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逃避可恥但有用
KTV聚會持續到半夜,散場時衆人都意猶未盡,相約自駕游途中再盡興。鄭老板十分靠譜地把喝酒的人逐一送上了出租車,醉得最厲害的唐紹由齊帆帶走了,方曉則被托付給了顧一銘。
大概是瞌睡時沒注意到他跟方曉今天才剛剛認識,鄭老板非常自然地将方曉家的地址發給了顧一銘。這輕率的舉動令顧一銘油然生出一種責任感,仿佛自己當真是方曉相識多年的“親友”,可享受方曉的友誼,也該承擔對應的義務。
方曉意識還算清明,只是醉得站不太穩了,見顧一銘過來扶他,側頭朝他笑了一個。顧一銘讓他把胳膊纏在自己肩膀,單手摟住了方曉的腰。他原本以為方曉與他身材相仿,近距離接觸才發現對方比自己想象的瘦得多。顧一銘每周有定量的體能訓練,核心力量和耐力遠超過一般人,雖然沒有健美運動員那樣特別明顯的肌肉塊,身材也絕對稱得上結實。而方曉跟他個頭骨架差不多,卻瘦得驚心,柔軟的衛衣外套下,肋骨硌在手臂的觸感鮮明。
根據導航,顧一銘發現方曉的家就在附近的住宅區,難怪他一個人提早到了集合地。
方曉到家之後鞋都沒脫就直奔洗手間。顧一銘獨自站在玄關,感到一陣茫然。他難以把握方曉與他的距離界限,一時想着自己是不是應該離開了,一時又懷疑就這麽離開是不是太不負責任。
他沉默地等待片刻,踩掉鞋子赤足跟了過去。
方曉家的裝修非常簡潔,比起家的概念,倒更像個工作室或者宿舍,室內也打掃得很幹淨。顧一銘敲了敲洗手間那扇磨砂玻璃的門,聽到水聲和一句略顯虛弱的回應。方曉過了一會兒才走出來,淺灰色的額發瀝着水,看起來清醒而憔悴。
顧一銘遲疑道:“你……沒事吧?”
方曉便笑起來,睫毛上的水珠撲閃着:“沒事。”
他擦了把臉,招呼顧一銘進客廳坐,又端來兩杯檸檬水,俨然是個正經待客的态度。顧一銘有點意外,他本來以為自己的義務只是送方曉安全回家。他坐在一張折疊沙發的盡頭,手指緊貼着冰涼的玻璃杯壁,略感局促。
方曉談了幾句自駕游的行程,又遞給他幾張路線圖和一份行李清單。顧一銘以為方曉還要交代一些注意事項,結果方曉停頓片刻,忽然問:“小顧,你有地方住嗎?”
“……酒店,或者宿舍。”顧一銘說。這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顧一銘匆匆逃離了訓練中心,卻始終不知去處。他只是個逃兵。
“我想也是,”方曉微微蹙起眉,“我看報道裏說你們集訓隊平時都住在訓練中心不出門……那不如在我家住。就今明兩晚,到周二直接出發。”他說着,玩笑似的攤開手,“都已經把你拐上路了,也要給你看看我的誠意。”
顧一銘其實對方曉的誠意沒什麽疑慮。方曉說喜歡他,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就足以讓顧一銘放下戒備。有人長久地注視他,在他失敗如一灘爛泥時也承認對他的喜歡,對他表達不基于成績的興趣——顧一銘涉世未深,一身蠻不講理的自我意識再怎麽抑制也還是過剩,直覺總是淩駕于理智之上。他這樣的性格,選擇相信的時候,誰也不能讓他生疑。
方曉家的客卧是書房加沙發床,顧一銘睡在陌生的地點,陷入了熟悉的沉默與黑暗。
漂浮了一整天的心情漸漸落地,他的思維也漸漸清晰。上周在阿塞拜疆的失誤歷歷在目,顧一銘站在臺上,1.5千克的氣槍仿佛重逾千鈞。都是他最熟悉的——他的槍、槍臺、站姿、靶位、場館。但是一切都變得陌生。瞄準槍一點作用都沒有,肌肉記憶全然失控。他的心跳牽動着手臂的脈搏,準心屢屢在視線內虛化,然後扳機無征兆地扣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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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環。
顧一銘驟然驚醒。他沒有張開眼,緊閉的眼睑下,意識沸騰如土衛二冰層底部的地熱海洋。他聽見馬路上汽車疾馳而過,行道樹的葉片被夜風吹出呼哨,機械鐘的指針在書桌上沿着刻度巡邏。隔壁的方曉似乎去洗了個澡,先是水聲,而後有腳步聲從洗手間移動到客廳。
顧一銘想,方曉也睡不着嗎?他自己睡不着的時候會數着心跳躺在床上保持肌肉放松,不睜眼也不動彈,欺騙身體自己已經睡着。這是很有效的休息方法,就算大腦一直活躍到天亮,第二天也有足夠的體力應對訓練乃至于比賽。
不過,明天他不需要訓練了。
被窩已經被偎暖,顧一銘卻仍體味到初秋的涼意。一天下來,他什麽都沒說,也盡量什麽都不去想,但顧一銘自己明白,他感到失望。
今天他走出了訓練基地,心血來潮去了安河橋,結識了方曉,遇到了一群有趣的人,聽到了一場告白,還借宿在對方家裏。這與他已經習慣的生活完全不一樣的,是他盡力嘗試的改變。但是改變并沒有帶來什麽好處,顧一銘試圖攀緣的責任感并不足以将他綁住。閉上眼之後,他看到的仍然是槍臺和自己顫抖的手。
秒針步進的響動搔刮着耳膜,顧一銘深吸一口氣,掀開被子爬起來,一件件穿好衣服外套,走出了客卧。
方曉正靠在客廳沙發上敲電腦。他穿着一件寬松的睡袍,雙腿蜷在沙發上,從睡袍下露出腳趾。明明是高挑颀長的身材,卻硬是把自己縮成了一小團。筆記本架在他膝蓋上,頁面停留在打開的工程界面。聽到顧一銘開門的動靜,他回過頭,表情略顯意外:“小顧?有什麽事——是我吵到你了嗎?”
