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一個人生活”,“不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栗雨青懵懂而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确認道:“童童,我生病了嗎?你會照顧我嗎?”
伍長童無聲地點了點頭。
栗雨青又伸手,輕輕撫摸伍長童的眼睛,問:“童童,你怎麽哭啦?你也生病了嗎?”
說完,她學着伍長童的樣子,揉了揉伍長童的肚子,說:“童童不疼,揉揉就好啦!”
伍長童抹了一把眼淚,笑着說:“沒事,我們現在去找住的地方吧,就我們兩個人住。我不會扔下你的,我發誓。”
伍長童拖着巨大的行李箱,牽着栗雨青去找地鐵站。栗雨青鼓足了極大的勇氣,攥緊了拳頭說:“童童,你生病了我會照顧你的。”
伍長童将牽着的手握緊了些,說:“謝謝你。”
伍長童出門在外從未這樣困窘,好在陳秘書靠譜,在她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就預定好房子,并且預交了一期租金,就等她開學後入住。表姐臨行前往她背包裏塞了一份攻略,詳細地說明了下飛機之後到哪裏辦理公交卡、到哪裏搭乘地鐵。
也許伍長童的确命好,無論落到什麽境地,總還是有人事無巨細地為她着想。以前她不懂,總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自己,現在卻懂得感恩了。
她按圖索骥,順利地帶着栗雨青到了出租房。她确定了門牌號,站定在房子面前,詫異地問自己:是這一棟嗎?自己在陳秘書眼裏,到底有多挑剔啊?!
栗雨青則是瞪大了雙眼,驚喜道:“哇!好漂亮呀!”
房子是一棟兩層的複式樓房,面積挺小,但裝修精致,很有情調。伍長童卻沒有栗雨青那般的感慨,只是在心裏飛快計算:一個月房租多少?現在說退房來得及麽?押金會退麽?
她賣了國內的房子才能來讀書,手上錢不少,但也得省着花。她已經不是原先一擲千金的大小姐了。
伍長童當時就想跟房東打電話說不租了,可惜剛下飛機,還沒來得及辦理本地的電話卡。她問自己,是先住幾天,還是先把房子退了再找酒店湊活幾晚呢?
而在她猶豫的時候,栗雨青已經拉着她跑到了門口。栗雨青興奮極了,問:“我們要住這裏嗎?好漂亮呀!比樂高還漂亮!”
廢話,比樂高也貴多了!
栗雨青似乎特別中意這間房子,伍長童心裏在滴血,終于體會到單親媽媽的艱難之處。她想問栗雨青換個房子好不好,但看見對方眼裏的光芒,她又說不出口。
還能怎麽辦,先住着呗。所謂打破牙齒和血吞,說不定吞着吞着就會發現,牙齒味道還不錯了……
伍長童從陳秘書準備好的信封裏掏出鑰匙,打開大門,帶着栗雨青走了進去。
房子光線不錯,家具一應俱全,客廳的牆壁上甚至還鑲了一個壁爐。
包括雜物間和書房在內,上下各有三間房。書房裏甚至還有許多書,伍長童粗略看了一眼,發現什麽類型都有,尤以小說為最。
伍長童巡視領地一般地轉了一圈,自己也覺得處處滿意……除了租金。
要麽住下來算了?伍長童自己租過房子,知道難得遇到這麽中意的。租金是個大問題,但自己卡裏裝着北京的一棟豪宅,這樣一想,也就不是不能接受了。實在不行,就租幾個房間出去嘛……中國來的單身女孩子應該不少的。
伍長童花了五秒鐘說服自己,然後開開心心地帶着栗雨青挑房間去了。
誰知一轉頭卻沒看見栗雨青,伍長童心裏猛地一沉,大聲喚道:“栗雨青!”
栗雨青從門口探頭進來,問她:“怎麽了?”
伍長童松了一口氣,問:“這裏有四個房間可以住,你想住哪一個?我帶你去看看,你慢慢挑,你挑完了我再挑。”
栗雨青問:“你住哪個呀?我可以跟你一塊兒住嗎?”
伍長童搖了搖頭,說:“當然不可以。”
她來這邊讀書,栗雨青來這邊看病。可自己專業太忙,經常需要通宵做方案甚至做手工,如果住同一間房間,會極度影響栗雨青的睡眠。
栗雨青雙手合十,用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語調撒嬌道:“拜托拜托~青青可以和童童一起住嗎?”
