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常懷瑾覺得李瑜有些不同了。
李瑜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麽回荊館的了,公交或出租,被感知的唯有料峭春風從他心口呼嘯而過的龐大凄惶,讓他錯覺那裏頭已經空無一物。紋身總歸很疼,他已經知道,卻不知道将要疼許多天,不僅是他回荊館的幾千米路,還有他将要獨自營生的幾千個日夜。
荊館的大門被他關上了,将初春的殘酷真相隔絕在外,荊館總是很暖,很安全,舒服得像一處人間仙境,他們的世外桃源。李瑜把鞋換下,鞋底濕漉漉地滴了些雪水,洇進門口的地毯裏,像他曾經流過的無數滴眼淚一樣,都在春天蒸發不見了。
希寶邁着小快步朝他奔了過來,李瑜蹲下身來抱它的時被舔了舔臉,才恍然發覺自己流了一臉淚,冰涼地貼在臉上,像兩條永不幹竭的河流——這算什麽呢?它們總又消失,總又複返,他就活該為了常懷瑾不停地沒骨氣地哭麽?為他給自己與他翻雲覆雨的機會,為他或許愛自己的可能,李瑜全都不要了,他想,他什麽都不想要了。
他受夠了。
常懷瑾算什麽東西?他憤憤地憶起,憶起什麽呢?
希寶不懂這個男孩眼睛裏流出來的鹹水怎麽越來越多,只好繼續用他最喜歡的自己的絨毛和肚皮去貼近他,哭什麽呀。
李瑜環顧四周,憶起的唯有常懷瑾親自己時唇瓣凹陷下去的觸感,他攬上自己後腰的力度,和千萬次凝神注視自己的眼,他已在雪夜咀嚼過無數次,那麽在春日只會繁茂得可怕,清晰得駭人——而他的先生在婚禮上也笑得無比幸福,李瑜被一種強大的恐懼與茫然籠罩了,它們是真的嗎?
他像一頭勤儉笨拙的瘦龍,每天晚上都一遍遍細數自己的珍寶,現在卻分不清自己掰扯的到底是鑽石流光還是鏡中虛影,畢竟有一個女孩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他的一切,都是假的,李瑜腦袋嗡嗡作響,都是假的,常懷瑾,他的主人——主人,是啊,他是他的主人,這一切或許都不過是他的扮演。
他不敢再想了。
李瑜頭暈得厲害,只想睡死過去,有種耗盡心力的憔悴,混混沌沌地把自己扒幹淨,沒敢看泛着熱辣疼意的新鮮紋身,預備換上自己的睡衣,卻頓了頓,膽大包天地穿上常懷瑾的襯衫,将自己悶在主卧的軟被中,暈沉沉地陷進那個人的味道裏。時至今日他還在汲汲營營地從常懷瑾身上獲得安全感,就像五年後還要傻乎乎地把自己往深灰色的圍巾裏藏一樣,像是忘了到底是誰在揉捏他的性命。
想要發夢,也想要醒,高熱籠上他,一覺昏沉到天黑,做了個将要糾纏他許久的夢——不如不做,就像他不如早點死給常懷瑾看,結局總是好的,既然要騙他,何不騙到底。
李瑜的改變很微妙,起始于一個平凡卻也有些蹩腳的夜晚,那天常懷瑾配合白西燕需要的公關素材,再次外宿在了瀾墅,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家裏小狗的電話,纡尊降貴地撥了過去,一聲氣息微弱的回應,他馬上察覺不對,“生病了?”
李瑜大概是剛醒,懵了幾秒,嗯一聲都顯出啞來。
“今天出門了?”常懷瑾問他,眉頭不為人知地皺成一股,“嚴重麽,我聯系——”
“先生,”李瑜輕輕喊他,卻讓常懷瑾聽出一股氣若游絲的飄渺來,好像稍一大聲對面的人就要消失,李瑜接道,“您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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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懷瑾頓了一瞬,答,“在外面,今晚不回,你忘了?”
“沒呢,”李瑜說,“那先生,在哪裏呢?”
常懷瑾為他輕弱的詢問感到被需要,他猜李瑜是想自己了,也放緩了語調,“乖,是公司的事,這幾天很忙。”末了體諒他生病,語氣更加溫柔起來,還有些怕他不聽話的急切,“家裏一樓有藥,你找一找,嚴重了我聯系人送你去醫院,不要強撐着,知不知道?”
