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常懷瑾有些煩躁地看了眼時間,快六點了,還有一堆談不上十分重要但也不能交由他人來完成的事,他揉了揉眉心,又得要家裏的小狗等自己了,不過終于也就剩這些瑣事了。
等他到家時天已經暗得完整,開了門擁入一團荊館的恒溫暖氣,以及聞聲而來的一個瘦軟乖巧的男孩,李瑜摟着他親完也不松手,他今天太開心了,因為常懷瑾已經預告了接下來兩天都将在家的驚喜,扒在家主身上笑吟吟地說,“先生,您回來啦。”
常懷瑾于是也忍不住笑,一天的疲憊與焦煩随着關門聲和數九寒冬一起被隔絕在外,他摟上李瑜的腰,暗示性很強地游移到他的臀上,卻被對方別扭地躲開了,常懷瑾挑了挑眉,李瑜紅着臉說,“先吃飯,好不好?”
他不敢看常懷瑾,邊幫他取圍巾邊小聲說,“我做了牛排呢,特地學的,慶祝您休假,再不吃就要冷掉了……”見常懷瑾不動,他又覺得自己或許有些掃他的興了,聲音更加微弱起來,不确定地打着磕巴,“但、您現在要,做的話,當然——”
“嗯。”常懷瑾打斷了他,不等李瑜問嗯的是什麽就摟上了他的腰往餐廳走,“先吃你做的牛排。”
李瑜覺得自己要幸福得冒泡泡了,他像個真正的小奴隸一樣,等主人坐上主位,為他端上牛排,并且十分了解他口味地澆上了黑胡椒汁,常懷瑾看他盼着自己吃都忘記要坐下沒忍住又笑了,“你不吃?”
李瑜才反應過來,紅着臉準備回自己的座位,沒料到常懷瑾又說,“還是想坐我腿上?”
他被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小聲嘟囔着,“您不要笑話我嘛……”擡頭看了眼笑得不夠厚道的常懷瑾,已經可以大着膽子怪他,“今天回來好晚,等了好久、才這樣的。”不過語調也沒多兇悍就是了。
“才哪樣?”常懷瑾慢條斯理地切着牛排,也不看他,李瑜當然知道他是故意的。
“才會見到先生就,走不動路。”他自暴自棄般答道,吭哧吭哧切起自己的牛排,常懷瑾心裏舒坦得不行,整個人都要醉在李瑜的可愛裏,也不繼續折磨他了,淡淡地嗯了一身聲,然後說,“這兩天都陪你。”讓對面的小孩又抿着嘴傻乎乎地笑起來。
可惜的是常懷瑾牛排剛吃一半就被一通電話催出了門,他皺眉應完心情很差地彈了彈高腳杯,裏面紫紅色液體晃動兩下,被他極不優雅地仰頭飲盡了。李瑜也聽了些內容,猜出常懷瑾有急事要出門,他心底是有些沮喪的,卻也沒表現出來,很懂事地說,“先生,那今晚還回來嗎?”
“回。”常懷瑾起了身,到玄關穿上大衣,李瑜也跟了上去,替他重新系上深灰色的圍巾,他垂眼系得仔細,還在領口輕輕壓了兩下,生怕風從其間進來似的。
常懷瑾嘴裏還有牛排的腥香,李瑜只會做中餐的,今晚肯定花了許多功夫,然而卻要白費了,他難得覺得有些抱歉,似乎是辜負了什麽深重的須得好好珍藏的心意——然而一切又是這麽理所當然,李瑜擡眼朝他笑笑,“早點回家,先生,路上小心。”
因為李瑜将永遠毫無怨言地等待他,常懷瑾從來不用道謝或者說抱歉,他的歸家于李瑜而言就是全部的意義。
他俯身吻了吻他,感到無比偎貼,而又轉身邁入呼嘯的冬季,荊館在車窗外越來越小,拐彎時便完全消失了,但常懷瑾毫不懷疑,它将永遠在那裏,成為他竭力攀咬權力與金錢時永不挪移的溫暖港灣。
白家這次設宴的規模不大,常懷瑾剛進門就了然白老爺子的意思,微笑着與他身旁的孫女打招呼,恰逢過年,倒是個家族間來往拉近距離的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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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再回荊館時已經有些晚了,李瑜不像他猜測的一樣窩在主卧的床上等他,而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睡着了,希寶伏在他的膝蓋上打呼嚕,電視在播廣告,聲音開得很小,常懷瑾很自然地想象出李瑜怕吵着希寶睡覺刻意調低聲音的樣子,甚至能在心裏描摹出他伸手按遙控時從薄毛衣裏露出的細白的腕。
他俯身吻了一下李瑜沉睡的唇瓣,把希寶從他身上輕輕拎到貓窩裏,再把酣眠的小孩抱回了卧房,等他洗完澡出來李瑜才迷迷糊糊有些醒,伸手拽了拽常懷瑾的浴袍帶子,喃喃了聲,“先生……”
“嗯。”常懷瑾掀了被子躺到他一側,他是有些想做的,捏了捏李瑜的腰,“要不要醒?”