伍長童還是說:“不。”
這陣子接觸下來,栗雨青已經摸透了伍長童的脾氣。大多數事情都能通過撒嬌搞定,可一旦伍長童擺出這張臉,那就說明她主意已定,怎麽也不可能妥協。
栗雨青只好嘟囔着嘴,拉長了語調道:“好——吧——”
作者有話要說: 土狗鄲沒出過國,大家多多包涵!就當她們去的是平行世界的鄉土倫敦吧!
☆、見老師
第一天舟車勞頓, 伍長童連行李都沒怎麽來得及收拾, 便照顧栗雨青洗澡睡覺了。
雖說神智只有三歲, 但栗雨青基本能夠自理。洗漱、上洗手間、穿衣服都能自己搞定, 差不多只需要準備飯菜。
伍長童看着栗雨青乖乖巧巧地換好睡衣,鑽進了被子裏, 只露出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門口。
伍長童送了一個飛吻, 道:“晚安。”
栗雨青糯糯地問:“真的不可以跟你一起睡嗎?”
伍長童搖了搖頭, 說:“我明天要去學校報道, 還有東西需要處理,開着燈你會睡不着的。你睡吧, 我就在你隔壁, 有什麽事情可以來找我,乖。”
栗雨青立刻閉上眼睛,說:“你去忙吧, 我不打擾你了。”
伍長童看着覺得特歡喜,笑眯眯地跑到自己房間, 慢條斯理地收拾行李, 并将自己明天要帶去學校的文件都拿出來放到一邊。雖然累, 但心裏十分平和,甚至還帶有一點進入新環境的隐隐的興奮。這是她跟栗雨青的新生活,所有舊人舊事都無法參與的新生活。
整理了兩個小時,伍長童才終于整理完。她身上都被汗濕了,于是拿着毛巾和睡衣去衛生間。
經過栗雨青房間的時候, 她聽到了細微的聲響。轉頭看去,又發現門關得死死的,看不出有什麽異樣。她控制音量,保證醒着的人可以聽到、睡着的人不會被吵醒,輕輕叫:“青青,你還醒着嗎?”
栗雨青沒有說話,她放下了心,繼續去衛生間裏洗漱。
洗漱完畢,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突然覺得有些感慨。就這樣在英國住下了?還是跟栗雨青一起?放在一年以前,她打死都想不到自己會好好讀書,也絕不會奢望與偶像同居。但現在一切都變成了現實,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兒懵,像是經歷了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
正當這樣感慨的時候,她聽到門口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
難道有小偷?伍長童頓時警覺起來,抓緊了床頭的臺燈。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卻是栗雨青。栗雨青貓着腳步,輕聲道:“童童,你睡了嗎?”
跟伍長童剛剛的問句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伍長童想知道栗雨青要搞什麽鬼,于是悄無聲息地将手從臺燈上拿來,躺回枕頭上裝睡。栗雨青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客廳裏的光被完全隔斷,房間再度陷入黑暗。
栗雨青悄悄地爬上床,在伍長童邊上側躺下來。她不敢搶被子,因此只是拉了一個角,象征性地蓋在自己肚子上。伍長童呼吸綿長,心想:“莫非剛剛洗澡路上聽到的聲音不是幻覺?”
或許栗雨青一直沒有睡着,她開了一小條門縫偷窺隔壁的燈光,估摸着伍長童睡着了,才敢陽奉陰違地“抗命”,鑽進被子裏。可她沒想到,伍長童失眠了。
伍長童翻了個身,不經意地将被子分了一半過去。她在心裏想:現在就算了,看你明天怎麽對我解釋,哼哼,要是解釋得不能讓我滿意,我就……
沒想到栗雨青撐起上半身,艱難地在她臉頰上印下一個吻:“晚安,童童。”
一陣困意襲來,上一秒種還在感嘆人生并因此失眠的伍長童還沒想好“我就”後面的句子,便已經墜入黑甜的夢鄉。
對她來說,栗雨青就是最好的安眠藥。
……
一夜好夢,伍長童醒來時精神奕奕,一側頭看到栗雨青天真的睡顏,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歷歷在目。伍長童想:我睡着之前在想什麽來着?
