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陽光下的星星2
在季家的八年,她抄了滿滿一書架的詩詞。內容,早已記不清了,更不記得她如何擠出的空寫下了那麽多。
字跡的變化,又何嘗不是她的心境。
這還是第一次,他同她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院子裏。
“坐亦禪,行亦禪。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
無窮般若心自在,語默動靜體自然。”
一首倉央嘉措的詩躍然紙上,他在翻看,她卻在臉紅。這一本,若沒記錯,全是她抄下的倉央嘉措的情詩。
當真是不記得抄寫時是何心情了。
印染站在他身邊,看他一頁一頁翻閱,像是他看的不是孩童抄的字帖,而是頗有深度的學術論文。寂靜的,能聽見他的手指與牛皮紙摩擦的聲音。
她在胡思亂想,想他為何送她回來,想他在她離開季家後,有沒有進來過這裏……
還有,想整理出他們之間的聯系,卻忘了開頭是從通州那一幕算起,還是重慶那次意外的相遇。
季末霖,遇見你,是孽緣還是注定?
“想走走麽?”他不再去看她那些陳舊的字帖,轉身問她。
印染看着窗外,雨水似乎停了,這裏是郊外,雨後空氣是最好的。想到這兒,便點了點頭。
印染第一次體會到,若是平日裏逛公園,身邊有一位植物學博士會有趣很多。
比如,就像現在,季末霖很耐心的和她講着面前這些樹的名稱叫櫻樹,以前通常是用來編簸箕,不過現在越來越少。
“那為什麽會在有的樹幹上系上紅繩?”她不解,心中猜測着,是不是像一些地區習慣的那樣,這種樹可以用來祈福用,所以系上紅繩。
“櫻樹比較特殊,過去有人拿當柴薪坎,不過砍過一次的櫻樹皮就不能再用了,所以标上記號。”
原來是這樣……那,季家人砍了櫻樹皮用作什麽呢?
似乎是看出她的疑惑,季末霖兀自一笑,解釋着:“你看到的這些櫻樹自然沒有人随意的動過,系上紅繩,不過是标記上哪棵樹還未曾打過營養液。”
印染看着身邊這位季先生彎下腰,順手把鵝卵石上慢慢挪動的一只蝸牛重新放回泥土上,又摘了一片樹葉放在手指間搓了搓,遞到鼻處輕嗅着。
幹淨的鞋上沾了些泥巴,他卻像是渾然不知。
她看的出神,一直不懂,他為什麽會選擇植物學。不過,現在似乎有些明白了。
一個心中有草木的男人,方知蝼蟻的可貴。季末霖,從來不是被世俗的,孔莊之道,萬法皆生,一個信仰只有自己的人,與衆不同,已經不能形容。
“一直沒問過你,之前在季家生活的好麽?”
印染看他,目光慢慢柔和下來,這個問題,要怎麽回答。好與不好,又是已什麽來界定。
“命由己造,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她也曾無數次想過,如果當年不是他帶她離開,或許她現在會是家鄉平常女子中的一個,生老病死,太多的求不得,太多的放不下。
不過,既然宿命讓她離開,一切或許冥冥之中早有了安排。
“一直沒有來得及謝你,不嫌棄當年那個麻煩的小女孩,謝謝。”她說的很認真,過去的回不去,未來的看不到。
又何必執念。
季末霖看着她,想說些什麽,又欲言又止,半響道出了一句,“晚上回去煮粥可好?”