李瑜的意識大概還在夢裏,也不應他,只順着熱源把自己縮了縮完全嵌進常懷瑾的懷裏,綿長溫熱的呼吸顯示他複又陷入深睡,讓常懷瑾忍不住笑了一下,熄了朦胧的夜燈把人摟緊。
次日李瑜醒得比他早,做好了常懷瑾慣常愛吃的西式早餐,剛預備上樓去喊他就被一陣鈴聲絆住了步子。
荊館幾乎從沒來過客人,李瑜有些遲疑地走到門口,又猜測年關這當口找到家裏必得有什麽要緊事,想到這裏連忙開了門——
“常——懷……瑾?”
眼簾撞入一個雍容華美的女性,披着雪白的貂,身材高挑,不俗不媚,大聲喚他家主的姓名倒讓她精致漂亮的臉顯出些生動來,兩人錯愕地立在玄關,李瑜先開了口,“您好,先生還沒起,麻煩先進來吧,外面冷。”
常懷馨也沒料到自個兒弟弟竟然金屋藏了個這麽乖巧的男孩,對方問她有沒有吃早餐,得到回答後又問她愛吃什麽,接着便進廚房煎起了蛋,常懷馨沒留心邁着步子下樓的弟弟,而在李瑜端出現泡牛奶和雞蛋三明治時問,“小朋友,你成年沒有?”
“他成了,今年都要二十一了。”常懷瑾在餐桌落了座,李瑜有些局促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道了聲,“先生,早上好。”
常懷瑾點了點頭,喝到第二口咖啡時才發覺旁邊兩人都愣着沒動,于是朝常懷馨道,“姐,吃飯。”
“喔,”常懷馨才握上玻璃杯,“好。”
李瑜聽到常懷瑾對面前女性的稱呼後沒由來地松了口氣,明明知道他只喜歡男性還是很容易胡亂猜測,畢竟那一開門間不講客氣直呼姓名的兇悍也體現着難言的親近,他小口喝着牛奶,眨着眼睛再看了常懷馨兩眼,其實很顯而易見,他們的眼睛和臉型十分相像。
飯後李瑜呆在廚房整理碗筷,常懷瑾問他姐突然來荊館做什麽,也沒打招呼,都有些吓到家裏的小孩。
常懷馨噎了一瞬,心下覺得自己聽來的消息大概是空穴來風,何況要是是真的常懷瑾也總該主動和她說,于是搪塞了過去,免得鬧烏龍,“我不能來?今年跟陳家一起出去過年,我先來看看你。”
“那看完了?”常懷瑾本想着今天和李瑜補上昨晚沒做成的,還打算趁着陶姨不在試試一樓客廳,結果被親姐給攪糊了。
“诶,希寶。”常懷馨笑眯眯走到客廳,小貓認識她,許久沒見了難得生出點親近,常懷馨把它親密地摟到懷裏,選擇性忽略了弟弟趕客的話。
他有些無奈地看着姐姐,知道這是不打算馬上走了,只好認命跟到客廳聽她聊些無聊的瑣事。
李瑜從廚房出來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過去,結果常懷馨先看到了他,笑了笑,“你好,我是懷瑾的姐姐,叫我懷馨姐就行了。”
“叫姨才差不多。”常懷瑾沒好臉色,損了一句,常懷馨哼了一聲,朝弟弟道,“你年輕到哪裏去?”他們倒許久沒這般自在地聊過天了。
李瑜乖乖地喊了聲懷馨姐,覺得常懷馨看上去也才三十上下,又被她抓着坐到了身側問家裏長家裏短,得知今年過年要留在荊館也未露出很可惜的那種神情,而是安慰地說,過些年就好了,知道他預備當老師也很鼓勵的樣子,說面試肯定可以,小瑜未來也一定會招學生喜歡。兩句話都精準地預言了李瑜未來的人生。
他已經在與常懷馨自然的言談間放松不少,微笑間有點小驕傲,“先生幫我排演了好幾遍面試流程,應該沒問題的。”
“是麽,”常懷馨瞥了弟弟一眼,“他倒難得有這麽好心。”常懷瑾看平板的眼睛擡都沒擡,李瑜注意到他的杯子空了,起身替他續了咖啡,常懷馨趁他離開又問弟弟,“你們多久了?”