栗雨青朦朦胧胧地醒來,揉着眼睛說:“早啊,童童。”
伍長童終于想起來了,她故作驚訝道:“你怎麽在這裏?!”
栗雨青神色一凜,頓時清醒過來。她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瞪着大眼睛,微微有些愕然的模樣。伍長童卻知道這是裝出來的,此刻栗雨青的小腦瓜正在飛速轉動,試圖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因為栗雨青的眼珠子正在四處轉動。
伍長童想笑,但同時也對栗雨青的表演天賦有了一個新的認知。栗雨青并沒有有意“表演”,就能夠這樣逼真,說明真的是老天爺賞飯吃……可她現在卻端不起碗。
栗雨青想了一會兒放棄了,垂頭喪氣道:“我想你了。”
伍長童微微嘆了一口氣,說:“但是你不可以跟我睡,你已經長大了。你應該自己一個人睡。”
栗雨青說:“沒有你我睡不着。”
伍長童有心跟栗雨青把道理掰扯清楚,但她看了一眼時間,發現時間有點兒緊,于是只好點了點栗雨青的鼻尖,說:“睡覺的事情晚上再跟你聊,現在你趕快刷牙洗臉穿衣服,我要去上學了。”
栗雨青露出一個得逞的、燦爛的笑容,然後指着床尾自豪道:“我的衣服在那裏!”
伍長童:“……”
昨晚怎麽沒發現你還把衣服抱過來了?!
昨天晚上連同今天早上的鬧劇暫且先放到一邊,伍長童手忙腳亂地帶着栗雨青趕往學校。她的導師不喜歡學生遲到,哪怕是伍長童這樣的學術邊緣人員也早有耳聞。
廚房裏還什麽都沒有,早餐只好在路上對付。伍長童嘴上叼着一塊面包,拉着栗雨青坐在學院樓門口的長條椅上,囑咐道:“我進去辦一點兒事,你坐在這裏等我,好不好?”
誰知一向好溝通的栗雨青卻突然不幹了,嘟着嘴巴道:“我不。”
伍長童愣了一下,指着學院的大門,說:“我老師在裏面,我要跟她說會兒話。我馬上就出來了,真的,不騙你。”
栗雨青仍舊固執道:“我不。”
伍長童欲哭無淚,栗雨青卻提出了另一個要求:“我要上廁所。”
伍長童看了一眼手表,時間已經很緊了,她卻還沒有搞定這個祖宗。可這兒人生地不熟,栗雨青又是這麽個情況,不順着又不行。伍長童嘆了一口氣,三下五除二地将面包咽下,說:“我帶你找廁所,上完廁所乖乖聽話,在外面等好不好?”
栗雨青沒有說話,像是生氣了一樣,拉着伍長童的手悶頭往前走。她心理年齡小,身體卻還屬于二十七歲成年人。她沖勁太大,伍長童只好稍稍後傾身子來平衡。路過幾個學生的時候,伍長童突然想到:這不是跟遛狗一樣麽……
伍長童掌控方向,栗雨青負責向前沖。找到衛生間的時候,裏頭并沒有什麽人。伍長童松開手,雙手環胸道:“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栗雨青卻不依不饒,盯着伍長童說:“我不會。”
伍長童愕然:“你不會什麽?不會脫褲子?”
栗雨青想了想,竟然認真地點了點頭。
伍長童:“……”
她有些囧,盯着栗雨青嘟着的嘴看。兩人對峙了十秒鐘,伍長童才恍然大悟道:“你生氣啦?”
栗雨青表情變得超級委屈,低下頭重複道:“我不會。”
伍長童這下确定,栗雨青是真的生氣了。可是為什麽?況且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憤怒,着實不像現在的栗雨青做出來的事情。伍長童自認還算一個較為開明的家長(?),栗雨青有什麽事情都可以直接對自己說啊。
伍長童最見不得栗雨青這種委屈巴巴的表情,一見到就容易沒有底線地退讓。她四下張望,發現衛生間裏的确沒有別的人,于是催促着栗雨青道:“走走走!”
