癢的,“嗯,送你這首也不差,是我目前能寫的最好作品啦。”
一陣鼠标和鍵盤的響動,然後方曉清了清嗓子,壓低聲線,輕聲哼了幾句旋律。顧一銘隐隐感到耳熟,回憶片刻,想起中間不斷重複的一句,似乎就是除夕那天,方曉喝醉的時候哼的動機。
他還以為這是一首清唱,耳機裏卻傳來了吉他與鼓點,都舒緩而綿長。同一段旋律反複地響起,先是人聲,然後是吉他,然後是一小段鋪在吉他上的鋼琴。
顧一銘不懂和聲學,也聽不出每段旋律間音色、動态和織體的細微改變,只從那和諧與不諧中聽見了除夕那個夜晚所預見的、宛如方曉自白般的矛盾感。那些尖銳而細微的矛盾在不同音色不同節奏間穿插交織,逐漸變得柔軟而開闊。沒有任何東西被糾正被取舍,音符與音符探索并找尋着不同的相處之道。
7分35秒,方曉用音樂向他坦白了一切。
“……用電話信號放後搖,想想還是有點浪費啊。”
似乎是對自己營造的奇妙氣氛不太自信,方曉唱完之後歇了一小會兒,刻意打趣道。他說話的嗓音恢複了正常,情緒卻好像還沉在歌裏,語氣軟綿綿的:“錄音版也發給你了,是個demo。我的混音不過關,回頭還要找人幫忙重混的。”
顧一銘揉了揉發熱的臉頰,問方曉:“這首歌,有名字嗎?”
“沒有,我不會的。歌詞也不會寫,歌名也都是買歌的金主取,”方曉輕松地回答,“小顧,我把它送給你,這就是你的歌了。你要給他取名嗎?”
顧一銘在問的時候便早已想好了名字,真正說出來的時候卻忽然害羞起來。他小聲說:“叫《曉》吧……‘方曉’的‘曉’。”
方曉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怔了一下。
顧一銘怕方曉又要推脫,強調說:“你說了送給我的,不能反悔。”
方曉沉默了片刻,很拿他沒辦法的樣子,笑嘆道:“不反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