“嗯,嗯,我知道的,先生。”李瑜的聲音突然有些悶,帶了很重的鼻音,常懷瑾想大概是鼻涕堵住了,想象一番還覺得有些可愛,“乖孩子,好好照顧自己。”
“好的,先生。”李瑜吸了吸氣,拿紙巾把淌了一臉的淚給擦了,對面自然是不知道的,只當是沉默,常懷瑾于是也難得主動起來,像是按耐不住,“今天不要親嗎?”
李瑜總是不知道該怎麽應付常懷瑾的,只能頭破血流地被他的溫柔碾爛成一片沒有自我的肉滓,幾乎要把下嘴唇咬出洞來,真疼啊,他将話筒拿開深吸了幾口氣,穩着嗓子說,“不親了,先生,不親了。”
常懷瑾卻笑了一下,“今天怎麽這麽能撒嬌?”他是這樣仁慈地寬容着小孩生病時的無理取鬧,哄道,“又不稀罕了麽,可是先生想親小魚。”
對面默了默,問他,“先生,也想親別人麽?”
“不是說過了,只親你。”
李瑜垂了垂眼睛,奇異地從方才跌宕的情緒中平靜下來,朝話筒說,“那先生親親我吧。”像豎立起投降的旗幟。
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多咂一口有多咂一口的歡喜與銳利,李瑜頂着發燒的腦袋胡亂滿足起來,都可以,都可以,總好過沒有。他也真覺得自己賤透了。
常懷瑾總還是有些良心,第二天陶姨便重回崗位,在家主下班前早早趕到荊館,李瑜也醒得早,只是沒什麽精神,被陶姨拽着量了量體溫,三十七度八,還算好,也還是訓他,“昨天嚴重嗎?是不是出門沒穿多少衣服,你們年輕人就愛臭美!”
他疲憊地笑了一下,“不嚴重的,睡一覺就好得差不多啦。”陶姨瞪了他一眼便準備去熬粥了,李瑜狀似無意地問了句,“姨,先生最近……有發生什麽事嗎?”
“沒有啊,”陶姨邊答邊往廚房走,“能有什麽事兒?燒傻啦?”
他沒有應聲,繼續浏覽白西燕近期的新聞,狗仔新上了一組圖片,是新婚燕爾的夫婦一同進出一棟漂亮的別墅的身影,時間就在昨晚,要不是常懷瑾的背影他太熟悉,在陶姨狐疑的語氣裏都會覺得這不過是昨天自己發燒時的一場臆想。
他不懂常懷瑾隐瞞的目的,出于好心維持他們破爛的關系也說不定,可他已然無法以奴隸自處,且受着這份罪吧,嫉妒已經毫無用處,李瑜只感到被活活剝了層皮的寒冷,痛好像在昨天便已經痛完了,心口還疼着呢,那也由着它殘破地疼着吧,他什麽也求不來了,難道還要渴望一個有婦之夫的愛嗎?他也不必這麽賤的。
窗戶留了幾寸縫,是給春天的出路,亦是春風晃蕩着寒意的來路,将他吹得清醒,吹得蒼白,他什麽也不求了,只想等一個答案。
要說變在哪裏,那實在很能舉例,但常懷瑾都歸結為李瑜感冒發燒後的病态,并未放在心上。
比如通完電話的第二天,他盡早回了家,小孩難得沒有笑盈盈地跑過來擁他吻他,而是在客廳呆呆地看着他,看了許多秒,常懷瑾在玄關站得都有些不耐煩了,笑着問他,“還不過來?”
才悠悠走過來,臨兩步時便被扯進男人的懷裏,常懷瑾額頭抵着他的,“不稀罕了吧。”他還在拿這個詞取笑他。
李瑜卻未如他料想的一樣羞赧,而有些躲閃他的眼睛,複又把自己埋在了常懷瑾的頸窩裏,默了片刻,說,“稀罕的,先生。”
最後兩人只在唇上淺淺地吻了吻,李瑜說怕傳染,常懷瑾也未多加要求,只覺得懷裏人的唇有些抖,他便安撫地再親了親他的臉側和耳朵,“要按時吃藥。”
誰能抵抗得住呢?李瑜替常懷瑾取下大衣挂在衣架上,像以往一樣偷偷摸摸地聞了聞,是他熟悉的。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自這天起李瑜恍惚的狀态便一直持續着,常懷瑾都怕他被燒糊塗了,小孩微笑着解釋說只是沒精神,要他不要擔心。
然後用那張不夠明亮的臉含着怯看他,“那先生,多陪陪我,好不好?”