栗雨青旋即眉飛色舞起來,她拉着伍長童進了同一個隔間,之後讨好地笑了笑,自己解決了生理問題。
伍長童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背對着栗雨青。她想:不是真要讓自己幫忙,而是要讓自己存在于視線範圍內麽?
思路一開闊,伍長童的心情便複雜起來,她甚至都沒注意到栗雨青已經搞定了。栗雨青拉了拉她的手指,說:“好了。”
結果剛一打開隔間門,就看見兩個妹子抱在洗手臺前擁吻。那兩個金發妹子注意到伍長童和栗雨青兩人,還露出一個彼此了然的微笑,晃了晃手指。
伍長童的臉頓時變得滾燙,她拉着栗雨青飛快地出了衛生間,生怕栗雨青注意到那“傷風敗俗”的一幕。栗雨青低頭看她,茫然地想:難道不洗手嗎?可看到伍長童的表情,她非常機智地閉了嘴。
伍長童問她:“你為什麽非要我進衛生間?你明明會自己上廁所。”
栗雨青低頭看腳尖了。
伍長童想起她們初到英國的那一天了……那一天栗雨青賴在機場不願意走,也是撒着謊說自己肚子疼,說自己生病了,說需要人照顧。那時候的栗雨青跟現在何其相似?莫非這一次也是出于類似的動機?
栗雨青心思細膩,真的很少做出這樣帶有強迫性質的舉動。唯一的解釋是,她在害怕。
伍長童剛剛想通其中關竅,栗雨青那頭就肩頭聳動,哭了。
哭得克制又內斂,肩膀只動了一下,就被栗雨青自己主觀抑制住了。伍長童蹲下身子,仰頭看栗雨青的臉,輕聲問:“你怎麽啦?”
“啪嗒”,一滴眼淚正巧落在伍長童臉頰上,伍長童一愣,心中頓時也酸澀起來。
栗雨青哭着說:“你這個騙子……你說過不會丢掉我的……結果還不是一樣……”
她聲音太小了,要不是伍長童全神貫注,根本不可能注意到。
這就是栗雨青了,恐懼埋得太久太深,幾乎成為了性格的基本組成部分。
——也正因為害怕被丢掉,她愈加不敢說出自己的恐懼。
栗雨青小聲地哭了兩句,見伍長童還是那樣溫和的樣子,膽子不免大了起來。她雙手握拳,輕輕地錘伍長童的肩膀。
伍長童還是不生氣,神情甚至更加溫柔。
拳頭的頻率加快了,栗雨青的哭聲也變大了:“你跟他們一樣!你是個壞人!”
伍長童握住了栗雨青的手,一字一句認真道:“我真的是去見老師,不信你跟我一塊兒去。”
栗雨青愣了一下,忘記了哭。
☆、學和醫
伍長童深刻地認識到, 栗雨青這孩子沒安全感不說, 還喜歡把真心話悶在心裏, 這對于監護人來說是一件特別棘手的事情。
而要解決這個問題, 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在栗雨青心中建立起信任感。具體包括——言出必行,不隐瞞不欺騙, 不讓栗雨青單獨待在心理安全區外。最重要的是,別把她當成孩子看待, 和她溝通。
雖說栗雨青暫時只有三歲的神智, 但她理解能力和口語表達能力都在線, 看得出來邏輯能力也在慢慢恢複。哪怕自己特想把她疼到心裏,她也不是個真正的小孩子。
所以伍長童領着栗雨青上了樓, 循着先前收到的信息, 到了導師辦公室門口。伍長童指了指辦公室緊閉的門,說:“我的老師就在裏面,要一起進去麽?”
院裏目前沒有什麽人, 但每層樓修得特別高,加上裝修風格古典, 很容易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栗雨青猶豫了一會兒, 搖了搖頭說:“不進去, 我怕。”
所以你看,開口問過之後也會得到妥帖的回答。剛剛在樓下,自己為什麽會想自顧自地讓栗雨青在長條椅上等呢。這麽漂亮的東方小姑娘,要是被拐走了自己連哭都沒地兒哭。
栗雨青神情還是有些忐忑,伍長童便對她說:“這裏是八樓, 我不可能從窗子逃走。你就在門外等我也行,如果我要離開了,我一定會經過這裏的。”
栗雨青眼裏的不安逐漸散去,露出一個雲開雨霁的笑容,她重重地點頭,說:“嗯!我等你!”