………………………………
離開季宅回到家時已是深夜,中秋節,原以為他會在家過夜。倒是走之前,季奶奶拉着她的手,叮囑她有時間就回來看一看。
璀璨的燈光,映着南京城,一輪胧月照耀着一江的河水。
南京是這樣,那麽,通州呢……
按照預期的行程,中秋節後不久,她便需要去北京,工作的重心在劇組和學校之間得到平衡,着實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她也已向學院打了招呼,會另外安排老師接手她的工作。
手機開着揚聲器,她在和桑又确定是否她邀請的一些老裁縫已到北京,還有一些市面上不常見的布料又是否備齊,包括之前她同蘇州繡娘定好的花紋樣式……
這次所用的布料都是通過藤蔓處理抽出的,不同的月份,時節,都會導致差異,一件好的作品,必須要在所有細節上做到盡善盡美。
她拖着行李箱在客廳收拾着東西,猶豫了幾次,又把衣櫃裏的厚衣服塞了進去。北京不像南京,一個在北,一個在南。十月份的南京溫度都在驟然下降,又何況是北京。
再往北……
印染整理行李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季末霖自從那次從季宅回來,便去了朝鮮。通訊受限制,她只能通過郵件的方式給他發了封簡訊,告訴他,她需要離開南京一段時間。
他在那是否習慣,局勢太動亂,會不會受傷害。她只想确定他回程的時間,不會像這樣毫無消息。
印染這樣想着,在心中計算出已經一周沒有聯系了……
十月,北京。
戚楓那邊傳來話,可能要提早開機,這樣算來,即便是設計圖稿初樣确定,也要加緊時間制作。
果真是忙的不分晝夜。
大多時間都是她晚上趕工,下午和劇組商讨細節。日子像是回到了當初畢業設計的時光,北京這座城市,太厚重,也太匆忙。
像是一個廢棄的大倉庫改造成的臨時工作室,很小的窗戶,在固定的時間折射着陽光,牆角堆滿了用來崩布的木條,很漂亮。整整半個牆面,規律有序的放着各色的線。
偶爾她會盤腿坐在一堆布中,對着一張張圖稿,和身邊的人讨論方案。
在外人眼裏,她是認真嚴謹的印老師。
雖然不過是一位不到三十的年輕女人,卻用着很多人嫉妒的才華。天生的色彩感,讓所有和她工作的人驚嘆。
中午,人不是很多。上午剛剛把定稿送過去,等幾個繡娘再把刺繡收工完善,便可以着手。
難得的休息時間……
戚楓的助理阿金打來電話,說是戚楓傍晚時會來工作室,一并來的,還有劇中的演員,需要她測量好尺寸。
桑又哼哼呀呀的和她說着些什麽,她沒有太在意,趁着陽光很足的時刻窩在工作室裏唯一會客用的沙發上閉目養神。
其實,是在沒有思緒的想着一些事情。
印家幾代從事染坊家業,經歷了多次的變遷。如果父親還在,興許,她今天也會是一位紡織工藝的研究者或從事者,父母去世的太早,當初離開印家,就是連照片都沒有帶走。爺爺走的太突然,也未曾給她留下臨終前的話。
她沒有繼承家業,更走上了另一條路,執意做老師,興許也只是為了能和父親有些聯系。
總歸,還是有些牽扯,纏纏繞繞,理不清,道不明……
驀然的,她想逛一逛這北京城。
她一直想逛逛北京,卻一直沒有機會。
就連後海,還有中戲那邊衆多的胡同,這些游客衆多的比游之地,她也未曾好好游玩過。這幾天,北京又在下雨,霧氣蒙蒙的,更不适合出門。
都說地壇公園的銀杏漂亮,她也只是偶爾從別人寄的明信片中見過,很多風景,還未曾見過。只是她知道,即便是十月底,香山的楓葉未紅,地壇的銀杏未枯,她來的不是時候。
桑又勸她再等一個月,左右這三個月都在北京,也不急于一時。最好的風景,一定要耐着心去等。
一下午,她盡是昏睡了過去。睡的不是很安生,卻還是不願醒來,蜷縮着身子窩在沙發裏曬太陽。
再醒來,身上搭着一件不是是誰的外套,她低頭看了看,不記得桑又有過這件衣服。
……帶着淡淡的煙味兒。
印染蹙眉,凝神想了想。
難道是……
很快桑又的聲音便證實了她的想法,隔着很遠的距離叫她過去,當着衆人的面玩笑的說她怎麽那麽貪睡。
這衆人,裏面就有他。
一旁的美術指導和道具師在和他說些什麽,他凝神聽着,沒有注意到她已經走到了身邊,接過桑又遞過來的布樣。
桑又告訴她,工廠的師傅已經照着她的樣子染好了這批布。讓她看看色度上還有沒有要改善的。
“這是染了幾遍的?”她問着,撕下一小塊的布,點燃又吹滅,劃在一張白色的紙上,有淡淡的紅色印跡,“顏色不夠深,再染兩次。”
桑又哦了一聲,随手在筆記上記了下來。
印染一一檢驗着遞來的布樣,光線暗時,還會走到明處對照着查看。原先還在說話的衆人,都停下來看這個眉頭緊鎖的女人。
原來,她就是印染。