常懷瑾便把他揉搓在懷裏,用胸膛暖他涼絲絲的身體,覺得自己抱着一塊怎麽也融不化的冰,“好,陪你。”他答,也不嫌冷,因為總好過沒有,李瑜在他懷裏就夠了,他總覺得不夠踏實,便自顧抱得更緊了些,大概是心愛寵物生病難得喚起的心軟,更多的也沒有了。
李瑜也會在他懷裏笑,和以往的那種幸福很相像,他閉了閉眼,知道這不過是十足的贗品——他已經永遠失去那種幸福了,自欺不可饒恕,只是再讓他多眷戀一會兒吧。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常懷瑾受着李瑜病中的折磨與甜蜜,做當然是不能做了,可那人又總是用那雙眼勾他,也真夠自作多情,李瑜只是愛一瞬不瞬地看他而已,好像稍看一秒就要損失個百千萬,常懷瑾也不反思自己哪裏那麽多消耗不完的精力,只會佯怒地說,“發什麽呆?”
李瑜便笑一下,“看先生好看。”
讓這禽獸心裏也悠悠蕩起一片漣漪,只怪面前說着軟話的人身體抱恙,下面那根玩意兒只能委屈地自己消減下去,他覺得李瑜也真是會拿捏他,要他心癢,也要他觸不到,心裏盤算着等小孩病好了做到昏天黑地——也就想着這檔子事了。
李瑜總歸很貼心,喂不飽常懷瑾便在晚上乖乖躺好替他暖床,其實自己冷得更坨冰一樣,常懷瑾于是總摟着他揉他的臀肉捏他的腰,“怎麽還不見好?是不是沒按時吃藥。”還威脅似的打了打他的屁股。
李瑜扭動兩下,拿自己的小腦袋讨好地蹭他,真是越來越愛撒嬌了,哪裏都想貼着他,“吃了的,我不愛生病,一病起來有些難好嘛。”他又看着常懷瑾那雙黑曜石般的眼,似乎在其中找尋自己,而又問,“先生,最近都在家裏,不忙了嗎?”
“陪你還不樂意?”
李瑜只是笑,卻不像以往了,常懷瑾只當他沒精神,不然怎麽笑得這樣哀戚,真是奇怪,他拍拍小孩的背,碰到的是自己的襯衫,他悶笑一下,是了,家裏的小狗最近還熱衷于穿他的衣服,于是也讓常懷瑾軟了語調心甘情願地哄他睡覺,“乖,快睡。”
李瑜在他懷裏點點頭,睜着眼睛數了兩分鐘,再從溫暖的胸膛裏鑽出來時常懷瑾果然睡着了,他怔怔地看他,想透過他的安睡和那張毫不心虛的臉看到任何一絲縫隙,常懷瑾難道一點也不覺得對不起他嗎?李瑜不明白,只是一個晚上一個晚上地看他心安理得的睡顏,他是怎麽做到和妻子夜宿完回到“家”裏等他的吻的呢?似乎每個常懷瑾願意枕在他身側的夜晚都是李瑜的一次勝利,但業已不同,這個男人已經有了合法的伴侶,李瑜如何也贏不了,也不想再贏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算什麽,當真是他的一條搖尾乞憐的狗嗎?李瑜不欲多想,只是在等一個答案而已。
一切似乎都沒有太多變化,常懷瑾近日心情不錯,得了空還會想想怎麽讓家裏的小魚高興,靈機一動準備抽空到熟知的魚行買條小鯉魚送給他,他已經摸索出道理,那些值錢的玩意李瑜都不喜歡,那便送些輕賤的小東西。
他們仍舊在玄關接倒數第幾個吻,在主卧埋倒數第幾次共枕,常懷瑾并未察覺到危險日漸降臨,自立春那日到現今已經是第六天,李瑜的感冒總是不好,再過一天就要開學了,他們還沒商讨新學期的游戲規定,常懷瑾總覺得不急,打算領了魚送給小孩後先逗他開心,再談一談看他能不能歇在家裏。
卻不知道李瑜已經歸整好了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生怕留一點自己味道似的,床單被套都洗換得幹幹淨淨,書桌收拾得一塵不染,連根頭發絲都不願意留在荊館的架勢——那倒也不妨礙他暗渡幾件常懷瑾的襯衣。
這幾天白日他也沒閑着,拿了個小本子認真寫了些春節期間自己整理過的家務,準備留給陶姨,囑托她別把窗簾洗得太頻,布遭不住,事無巨細地從雜物間的旮旯到希寶每天的食量,哪個牌子的貓糧愛吃都備注好了,怕老人家整不明白還附注了社區寵物醫院的電話和網店的旗艦店名稱,實在不行,就麻煩您問問先生,總之別餓着希寶。