常懷瑾抽神想了片刻,“三四個月吧。”
“挺好一孩子。”她評價道,常懷瑾沒出聲,而終于忍不住在李瑜遞來咖啡時吻了一下他的唇,有旁人在李瑜通紅了臉,蹭地站直了,而常懷馨只是笑。
她又朝常懷瑾交代新年的行程,“我下午就跟陳家一起飛島上去過年了,緊跟着預備長途旅行一趟,方姨邀我到他們在英國的莊園上住幾個月。回國估計是夏秋了。”
常懷瑾點點頭表示沒意見,“陳勁知道?”
“你跟他說呗。”她滿不在乎地答,惹得常懷瑾看了她一眼,最後也未說什麽。
常懷馨在午餐前離開了,李瑜頗有禮貌地在玄關送她,給她遞挂在衣架上的雪貂,常懷馨朝他笑笑,在這笑裏李瑜體會到一種年長者的囑托,“我們家父母去得早,我自己也不太稱職,懷瑾他性子可能有些冷,麻煩你多體諒。”李瑜莫名有些受寵若驚,想說自己與常懷瑾似乎并不是她語義下隐含的那種關系,卻沒有說出口,只是暗含期待緊張地聽着。
常懷馨站在門外又笑笑嘆了口氣,似乎能得到一種解脫,“我好多年沒見他這樣放松地高興過啦。”她似有些自嘲,然後朝李瑜道了再見。
常懷瑾總歸是很忙的,李瑜想,下午他又很煩躁地出了門,告訴自己今晚大概不會回了,壓着他在玄關接了一個漫長的吻。
在常懷瑾回到韶園面對一屋子堂表叔伯朝他吹胡子瞪眼,激烈地讨論他的婚姻能賣多少錢的時候,李瑜換了圍裙,開始搞荊館的大掃除。
“方家就挺好,他家和懷馨關系不也很好麽,何必要——”
他拿着陶姨教過他用的帶着長竿的玻璃刷擦一樓餐廳的落地窗,隔着幹淨的窗戶草坪上的雪顯得過分明亮了,讓他的眼睛有些疼。
“關系不錯了何必再加這一層,只是這麽早……”
李瑜收拾完餐廳的桌布和花瓶又轉移到客廳附近,把希寶輕輕拎到了茶幾上,開始拿除毛器吸沙發上零散的貓毛,還會笑着對希寶說,寶貝,你看看你的毛毛。希寶只是喵一聲,像笑他蠢笨。
“而且一個演員,現在娛樂圈的風氣可——”
他又把橫亘的魚缸認真擦了一遍,浮游的黑身紅尾鬥魚跟着他的抹布緩緩游動,李瑜總是很怕它,躲閃着眼睛不敢看,可是越是怕也就越忍不住,那片紅總在他的視野裏晃蕩,擦完最後一點污漬時自導自演地用餘光瞥了一眼,那魚果然又在看他。
“別吵了吧。”
常懷瑾淡淡地開口,坐在中央,周圍都噤了聲,“都為着這事沒到三十就聚在韶園了,勞煩你們了。”
“我跟誰結婚,什麽時候結,也就不勞你們操心了。”常懷瑾擡眼環視一圈各懷心思的叔伯,最後和肖明儀驚懼的眼對上了視線,他笑了下,“過個好年。”
就像一種有靈的遙遠凝視。
李瑜為它感到一瞬間的害怕。
大年三十,李瑜在整潔一新的荊館頗有儀式感地做了早中晚餐,一個人認認真真吃完,給希寶的貓糧也加了分量,這大概是他為數不多的優點,能盡量把生活過得不算糟糕。還拍了三餐照片給常懷瑾,惹得對方心裏直癢,心煩自己還要呆在大而空曠的韶園聽親戚虛與委蛇,又讓李瑜拍張自己的照片發給他。
李瑜哪裏自拍過,一個人正窩在沙發上裹着小毛毯看春晚,這會兒開了明亮些的燈對着前置鏡頭不停扒拉自己的頭發,戴着眼鏡認真觀摩了一遍發型,又把眼鏡摘了準備按拍攝鍵,結果都不盡人意,希寶喵了一聲,他靈光一閃,把貓抱在懷裏遮了半張臉,終于把這張按了發送。
常懷瑾說他又不要看貓,糊弄誰呢,記三鞭。
李瑜紅着臉回是,主人。
對面沒有回消息,李瑜等了片刻便起身去端餃子了,希寶跟在他後頭,這些天它難得很粘他。
李瑜把餃子擱在茶幾上,客廳的電視繼續播放春晚的小品,希寶又主動鑽到他懷裏,李瑜笑着親了他一口,“幹嘛呀,最近這麽黏人。”
他揉了會兒希寶的小腦袋,惹得對方喵嗚兩聲,李瑜心都化了,又自言自語道,“是不是先生不在,你只好黏我?”