表情太乖,伍長童想摸摸她的頭,卻發現身高不夠,只好拍了拍她的手。
伍長童敲響門,得到允許之後推門進去,看見一個将白人老太太坐在辦公桌後面。她有些年紀了,頭發白了也沒有染,而是紮成一個高高的馬尾。又因為發量太少,且緊緊地貼住頭皮,顯得有些奇怪。
她看了一眼時間,然後用英語道:“沒有遲到,很好。”
伍長童暗中松了一口氣,自我介紹之後,将手中的文件遞了過去。
搞藝術的老太太有個特別普通的名字叫做Mary,Mary看了看文件,用字正腔圓的中文念:“伍長童?名字不錯。”
伍長童下意識問:“您會中文?”
Mary瞟了她一眼,用英文說:“你跟我溝通,還是得說英文。說母語會讓人覺得舒适安全,這并不是好的感受。”
伍長童便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道:“好的。”
Mary道:“我看過你的作品,平庸,太平庸了,細節如同胡編亂造,我猜你從沒好好上過課,而是将時間浪費在了糟糕的地方,正如你的作品一樣糟糕的地方。”
即使坐在椅子上,Mary的視線仍然像是由上而下掃射過來的一樣,讓伍長童無地自容。可她想到門外的栗雨青,幾乎想要下意識争辯:不,追星不是糟糕的事情,栗雨青也不是糟糕的人。
還沒等她說出口,Mary話鋒一轉,道:“只是這樣我也不會收你,我從你的垃圾裏看到了一些別人沒有的東西。我想那是你對舞臺的愛,是如同孩童一般不得章法的愛。從現在起,你是我的學生。請繼續保持那野蠻的愛,并且從垃圾場裏走出來。我們不站上舞臺,我們是創造舞臺的人,你愛的東西、你愛的人、你愛的這個世界都在那裏,你該為舞臺負責。”
正如Mary的馬尾所展示的那樣,她尤為嚴格克己,而這正是伍長童在以往的二十幾年人生經驗裏所稀缺的品格——她散漫慣了,抓住一樣喜歡的東西就可以永遠不撒手,肆意揮灑着自己的青春和精力。她并沒想過自己有多熱愛這個專業,因為她填報專業的時候,滿心滿眼都是栗雨青。
現在Mary對她說,她的作品是垃圾,她的美學理念是垃圾。但Mary肯定了她的情感,正是那份情感推着她走向這個專業、這條道路。
伍長童想:完了,現在真的愛上這個專業了。
Mary話不多,批評完之後扔給伍長童兩張紙。伍長童定睛一看,是兩份課表。Mary說:“我要來了本科一年級的課表,你得同步跟上本科和研究生的課程,半年後,我不想看到你的作業仍然還是垃圾。”
伍長童粗略看了一眼,發現課程表上密密麻麻,似乎昭示着黑暗的未來。不誇張地說,伍長童的額頭瞬間多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細汗。
Mary顯然注意到了伍長童的表情,但她根本沒有問些諸如“有問題嗎”之類的話,因為她不允許有問題。
伍長童消化了兩分鐘,将課程表收好,道:“Mary,我有一個請求,希望你能夠同意。”
“什麽請求?”
“我可以帶一位朋友跟我一同上課嗎?我知道本科生的課誰都可以蹭,我的意思是,我能把她帶去你的課堂嗎?”伍長童提出問題的時候,內心略微有些忐忑。
可栗雨青就在門外,上樓之前才跟自己鬧過。伍長童不希望未來因為課程忽略栗雨青。
Mary盯着她看了許久,表情似笑非笑。伍長童敏感地察覺到不對,果不其然,Mary下一刻就嚴厲道:“你當我的課堂是你租的客廳嗎。”
伍長童汗顏道:“我的朋友患有罕見的精神疾病,不能離開我。我是不得已才……”
Mary打斷了她:“我現在要去開會了,請停止你無禮的請求。”
Mary提着筆記本電腦走向門口,伍長童心裏着急,可都被說成“無禮”了,現在也不好死皮賴臉,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找個Mary心情不錯的時候再提吧。伍長童是這麽想的。
誰知Mary一拉開辦公室的門,就看到一個身影飛快地從蹲着變成站着,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道:“你出來啦!”