業內各導演争相邀請的服裝設計師,近些年,鮮少在大熒幕上看見她的名字,還認為她會就此銷聲匿跡,那又為何,接下了戚楓這部戲……
太多的猜測,還有諱莫如深的眼神,打量着這位穿着随意的女人,那一張不輸在場女演員的姿色,足以讓人八卦。
印染拿來皮尺仔細的測量面前站着的幾位演藝圈赤手可熱的演藝明星,一串串數據,讓桑又記在本子上,她不說話,專注的看着皮尺上的數字。
明亮亮的燈光,果真是燈火通明。
十米長的案桌上,一塊塊放着諸多的樣布,每一款,顏色都很鮮豔,都很……不一樣。
竟然有人想要拿出手機照下這難得的場景。
桑又察覺了,禮貌的走到那人面前,解釋着這些布樣的花紋樣式,很多是不對外公開的,還請尊重設計師。
這些布,都是她這些年的結晶。花紋樣式,錯綜複雜,也是她考究了很多史籍,花了心思設計的。外人只當它好看,卻不知這背後的艱辛。
好在那個人讪讪的收了手機,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解釋他不過是覺得好看。
不過是一個小插曲,但落在衆人耳中,又是對這位才貌雙全的印染老師,多了一分欽佩。
有人玩笑着問她現在收不收徒弟,閉關弟子什麽的,無論多大的代價都願意。印染還未開口,倒是戚楓的助理阿金插了一句,“要麽就叫印老師呢,徒弟不收,倒是學生可以,除非……”阿金閃閃的眼睛看着衆人,說的極其認真,“除非你能再經得過一次高考,還得再小個十歲,還得保證印老師那會兒還在教書。”
……………………
一席話,就連印染也是哭笑不得。
戚楓顯然對效果很滿意,準确的說,超出他預期效果。
或許,身邊這位印小姐,超出衆人的認知,總有很多令他想象不到的地方。
有人提議,要不要找個地方聚個餐。
她本想拒絕,又是盛情難卻,竟然有人拿出過幾日導演生日,又得跑搭建的場地,恐怕不能留北京慶生的借口,這一頓,趁着主演都在,也算是給導演提前在北京過生日。
“去吧去吧,你不是說正想逛一逛麽。”桑又眨着眼睛看她,一心被見到那麽多偶像沖昏了頭腦。
她在猶豫,實在是很多人不熟。
“吃個飯而已,今天就提早收工。”她聽見他的聲音,轉身去看他,想起剛才那一幕,很輕易地猜測到他話裏的意思。
真是尴尬,當着衆人的面,她還能睡的那麽香。
“那我去換件衣服。”
一行人浩浩湯湯的下了車,她親眼所見剛才還在車上開着玩笑的演員,瞬間全副武裝一臉嚴肅的轉變。
桑又走在她身邊,嘀咕着托她的福,見到了幾個男神級的人物,還要了簽名。
印染白了她一眼,眼底赤裸裸的寫着“回頭再找你算賬”。
“唉呀,你這種沒有偶像的人是不會懂的……”
…………
“不過,真的沒有麽?起碼你說愛因斯坦我也會相信的。”
…………
桑又因為平白能和衆多娛樂圈大腕同桌吃飯而顯得激動不已,拉着她停在酒店門口,肆無忌憚的一邊等阿金,一邊聊偶像。
“難道你和導演共事這麽久,還是沒有感覺?”桑又驚訝,壓着聲音問她,不會是性取向有問題吧,否則怎麽會毫無動心,是女人就抵不住美色,何況這還不是徒有其表的美色,這個和男人好色是一個道理。
印染繼續白她,已無力找到言語反駁。
“你都28了,再不找,真的只能給別人當後媽了。”
…………
“唉,你再不抓緊,導演這樣的款喜歡的人多的是,我就是最好的案例。”
…………
“怎麽不進去。”
桑又見到來人,瞬間凝固了。
印染無所動靜,忍着笑意看她吃癟的樣子,一向能言善道的桑又,很難會如此尴尬。着實心情很好,她擡頭看了看戚楓,別有深意的一笑。
“沒什麽,桑又在講……笑話。”
戚楓倒是沒有太多過問,告訴她可以先進去。
“嗯。”印染應聲,卻是剛想邁上臺階,就覺得一直手拉着她的手臂一震,硬實的撞進了一個男人懷裏。
…………
轟然,她覺得耳朵被撞的有些疼,可能是蹭在了拉鏈上。
很大的輪胎很地面摩擦的聲音,引的身邊的一些人紛紛駐足看向了這裏。
“沒事吧。”戚楓的聲音已經有些急促,低着頭查看她的狀況。在确定她安然無恙後,目光黯然的看着肇事者。
後者是個妙齡女孩,也知自己闖下了禍端,急匆匆的從車上下來,鞠着躬道歉,因為是開車不久,不太熟悉。
印染看着女孩面容,忐忑之情溢于言表,還有地面上那一道因為急剎車而留下的痕跡,或許,真的是無心之舉。
“算了吧,下次……。”她開口,壓制着還在快速跳動的心跳,那句小心點的囑托在看清來人後,徹底消失在了空氣裏。
因為,那個被女孩喚作爸爸的男人,是印言東。
那麽,面前這個穿白衣的女孩,是印影,二叔家的女兒……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