顧一銘搖了搖頭。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說:“我回訓練基地了。”
方曉愕然:“都這個點了——小顧,你是有哪裏不習慣嗎?”
顧一銘望着方曉。或許是沐浴的功效,方曉此刻已然看不出醉意,神情間只顯露出些微的憔悴。那憔悴叫顧一銘心裏愧疚。他相信方曉真的喜歡他,很看重他,将他招待得很好,但顧一銘的情緒并不是來自萍水相逢的善意可以輕易消弭的。他必須閉緊自己的蚌殼。顧一銘不希望傷害任何人,他只能盡力在蚌殼閉合時推開敲門的手指。
顧一銘說:“不是的。”
他說:“是我的問題。”
他像擠牙膏一樣憋出來了這幾個字,原本以為自己還要再憋很久,才能同方曉達成共識,可是方曉與他對視片刻,很快給出了答複:“我送你。”
最後當然沒有讓方曉送。
顧一銘本來打算打車,結果安河橋太偏僻,他一路遇到的全是渣土車,走到香山路上才打着出租,到訓練基地時已經是淩晨三點。最近不是集訓期,宿舍沒有宵禁。顧一銘拿着ID卡進了門禁,穿過那條淩晨時分格外寂靜的長廊,每一步都仿佛有回聲。
射擊隊的宿舍是雙人間,顧一銘的室友李葉青主項是50米自由手槍,這會兒正在意大利參加杯賽的年度總決賽。顧一銘躺進床裏歇了一會兒,拿出了手機。
顧一銘的微信裏一般只有群消息,上次的個人對話還是祝教練點對點的訓練通知。顧一銘對着一整排時間超過一個月以上的對話框看了一會兒,拇指移到最上方那個新添加的頭像上,陷入了沉思。他想起離開方曉家時對方略帶尴尬的神情,又想起方曉湊到自己耳邊說話時溫熱的呼吸。
他感到歉疚。
顧一銘想了很久。他在腦中翻來覆去地權衡着是非,字斟句酌地排列着詞句,最後還是選擇了最直白的表達。
——對不起。
——自駕游,什麽時候?
方曉過了一會兒才回複。
——出發集合嗎?周二中午。我開車去射擊館門口接你?
——沒有對不起,是我太莽撞[捂嘴]
莽撞什麽呢?剛聽完邀請就答應留宿的明明是這個渴望改變渴望到不行的顧一銘。他像是個沉入泥潭的溺水者,不顧一切試圖抓住任何改變的契機。他信任,他渴望,他祈求。理智根本控制不了情緒,就好像大腦控制不住發顫的指尖。
可理智也沒什麽意義。理智讓顧一銘從陌生環境與陌生人群帶來的興奮感中冷卻下來,讓他意識到這種程度的改變毫無意義,但理智無法告訴他究竟什麽事有意義。顧一銘如此首鼠兩端,先是做出了無意義的改變,随即為改變的無意義而低落甚至逃跑,現在又開始為自己的逃跑而感到歉疚與後悔。
他無所适從,像只剛從玻璃罩裏釋放的雛鳥。
顧一銘沒有回複。他反複讀了兩遍方曉的回複,然後點進了方曉的照片。
方曉的朋友圈信息不多,有時轉發幾個錄音棚的廣告和Live宣傳,大部分都是靜物照片,配着一兩句不太好懂的書摘,保持在一個月一兩條的頻率。顧一銘往下翻找,很快回溯到了最初的一條,時間是三年前。他看到一張定位地點在遼寧沈陽的照片,背景虛化得很漂亮,畫面主題是一只握槍的手。
槍是支年輕的Morini CM 162。槍身很幹淨,只貼了兩張檢驗标。握槍的手也很幹淨、很年輕,仿佛沒有經歷過任何磨難與失敗。
顧一銘對着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動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