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明天不回來啊,”李瑜抓手機的手無意識縮緊了些,“是還沒有忙完嗎?”
“嗯,”常懷瑾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啞,“晚兩天,好不好?”
他突然有點讨厭這樣的常懷瑾了。
因為常懷瑾似乎總是問他“好不好”或者“可不可以”,可是大多數情況下都沒有另一個選擇留給李瑜,常懷瑾似乎從他這裏誘騙到肯定答案就能無所顧忌地……李瑜知道這絕對算不上傷害,也談不上欺騙,他如今很相信他,但今天的問句也讓他直覺不妙。
他發現自己可悲地養成了一種捉奸般的第六感。
“好,”李瑜回答他,一邊看了眼常懷瑾出差所在地的天氣,是晴天,他說,“你今天出門帶傘沒有?那邊下雨了。”
對面頓了一秒,“車裏有雨傘,沒有打濕,你不要擔心。”
“喔,”李瑜垂下眼睛,“那就好。”
“你今天有沒有好好泡腳?”常懷瑾問,“放假了也不要偷懶,你天天站講臺要長期養着,還有脊椎和腰。”
“嗯。”李瑜說。
常懷瑾沒有察覺他的平淡,繼續說着,帶了點小得意,“當地有個很出名的按摩手法,我查了一下,還找師傅學了一手,回來給你按。”
李瑜不太想回複他了,他覺得常懷瑾太狡猾,這些關心都是真的,李瑜知道,它們不是障眼法,可恰恰因為常懷瑾可以如此真情實感地愛他,更顯得那點隐瞞罪不可赦。
他不明白他和常懷瑾還有什麽問題,更不明白常懷瑾為什麽不願意說。
李瑜不認為他和常懷瑾需要做到彼此毫無隐私,那不是一種正常的伴侶關系,但又的确十足恐懼常懷瑾在電話裏朝他撒謊,以及或許連常懷瑾自己都未察覺的,他在詢問中洩露的懇求。
你是不是又在做對不起我的事?
這是他的第一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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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懷瑾,”他朝對方說,“我今天有點累了,先挂了,好不好?”
好不好?
常懷瑾在這一刻好像也被什麽輕輕刮着肉,讓他怔愣一瞬,空氣安靜得有些詭異,他吞了吞唾沫,有條不紊地說,
“好,你好好休息。”
似乎把一根鋼針生生捅進肉裏,埋進皮膚,沒有血也沒有爆裂的動靜,它随着他張口的哽咽長驅直入,緩慢又不容阻撓地紮了進去,很快地消失不見了。
不存在任何問題,李瑜朝他禮貌地詢問意見,再和諧地達成統一——就像常懷瑾在開頭所做的那樣。
電話挂斷了。
常懷瑾遲鈍地痛了兩秒,他能感到李瑜情緒有些不對勁,或許只是難過他要推遲回家,因為除此之外,他們似乎的确不存在任何問題。
只要他表現得夠好,演繹得足夠漂亮,他就能永遠成為和李瑜相愛的完美伴侶。
常懷瑾已然陷入李瑜曾一度惶恐的怪圈中,他卻還沒有意識到。
他僅僅是感冒了而已。
常懷瑾待私人醫生給自己開好藥,在樊岳頂層浏覽出差以來的文件,神思很倦怠,寬敞的床上盛着他這個三十多歲似乎就被疾病打得奄奄一息的男人,和驅不散的寒意。
原本打算提早一天回來給李瑜一個驚喜,卻被南方的濕冷打得措手不及,下飛機時頭昏腦脹,常懷瑾覺得十分不堪,要司機改道來了樊岳,他想李瑜想得要瘋了,卻被奇怪的自尊心狠狠按耐下來。
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很滑稽,原本打算好的驚喜拆開一看卻成為自己無力的證明,他知道回荊館會迎來李瑜無可比拟的溫暖關懷,可又突然怯懦起來,不甘起來,他想當帶給李瑜舒适與安定的伴侶,而不是一個風塵仆仆攢着細菌的病人。他不願意用這種稍顯羸弱的姿态迎接他們短暫分別後的重逢,他應該微笑着,邁着莊嚴的大步,有力的臂膀環上李瑜的腰身,同他接一個甜蜜的長吻。
而破壞這個畫面的一切,都是瑕疵。
常懷瑾從來都是一個高标準的領導者,對自己也不例外,完美似乎就意味着幸福,就意味着他能成為李瑜選無可選的最佳伴侶,他一直在做着這一點,并且認為李瑜也在要求他這樣做。
常懷瑾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或者苛刻,因為他總是對不起他的。