至于其他人,都不在他要勞心的計劃裏了。
七天完完整整地過去了,李瑜的感冒總該好了,上帝用七天創世,李瑜用這七天做了些什麽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常懷瑾将要如何受這七天的折磨,在五年日夜裏把它碾碎了琢磨,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拎着新買的白色小鯉魚回家,正好撞上李瑜提着行李箱下樓。
他的小孩朝他微笑,“先生,您回來了。”
像一句辭行。
他的确是再也不打算回了,也不能這麽說,而是荊館将對李瑜而言喪失任何“回”的含義。
希寶視角·聖誕番外一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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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不太普通的貓,或者說貓生經歷有些跌宕的一只貓,倒也不意味着常人所道的吃苦——不會的,我長柔的毛發和鑽藍的眼睛都決定了我會被兩腳獸好好對待,有時甚至超過他們對待自己。所以也讓我輕易原諒了他們,說到底,我不過也只是一只漂亮的貓而已。
我最開始的住所是一棟非常大的歐風別墅,還好我膽量不小,花了幾個晚上趁我的小主人睡覺的時候把整棟屋子摸索透了(畢竟白天他在家看不到我就會急,他不在家也有另外兩個雌性兩腳獸總要抱我),雕花窗棂被寒風吹出細微的顫,木鋼琴在森暖的廳堂低咽,聖女果在廚房悄悄酸腐,人類總是聽不到這些細微的聲音,我當然不同啦,偶爾也會路經家中年輕奶奶的嘆息,穿越另一個美麗女性的遙望。
人類真是複雜,明明白天抱我時都言笑晏晏,連陳勁那小子晚上要摟着我睡時都會萌發一種難言的成熟來。偶爾我真同情他們,像三只被幽禁在古堡中的死靈,靈魂泛出一種夾雜着銅臭和半腐玫瑰的味道,所以即便我不太喜歡陳勁要死要活愛我的樣子,也會勉為其難地吃他準備的餐點,畢竟他是這個家裏為數不多有着陽光氣息的人了。冬天真是難捱。
等我适應了在這個大囚籠中的日子,又出現了一個男人,他很奇異,全家似乎都因他的到來洋溢着歡喜,散發出一種企盼,我為這股奇妙而強大的能量感到着迷,更不要說他行走談吐的姿态實在很符合我們貓族的審美,優雅端莊,毫不谄媚。不過他回來得并不多,所以我也愈加珍惜他夜宿的日子,會踩着夜色和雪花飄落的羽聲跳到他的床上汲取他的能量,冬天實在是需要一些能量啦,我們貓就靠着這些東西找點樂子,不然你以為誰能百無聊賴地磨完一生呢。
不過雖然我喜歡他,也并不意味着在一個平凡的冬夜被帶回一個新的住所會毫不介意,畢竟舊別墅的木鋼琴聲我是很樂于享受的。
這個男人難得邁着不夠美麗的步子把我急匆匆地抱到一間新卧室,哇,那裏頭全是他的能量,我的脾氣也消了不少,但也夾雜着另一股青澀幹燥的氣息,嚯,我被他塞到了一個半夢不醒的男孩的懷裏,擠死喵了,兩個人也不知道在柔柔地在說些什麽,這個男孩一看就不太聰明,我不喜歡蠢笨的人類,于是想回到男人的手掌中,卻被他再次摟給了那個傻男孩。
真夠倒黴的,我當時想,又很快釋然了,畢竟作為寵物讓主人開心就是存在的意義,被當作禮物也沒什麽的吧,就是不知道這個看上去智商低下的男生懂不懂好好照料我。
我有些憂心地舔了舔毛,那兩個心大的人類早把我忘在床角了,臉對臉貼在一起不知道在嘟囔些什麽,月光照着家主的臉,我眨巴兩下眼睛,幾乎以為是錯覺,這個男人一貫冷肅淡薄的臉上也會泛出溫柔的光亮麽,容不得我多想,他們的嘴唇又貼緊在一起,發出羞人的黏糊水聲,實在是太不害臊了。
