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onfession
為了避開中秋國慶的高速堵車,長帆俱樂部的自駕游時間卡在周二中午出發。顧一銘趁周一把宿舍好好收拾了一遍,按照方曉的清單,整理出來的行李剛好填滿了一個皮箱。
他跟方曉約在上午十點。顧一銘走出訓練基地的大門,便看見停靠在不遠處樹蔭下的一輛深藍色SUV。方曉已經下了車,正倚在車門上低頭看手機。他穿一件深灰色風衣,裏面是淺灰色T恤衫,搭配修身的黑色休閑褲,整個人顏正腿長,眼神冷漠,氣場很是陌生,并不是初見時開朗體貼的形象了。
顧一銘站在基地門口看了一會兒,拖起箱子走了過去。方曉似是注意到滾輪的聲響,擡頭望過來,粲然一笑,好像畫像忽然鮮活。那個笑容蓋過了所有的陰郁,顧一銘于是暫時将疑慮抛在腦後。他迎着陽光走到方曉面前,說:“方曉,早上好。”
五輛車在離高速入口最近的停車場彙合,鄭老板打頭,方曉的車殿後。出京這一段是方曉開,顧一銘坐副駕駛。唐紹趕在出發前一秒才從出租車上沖下來,據說是在棚裏熬夜做完最後一個單子,累得夠嗆,這會兒半躺在後排座椅補覺。
顧一銘怕吵到唐紹睡覺,也怕影響方曉開車,全程安靜地望着窗外。方曉抽空瞥了他一眼,疑惑道:“這還沒出北京,有那麽好看嗎?”
顧一銘點頭:“好看。”
他一直輾轉于各個訓練基地,出來比賽都是直奔機場和幾個高鐵站,很少出來放風。
方曉驚訝道:“訓練那麽忙?”
忙嗎?顧一銘心想,并不是的。因為體能訓練少,比起其他項目的國家隊,射擊隊的訓練時間表稱得上是寬裕了,隊員完全可以兼顧訓練和學業,甚至有人業餘創業,更別說他這種基本上放棄學業的。顧一銘如此清心寡欲,純粹是個性使然。
解釋這些實在是麻煩,又容易造成誤解。顧一銘最終只是說:“不忙。”感受到方曉的疑惑,他又補充道:“是我的問題。”
但這句話當然只會讓方曉更加疑惑。方曉側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使顧一銘感到焦躁與愧疚。方曉的确關心他,顧一銘不該搪塞,他明白。但是他仍然不想解釋——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顧一銘逃也似的又望向了窗外。
車子裏安靜了片刻,然後方曉開口問道:“你喜歡嗎?”
顧一銘回頭看他。
“這段路,還有別的地方的類似的……”方曉解釋到一半,自己先笑了起來。這确實是個難以用言語闡釋的問題。
顧一銘遲疑了片刻,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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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暧昧的問題得到了一個暧昧的回答。方曉若有所思:“那,我跟鄭老板商量一下。”
顧一銘很快知道了方曉要商量的事。車隊中途停在路過的高速服務區,鄭老板聽方曉嘀咕了一會兒,轉身宣布晚上下高速去太原休息,有興趣的可以自己去逛一逛。
雖然身為省會,太原其實不算是知名的旅游城市,隊伍裏十三個人,能有興趣特地下高速來逛的也只能數出來一個顧一銘了。集體生活過久了,他其實不習慣為自己的事改動團體的計劃,望着方曉的時候,心裏有點尴尬,又有點柔軟,還為這些許柔軟而感到更多尴尬。
他什麽也沒說,連“謝謝”也沒有。
從服務區再出發的時候,方曉和唐紹換了司機位置,顧一銘仍然坐在副駕。唐紹吃完飯便完全恢複了活力。他跟方曉那種有一搭沒一搭的聊法完全不一樣,上來就狂轟亂炸,一直在抱怨最近他們棚錄的那個小鮮肉見鬼的人聲質量:“你說你唱不上去就稍微低點兒呗,走音咱管修啊!就是勸不聽,非得抻着脖子硬上,那破音,跟打鳴似的,忒要命了。”
方曉在後排樂出了聲,邊笑邊說:“人家那是敬業。”
唐紹不服:“敬業你練聲啊!平時不練,聲音緊成那鬼樣子,事到臨頭拉着整個棚陪你錄,錄到淩晨三點,完了還沒幾軌能用的。方甜甜你是沒看見,老周聽說這歌歸他混的時候差點當場哭出聲。”
方曉樂得更厲害,笑了半天才緩過來,說:“人家估計也有自知之明,不是非得修出個天仙的。”
“誰說不是呢!問題在上頭鐵了心要捧啊!邢宗恺——”唐紹突兀地打了個頓,“呃,就是,人家公司,給賣的是少年紳士人設,總不能給混成電音天王吧……”
方曉的表情在唐紹提起那個人名時僵了一下,很快恢複了自然。若不是顧一銘一直無所事事盯着後視鏡,或許都發現不了。他隔着鏡子望向方曉,覺得這裏大概有什麽故事,可顧一銘仍然什麽都沒問,什麽也沒想。
他仍然是空的。
他們中午出發,晚上到太原的時間還有剩。大部隊回去休息,只有他們仨和鄭老板齊帆一起去了夜市。齊帆是山西人,雖然老家不在太原,對吃食也很是懂行,一頓羊雜碎吃得唐紹大呼痛快,反而方曉和顧一銘不太動筷子。
方曉說:“小顧是浙江人吧,口味不和?”