他關了燈,文件随手放到床頭櫃上,滑了幾張到地上,他沒有撿,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壞習慣。
紙張沙沙滑行在夜色裏,又趨于靜止的安眠。
他總是将看完或沒有看完的文件百無聊賴地攤亂,等助理收拾桌面,頗有耐心地看它們歸整到位,無需他動手就充滿秩序。并且在此間收獲一點安心——它們散亂了也總能拼接到位,甚至不需要他發號施令,是這樣輕而易舉,他坐擁某些東西的證明。
好來規避某種持久的隐痛,或許常懷瑾從始至終都認為,任何歸納與整理都和無意中造成傷害再進行彌補一樣——讓一切恢複原樣,他得道歉,每一個歸攏的動作似乎都在反悔,常懷瑾不得不承認,他痛恨這種感覺。
他總是默然等待助理整理淩亂的文件,似乎偷摸地借別人的力量削減了那股沉重。
卻不得不身體力行地彌補李瑜,他感到贖罪漫長的衰老,又似乎遠不止這些時日,或許他不該将一切都推攬到李瑜給予的幸福所要求的砝碼上。
常懷瑾昏睡過去,帶着低燒的悶熱,和十五歲那年姐姐看向他的黑色眼睛。
第二天陽光很好,常懷瑾也覺得自己的感冒有些好轉,起床看了時間想給李瑜打電話,又怕打擾他睡懶覺,準備鎖屏,又在窗外的好天氣和手機的氣象圖标中電光火石地意識到什麽。
他打開天氣預報,手發了些汗,坐标切回出差的城市,無論是他去的一周,還是昨天與今日,都是明晃晃的豔陽天。
李瑜知道他撒謊了。
但是他什麽也沒有說。
常懷瑾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惶恐,就像五年前一樣,李瑜明知自己夜宿在婚房,卻什麽都沒有說。
他是不是又搞砸了,李瑜是不是又在準備離開他?
常懷瑾無法隐忍下去,他撥通了電話。
“喂?”
對面傳來熟悉的聲音,常懷瑾深吸了一口氣,“早上好,有沒有吃早餐?”
“吃過了,你呢?”
“我也吃過了。”
“是嗎。”
常懷瑾咬了咬牙,又問他,“今天打算幹什麽?”
“還沒想,看能不能等到期末成績吧。”
“會考好的。”
“可能吧,有點懸。你今天忙嗎?”
“不忙的,我……”
常懷瑾說不下去了,他突然覺得很累。
李瑜也沒有追問,等了兩秒便說,“有事嗎……我挂了?”
“不要挂。”常懷瑾揉了揉太陽穴,“別挂。”
“對不起。”他說,李瑜靜靜等他說完,“我已經忙完了……回了本市,昨天騙你,是我的錯。”
“這樣。”李瑜說。
常懷瑾抿了下唇,感冒讓他的聲音十分沙啞,還摻雜了無盡的疲倦和無力,“你明明知道,為什麽不問我?”
他好像也被李瑜欺騙了。
“我覺得我或許應該配合你,”李瑜的聲音很淡,“你問我‘好不好’,我只會答應你,說好。”
他說,“你想要我這麽做。”
就像五年前一樣,他沉默地替常懷瑾粉飾太平,在破爛不堪的關系上接過對方遞來的一角白布,佯裝無知,扮演幸福,滿足常懷瑾隐瞞自己的願望。
常懷瑾覺得很痛,他卻沒有資格來怪李瑜,這是他親手釀成的,他覺得自己很活該,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注定這樣活該,他覺得痛苦,他就要承受不住。
常懷瑾在一瞬間驚悚地發覺,自己想要放棄。
“小魚,”他似乎在嘆氣,“我不知道,我……”
好累,但他說不出來。
“你在哪裏?”李瑜問他。
“在樊岳這邊,”常懷瑾有點緊張,“你要過來嗎?或者我回去。”
“你想見我嗎?常懷瑾,”李瑜似乎帶了點哭腔,“你想見我嗎?”
“想、我想見你。”常懷瑾面色緊繃,他擔心暴露自己的疲态,也害怕被李瑜窺探到那不為人知的軟弱。
但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救他,也只可能是李瑜,只會是李瑜。他奇異地平靜下來,無論如何,即便不堪到底,也要試着相信這個自己愛到沒有辦法的人。
“你在家裏等一等,我馬上回來。”
被李瑜抛棄也沒關系,他不想再撒謊了,他只想快點見到他,他真害怕被他丢下啊,卻似乎更害怕自己沒有力氣和膽量繼續愛下去,見一見,他就一定會舍不得的。
常懷瑾頭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絕望的人。
無論是對他本人,還是對他好不容易重拾的愛情。
今天太陽很好,常懷瑾開了荊館的門,一進到玄關就看到李瑜坐在沙發上,聽到動靜就把腦袋轉了過來,紅着一雙眼睛淡淡地看着他,誰也沒有先說話。
良久,李瑜忍着眼淚,問直挺挺站在門口不敢邁步子的常懷瑾,“要不要親?”