我的貓生經驗雖然不多,但怎麽也懂得獸類想要交歡時會有怎樣的表現,何況這兩人的味道都要把我蒸暈了,整間卧室都充斥着他們粘連在一起時蓬發的雪甜。我總覺得這不算很好的預示,又涼又暖的雪甜,恕我很難描述準确,要說的話,就是融冰時節極淡的花草的香氣,要春不春,要冬不冬,不過也十足好聞,才讓他們如此迷戀,不過出于一個優雅物種應有的修養,我還是出了那間春冬不分的房間。
此後我便在這個新家長住下來,這裏叫荊館(真不是什麽擁有好結局的故事會設立的名稱,不過一想到韶園也不如它名字來得美好,我也沒有深究這點),比起舊堡要小上許多,地板質感要軟些,空氣的味道也不同,好吧,我挺喜歡這裏的,對陳勁那小子的想念也在李瑜的精心照料下被磨得不剩,人類喜新厭舊,我又何嘗不是呢。
李瑜吧,的确蠻笨的,不過在照料我和這棟房子上倒很得心應手,和另一位老阿姨一起相處得很好,讓我覺得這裏的确有着家的樣子,何況他看着我笑的樣子實在很動人,承認就承認吧,畢竟另一個男人更加沉迷于親吻他的面頰和唇。
說他笨呢,首先當然在于我一貫的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他的氣味,是幹燥而平直的,總之很乏味,一點也不生動,只偶爾有點淡淡的澀苦,讓人覺得更加沒勁起來。好在有家主,我們就稱他為先生吧,好在有先生的擁抱和吻,會讓他的毛孔絲絲泛出一點含着羞怯的甜意,不然我都要怕他要比我更早地死在冬季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會問先生是什麽味道,我來悄悄告訴你吧……一開始我以為他是沒有味道的,是不是很奇怪?但的确沒有,而僅僅是一股強大的能量,我覺得真是迷人啊。直到後來——那等說到後來再告訴你嘛。
日子流淌的速度在哪裏都是一樣的,我的眼睛照映着雪花飄落和它們凝結成冰的過程,人和貓的感情卻未必總是遵循着一成不變的規律,非要說的話,我的貓生總是面臨着告別,但在一開始我也說過了嘛,我總能輕易原諒他們。
在那之前我和李瑜漸漸建立了甚至要超過與先生的親密聯系,他笨是笨啦,但在他懷裏嗅他平平無奇的味道,聽他對着我正兒八經地做面試準備,看他認認真真把荊館打掃一新,或者偶爾親親密密抱着我叫我寶貝(好吧,我喜歡被他這樣叫,你知道的,這個男孩誰也騙不了,每每這時我都會篤信他愛我),我都會更多更多地喜歡上他。
為什麽呢?我也很疑惑這件事,這就是我比先生要聰明的地方了,畢竟我能察覺自己日漸喜歡上李瑜的味道,他卻仍然像對招之即來的寵物一樣對他,我常常疑惑于這個男人的矛盾,他好像很喜愛他,卻又流露着一種強硬的疏離——并非他給李瑜的,而是一種籠罩在他身上的無知。
不過這并不影響他們沒羞沒臊地繼續快樂的交合,整棟屋子裏都散發着雪甜的香馨,喵,喵!受夠了,我真應該和陶姨一起休假,遠離沉迷情愛的愚蠢人類。
于是躲進屋子的其他角落繼續思索關于李瑜的問題,直到春天快要來臨的時候我才漸漸明白,大概他那股幹燥平白的味道,而又泛着苦,在先生的蒸騰下溢出甜,就是生活最本原的樣子吧。我開始盼望起和這個男孩一起度過下一個、下下個冬季了,因為有他在,即便不是最熱或者最亮,卻一定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可惜天不遂貓願,他出門一趟後整個人都被寒意籠罩了,怎麽哭了呢?我急急忙忙地跑過去抱他,也不擦一擦,等舔了舔他眼睛流出的鹹水時才明白,這個笨蛋大概連自己流淚了都不知道吧。真苦啊,我伸了伸舌頭,咬咬牙再幫他吸溜了一點淚水,就忍不住去喝水把這股味道洗幹淨了。太苦了。
可惜人類缺乏靈敏的五感,我無知的先生根本沒有發覺李瑜的異常,讓我總是很着急,你都沒有發現嗎?他的苦都要把他吸幹了!你怎麽完全察覺不到呢?這讓我倍感荒唐,先生大概才是最蠢的那個,李瑜會安撫他的一切情緒,而他竟然根本發現不了他的垂危。