顧一銘老實點頭:“有點兒鹹。”
方曉笑起來:“我也覺得。”他跟齊帆打了聲招呼,回頭邀請顧一銘:“我們去逛逛?”
顧一銘問:“逛什麽?”雖然是疑問句,他已經起身跟着方曉離開了餐館。店門外是一條不算熱鬧的主幹道,路燈隔着樹影灑下來,偶爾有人騎着自行車經過。
“不知道呀,”方曉笑起來,“我也是第一次到太原。”
顧一銘與他對視片刻,确定他這句話是認真的。方曉攤開雙手,表示去哪裏無所謂,顧一銘于是閉上了眼。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向右手邊一指:“那邊吧,那是條河。”
他聽見隐約的濤聲。
他們漫無目的地沿着汾河從一座橋走到了另一座。河畔是綠地和公園,天氣漸冷,游人稀少,街燈寥寥,顯得冷清。汾河水緩,夜潮低沉像大地的鼾聲。
顧一銘覺得方曉太瘦,大概身體不太好,便主動走在迎風的一側,視線落在深夜的河流。他是湖州人,17歲以前都待在水澤之鄉的浙江,但宿舍和學校都不在水邊,因此不太親近水。他想問問方曉是哪裏人,話到嘴邊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很久沒有主動去了解別人了。
顧一銘最後只是說了一句謝謝,還有一句對不起。
方曉有很多事值得他道謝,顧一銘也有很多事該向方曉道歉。他性格很糟糕,這糟糕曾經被無可辯駁的射擊成績代償了——那是合理的高傲。然而,在如今他的氣手槍也背叛他的時刻,卻再沒什麽可以推脫。
射擊跟別的運動不一樣,它不是你可以用客觀條件作借口的,成績不好不是因為你不夠高、不夠壯、基因不合适、哪裏受過傷——這些能在其他項目上讓你連失敗都有英雄姿态的理由,在這裏沒有用。打不好只是自己的問題。射擊的一切都是普通健全者可控的。它甚至對視力都沒有限制。顧一銘的跌落沒有任何理由,只因為他自己在跌落,他的心在跌落。
顧一銘看過那張朋友圈的照片就明白了。他知道方曉喜歡的他是什麽樣子,現在他又是什麽樣子。方曉對他抱有那時的期待,就像教練、射擊隊、周圍所有人一樣。他很抱歉打破了方曉的期待。同樣的,他也很抱歉辜負了射擊隊、辜負了教練、辜負了自己對射擊的一切付出與愛。
那歉疚太深,抛去時将自己也抛空;那歉疚太重,他根本就拾不起來。在這裏的,只是一個叫做顧一銘的殼子,他的內裏是空的。
顧一銘試圖把這件事講清楚,話語卻被表達能力與交流意願牢牢限制住了。他最後只是說:“我不是你喜歡的顧一銘。”
他不知道方曉聽懂了沒有。
方曉說:“沒關系。”
方曉停下腳步,等着顧一銘回頭看他。明明瘦得像一副骨頭架子,方曉卻總是将背挺得筆直,毫不遮掩地展示着跟顧一銘差不多的身高。他平視着顧一銘的眼睛,安靜地說:“沒關系,小顧,真的沒關系。”
怎麽可能沒關系呢?但是顧一銘不能這樣反問。他迎着着方曉的視線,什麽都說不出。方曉看着他的樣子,就像他明白不可能沒關系,但仍然覺得沒關系。
顧一銘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回報方曉的關心。但如果方曉已知道這一點,還決心走近他,顧一銘就沒辦法了。他對人情世故知之不深,還不能冷酷地對待方曉,不願意用傷害試探出對方的底線——
或許,僅僅是或許,顧一銘想,或許他該試探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