如果他非得是個絕望的人。
那李瑜就是能一寸寸剝掉他無望盔甲的潺潺細水,和無限朝陽。
他也有些哽咽,“要的,寶貝,過來。”
李瑜便踩着拖鞋奔到他的懷裏,眼淚灑了一地,唇齒間難以道盡苦澀的悔悟與思念,常懷瑾幾乎是顫抖着吻他,又把自己以一個難看的姿勢埋到了李瑜的肩頸上。
他總是做得很差勁,要李瑜不斷主動地領着他走,即便這樣絕望着,又不死心,不甘心,放李瑜離他而去。他就是這等卑劣,無恥,自私自利,因為他太愛他了,愛到無望也不想松手,他好害怕這樣的自己吓到他,好害怕自己無解的苦難讓李瑜也産生畏懼。
又影影綽綽想要告訴這個最親密的人,自己是如何不堪與懦弱。
就像終于下定決心要把自己交給唯一正确的命運。
“你感冒了?”李瑜帶着鼻音問他,摸了摸常懷瑾的額頭,“先換鞋進屋,我去給你倒水,怎麽不跟我說?”
常懷瑾接過他遞過來的溫開水,兩個人面對面坐在陽光通澈的客廳裏,他喝了幾口,玻璃杯折射的光亮讓他有些惶然。很像,很像五年前的那個上午。
但他不能繼續粉飾下去了,他已經知道這意味着什麽結局,常懷瑾看向李瑜,他說,“我很害怕。”
李瑜紅着眼睛,悄聲問他,“怕什麽呢?”
常懷瑾默了兩秒,“我昨天就到長澤市了,但下了飛機就有些發燒,身體和精神狀态都不算好,本來想給你驚喜,但那種樣子被你見到……大概只會添麻煩。”
“為什麽說這樣是麻煩呢?”李瑜說,“以前的你醉成一灘回家,都不會有這種想法……你知道的,我不覺得照顧你很麻煩。”
“是,我知道。”常懷瑾嘆了口氣,“但我不願意被你照顧了,小魚,我覺得這樣會被你扣分,不夠……強大,似乎還暴露了我身體越來越差勁的事實。”他自嘲,“我想盡可能地成為你的合格伴侶,健康,很少需要你操心,值得你信賴。你看,現在的我一點也不……”
一點也不具有魄力。
感冒,多麽微弱,幾乎所有成年人都經歷過不止一次,常懷瑾卻如臨大敵,似乎成為擊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這些年來他自诩為永不枯朽的力量也就此機會完成了反噬,趁虛而入地扳倒了他。
李瑜垂眼沒有看他,只是坐近了些,握住了常懷瑾的手,許多汗。
他問常懷瑾,“我生病了,你會覺得麻煩嗎?”
“當然不會,”常懷瑾皺了眉,“但你和我——”
“我發燒了,要你給我倒水,買藥,一起去醫院,還要你哄我,會覺得辛苦嗎?”
常懷瑾沒有回答,他覺得李瑜的類比不對。
李瑜終于擡眼看他,“你會因此不愛我嗎?”
“我愛你。”常懷瑾很無奈地看着他,“我一直愛你。但這是不一樣的,我是你的先生,甚至我們偶爾進行主奴游戲,你依賴我,愛我,這是我的責任,我必須足夠——”
“怎麽會是這樣的呢?”李瑜大聲哭了起來,“明明、怎樣我都愛你,難道要掩蓋一切有損你威嚴的疾病嗎?我從前就害怕你扮演,現在我們相愛了,在一起了,你怎麽反而這樣做呢?”
“你怎麽這麽自大?我也是愛你的,有好多好多的愛,”他下意識蜷了下腹,那裏似乎很痛,“你一點也不相信我,你只信你自己。”
常懷瑾不敢碰他,只是倏地問道,“那你要離開我嗎?”
李瑜睜大眼睛看着這個有些衰敗的男人。
常懷瑾接道,“你看到了,我一點也不可靠,總是擔心你給我扣分,達不到你理想伴侶的要求。”他垂着眼睛,“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小魚,我總是害怕哪天晚上你會偷偷跑掉,你看到胸口紋身的時候會不會恨我?”
“我很愛你,但好像無時不刻不在經歷恐懼。”
好像他們的相愛,都成為一種苦難。
“你要離開我嗎?”
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