等李瑜在幾天間漸漸收攏那股苦味,變得平直幹燥起來,我就知道,我快失去他了,雖然這也的确是他的迷人之處。我說過的,因為他總是能夠活下去,帶着他陳乏的淡苦活下去,看似簡單,但也意味着他一旦認定什麽就永遠不會被消滅。至于先生的能量,不過是一輪懾人的海中月。
那天終于來臨了,也是在這天,我終于聞到了先生的味道。
他們的交談聲被我刻意回避了,我不想直面因為兩個愚蠢的人類而要為我帶來的一次又一次的告別,何況我如今這樣喜愛那個蠢笨的男孩。
他離開後整個荊館都陷入了一種沉默的沉默,空氣變得黏稠,讓我和先生都很難邁出步子。
那個夜晚我聞到了他的味道,要我告訴你嗎?先賣個關子吧,其實我并不确定這是否就是他原本的味道,還是因為李瑜的離別而生發的,畢竟我在冬天認識他,那股味道便能被最好地掩蔽下去——
他的味道就是冬夜的味道,散發着雪花的凜寒,夾雜着噼啪的稍縱即逝的火焰的焦柴味,和長達一個世紀幾乎令人窒息的默然,這就是先生的味道。
要我如何怪他呢?
我不欲做責怪這種毫無價值的事,貓生短暫,我已經開始琢磨該怎麽平安度過這個開頭并不好的春天,于是常常窩在李瑜的房間,雖然他的味道被整拾一新後已經所剩無幾——他也真是個單純卻也殘忍的人啊。
就這樣,我很少出荊館,先生的狀态變得奇怪起來,帶着他冬夜的孤獨與凄寒徘徊在夜半三點的月光下,我便邁着同情的步子走向他,呼吸他冬季的氣味,陪他在思念中睡去,抑或無望地等待下一個沒有李瑜的天明。這讓我常常覺得,是那個男孩把我們抛下了。
他變得沉默易怒,我被送回韶園了,陪陳勁個小學生玩了個來月,等先生難得來韶園時,他又把我帶回荊館了。真是個陰晴不定的男人。
我和他一起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對我來說五個冬天總歸是很長的,你要問其間發生了什麽,我倒可以說,畢竟誰也沒讓我保密,可作為寵物仍然要為主人的尊嚴做點遮掩,請不要問啦。
我以為我會和他一起慢慢老死在這棟已然失去幸福的別墅,然而他終于在某個冬日煥發了一些光彩,我為他感到高興,雖然我仍然挂念着五年前那個幹燥的男孩,但人總該往前走的——直到我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他朝我笑,“聞出來了?”
是的,誰能忘記呢?
在這一刻我也突然像千萬個虔誠相信上帝的人類一樣相信起命運,荊館自李瑜走後經歷了五個春夏秋冬,而只有我知道,自他離開,常懷瑾便只剩冬季,只剩他本身那股濕冷的氣息。
李瑜才是春天,才是常懷瑾和我和這棟靜止的別墅的春季,我們苦苦守候終于降臨的生機。
他帶着他的幹燥,他的清苦,和在常懷瑾的懷抱以及吻中散發的真實的甜,回到了我的身邊。
他笑着喊我寶貝。
希寶日記一則
20XX年12月24日
我知道我該愛他,事實上也的确如此……可是為什麽要給我穿這種衣服!!上帝,我們重逢後過的第一個節日也未必要過得這麽浮誇吧?我真是受夠李瑜給我買的紅配綠的聖誕衣和愚蠢的尖頂帽了,喵喵叫也不管用,先生看出我不喜歡也沒幫我,畢竟現在只要那個男孩稍一反駁他就全無辦法。喔,他還為了配合李瑜過聖誕的心願挑了一株真正的洋松,甚至在門上挂了綠油油的冬青環,真是該死,那個環下的鈴铛和我脖子上的一模一樣,好吧,看在李瑜細心地把鈴铛的內珠拿出來的份上我決定暫時不離家出走。
他們又開始接吻了,并且間斷地說着我以前絕對難以想象的稱謂和情話,我也真是受夠了。
祝大家平安夜聖誕節都快快樂樂!以及度過一個美好的冬季,很高興在這個冬天因為小潛與大家相遇(●′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