發現不是伍長童,栗雨青臉上浮現片刻失望。但她随即發現Mary身後的伍長童,遂又喜笑顏開。
Mary轉頭看伍長童,依舊似笑非笑道:“這就是你剛剛說的那位朋友?”
伍長童羞赧道:“是的。”
Mary重新打量栗雨青,發現這個極具東方魅力的女孩卻擁有着如天使一般澄澈的眼神。她頓了頓,改變主意道:“最好不要雇一個保姆到我的課堂上。”
扔下這一句話,Mary急匆匆地走了。
伍長童:……?
她看着栗雨青懵懂又欣喜的臉龐,惡狠狠地想:原來美色這麽好用啊!
栗雨青問:“童童,你跟老師說完了嗎?”
她想狠狠地揉捏栗雨青的臉,落到實處時,卻只是輕輕的撫摸。
“你真棒!”伍長童表揚道。
搞定伍長童的學業之後,輪到栗雨青的病情了。
國內主治醫生介紹的那位醫生是此類病症的專家,迄今為止從業二十多年。他經手過兩百位病人,不說完全好轉,大部分患者都能夠回歸到正常的工作生活之中,也算成果頗豐。
伍長童跟醫生約好見面時間,然後帶着栗雨青去了。
去的路上,栗雨青問她:“今天要去見我的老師了嗎?”
伍長童失笑道:“你又不上學。”
栗雨青說:“你都有老師,為什麽我沒有?”
伍長童想了想,說:“你就當我們是去見你的老師吧。待會我們會做幾個檢查,并且會有人找你聊天。他問你什麽,你就回答什麽,可以嗎?”
栗雨青歪着頭想了想,又用那種小大人式的妥協語氣說:“好——吧——”
到了醫院,栗雨青顯然對白色的環境和冰冷的儀器有些抗拒,直往伍長童身後躲。她小聲道:“可以不檢查嗎?”
伍長童說:“你答應我了的。”
栗雨青只好不情不願地躺在了測試板上,随即有個人将測試板推進了儀器內部,儀器是個封閉的蛋形容器,栗雨青現在像是一只縮在蛋殼裏,還沒出生的小鳥。
饒是在外面,伍長童也感受到了幽閉空間帶來的恐懼。她問專家:“Jack,要檢查多久?病人不會害怕嗎?”
Jack說:“大多數的心理問題都與生理上的病變有關,這樣做是為了獲得盡可能全面的身體數據,從而雙管齊下,提升治療效率。儀器內部噴塗了可愛的卡通畫,如果病人還是害怕,等她出來之後,給她一個擁抱。”
伍長童愈發擔憂,已經張開了雙臂。誰知栗雨青從儀器裏面出來之後眉飛色舞的,對伍長童說:“童童!裏面好漂亮哦!我還可以進去看看嗎!”
伍長童:“……”
她感覺自己失寵了。
Jack笑了一下,攤手嘲諷道:“總是如此。”
随即他轉向栗雨青,說:“我可以和你聊一聊嗎?”
他是一個溫和的胖子,說話又輕聲細語的,很容易獲得好感。栗雨青看了伍長童一眼,她還記得路上的承諾,于是道:“好。”
Jack帶着栗雨青進了診療室,伍長童試圖以“Jack不會中文”為借口,企圖跟進去。結果Jack義正言辭:“有家屬在場,病人的答案會發生一定程度的變形。一般來說,我們不建議家屬參與對談診斷環節。哦忘了說,最近幾年中國來的病人越來越多,所以我們專門聘請了一位中文翻譯。”
伍長童:“……”
她看着栗雨青進入診療室,心裏莫名有些忐忑。分明只是去聊個天而已,為什麽自己會這麽擔心呢?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育兒心态?
伍長童突然有點兒絕望……莫非,我已經老了?
想起前幾天在浴室裏發現的大把頭發,她更加絕望了。
☆、告訴你
伍長童在診斷室外等了很久, 手機都快沒電了, 栗雨青和Jack才出來。
栗雨青表情沒有異樣, 手裏還抓着一把棉花糖, 一邊吃一邊驚嘆道:“也太好吃了吧!”
Jack表情卻不太好。
伍長童忙問:“怎麽了?”