他的神情很快地低落了些,小聲說,“我也好想他啊。”
此時和前天常懷瑾出門後的夜晚神奇地融合在一起,電視播放着他不感興趣的節目,希寶和他一起守在客廳,但李瑜知道這次常懷瑾不會回來了。
那晚他守在客廳等他,意識到常懷瑾的大部分時間都屬于他的事業,連臨近春節都在為此效力,李瑜窩在沙發裏感到一種酸澀,他想要常懷瑾更多地屬于他,何況幹嘛要那麽辛苦呢?他想要常懷瑾更多地休息片刻。
而今晚他的先生大概要呆在韶園吧,陶姨講過的,先生從小長大的地方,他昨天還機緣巧合地見到了先生的姐姐,一名親切優雅的女性,而在此之前李瑜甚至不知道常懷瑾有一位姐姐。他意識到常懷瑾也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屬于家庭,雖然這個想法與事實并不相符,要改成李瑜頭腦裏沒有的另一個概念——是家族而非他所想的溫馨的家庭。
無論如何,李瑜垂眼順着希寶的毛,常懷瑾要為事業騰出時間,為家庭預留大年三十的鄭重儀式,而李瑜只是他生活中微不足道的零星一點,是他萬忙之後稍稍休腳的一個住所罷了。
他又想到了那個揮之不去的問題,常懷瑾也會想念他嗎?
長澤市的除夕夜飄落着靜谧的大雪,千家萬戶都籠罩在熱鬧的談話裏,瓜子皮掉了一地,麻将互相擦碰出锵锵的聲響,餃子的肉香和醋醬的酸味漂浮在溫融的空氣裏。
李瑜在荊館空曠的客廳中被電視的光照亮一張不甘的臉,他是如此渴望常懷瑾,渴望家的溫暖,渴望一個完美的冬季。
有什麽讓他變得越來越貪婪,讓他的欲望從性徹底轉換成另一個東西,他被它填得越來越滿,讓他日漸從一個等待施舍的奴隸站成一個主動伸手的求索者,他拾撿着常懷瑾屬于自己的每一個片刻,并且永不滿足地想要求得更多。
李瑜按着自己的心髒,感受它已然改變的律動,感受它早就一遍遍新産生的灼燙的鮮血,摧枯拉朽地滌蕩着他的四肢百骸,轟鳴而過一道神聖的诏谕——原來它早就不屬于常懷瑾了。
那它屬于誰?
李瑜為這感覺感到恐慌,如果不屬于常懷瑾,它屬于誰?屬于什麽?
他除了被常懷瑾擁有還有什麽呢?
今年就要結束了,李瑜茫然地看着電視上倒數的數字,他還有什麽呢?
客廳大門傳來急促的鈴聲,幾乎把李瑜吓得心髒驟停,他猛地扔掉毛毯光着腳跑了過去。
門把手傳來擰動的聲響,以及被拉開時優美的弧度,和站在他眼前的常懷瑾。
他深灰色的圍巾上覆着雪,含笑擁上李瑜,直接把他的雙腿擡抱到自己腰上。
李瑜被他身上的寒意冰得一激靈,而終于不顧一切地環上了他的脖子熱烈地吻他,帶着一種平凡而又偉大的人對人的虔誠,帶着李瑜對常懷瑾僅有的一種感情。
是愛。
李瑜撲簌簌地流出眼淚,是愛情。
他哭咽着倒在沙發上,抓住常懷瑾的手去碰自己的心髒。
它屬于李瑜自己。
李瑜憑借對常懷瑾無上的愛戀,完成了對主奴枷鎖的叛裂。
它煽動着李瑜伸出手不懂滿足地渴望常懷瑾,渴望得到他的時間與想念,渴望與他構成一個完美的家庭,渴望與他締結堅不可摧的婚姻。
這就是李瑜此時此刻擁有的一切,一顆想要奪取常懷瑾的心。
他的額頭抵着常懷瑾的,眼睫挂着純潔的眼淚,常懷瑾的手感受着他心髒急促的跳動,李瑜開口,像天堂莊嚴的鐘響,
“先生,請你愛我。”
黑身紅尾的鬥魚隔着透明的眼睑看了眼在客廳激烈交合的兩人,回身游轉留下新年的第一抹血紅,就像它已經預兆過的無數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