Jack暗示地掃了栗雨青一眼,對伍長童說:“我們去那邊談?”
栗雨青立刻警覺地看過來。伍長童摸了摸栗雨青的臉, 說:“我跟他聊會兒天,你還是站在房間門口等, 好不好?”
栗雨青點了點頭, 乖乖地說:“好。”
Jack帶着伍長童避開了栗雨青, 然後說:“我問了病人幾個問題,答案都在這裏, 你自己看。”
說着, Jack遞過來一個文件板。文件板上夾着幾張紙,紙上是若幹問題以及答案。
伍長童看了一眼,發現都是一些特別簡單特別常規的問題, 類似于最喜歡的顏色、最喜歡的水果、最喜歡的季節之類的。
伍長童茫然問道:“怎麽了?”
Jack說:“後面幾份問答題中穿插着同樣的問題,你将答案對比一下, 發現什麽問題了麽?”
伍長童這才仔細去看這些她早已爛熟于心的答案——栗雨青當藝人時遇到過很多次類似的調查問卷, 伍長童早就已經背成了條件反射。有時候別人問她自己的喜好, 她也能說成栗雨青的。
不知道是潛移默化,還是愛屋及烏。
這幾份問卷卻完全不像是栗雨青答出來的:她應該最喜歡藍色,這份問卷裏的答案卻依次是綠色、白色和紅色;她應該最喜歡葡萄,這份問卷分別回答桃子、柚子和蘋果;她應該最喜歡秋天,這份問卷卻是春天、春天和冬天……
諸如此類的差池有很多, 伍長童看到後來,忍不住問Jack:“你會不會拿錯了記錄……”
Jack說:“這是我剛剛從診療室裏拿出來的,上面還有你朋友的簽名。”
伍長童呢喃道:“不應該啊……”
哪怕栗雨青以前的公衆形象有設計的成分存在,可這些無關痛癢的細節,栗雨青不至于撒謊,自己不至于記錯。莫非在漫長的成長過程裏,栗雨青性情大變,發生了180度的轉彎?
Jack跟她的關注點卻不一樣,Jack道:“做這份測試的本意是想确認病人的理解能力、表達能力和記憶能力。如果答案相差不大,說明病人能夠正确理解提出的問題、能夠準确表達自己的想法,也能夠對自己和世界擁有穩定的認知。排除偶然誤差,如果答案出入較大,說明病人的心理狀态并不穩定。我們遇見過各種各樣的病人,答非所問的都有。但栗不一樣,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是她不配合,她對我們有抵觸情緒。”
“什麽意思?”
“在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她總要思考幾秒才能給出答案。并不是她反應慢,而是她在挑選——她想讓我們知道‘她想讓我們知道的’。”Jack身體略微前傾,問道:“栗為什麽讨厭我?”
伍長童愣了一下,回答:“我不知道啊……我回去問問?”
Jack看她太緊張了,笑了笑說:“不要擔心,我們經常遇到這種情況。今天的交談只是一次預熱,真正的治療并未開始。我只是想盡可能獲得家屬的支持和幫助。如果你能弄清楚栗為什麽對我們撒謊的話,那就太好了。”
伍長童木然地點了點頭,跟JAck一起走出房間。
栗雨青立刻眼巴巴地看着她,說:“童童,怎麽了?”
伍長童搖了搖頭,帶着栗雨青對Jack及工作人員道別。
下樓時栗雨青還在偷看她,伍長童發現了,問她:“你有什麽話對我說嗎?”
“沒、沒有啊……”栗雨青竟然結巴了。
伍長童便知道,她跟Jack談話的內容,栗雨青心知肚明。
甚至有可能是故意的。
“為什麽對Jack撒謊,之前不是答應我會好好回答問題的麽?”伍長童說。
栗雨青心虛地低下頭,重複先前的承諾:“他問什麽,我回答什麽。”
伍長童聽出了潛臺詞——所以我都回答了啊。
伍長童都快被氣笑了,又問:“你為什麽撒謊?”
栗雨青不說話。
伍長童又換了個問題:“你最喜歡什麽顏色?”
“藍色。”
“最喜歡的水果。”
“葡萄。”
“最喜歡的季節。”
“秋天。”
對答如流,絲毫不差。唔……
伍長童摸着下巴琢磨了一會兒,找到了另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