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在忙?”奴良鯉伴眨眨眼, 手中執着一根煙杆,煙草的味道随着白煙飄出來, 并不重, 意外的極其清淡的味道。
“跟自家孩子交流感情而已。”宗珏挑眉笑道,“找我有事?”
“算是吧。”奴良鯉伴走進來往桌邊一坐,大剌剌靠在桌沿一腿支起。
“大将, 我去小狐丸殿那邊看看。”藥研藤四郎說道,小短刀的臉皮到底還是薄,剛剛在這裏八卦了人家大半天現在免不了有幾分羞赧,自覺在這裏再這麽坐下去實在是有些尴尬,于是就尋了個借口走了出去。
宗珏随手把桌上攤開的文件一攏問道:“什麽事情?”
“的确是有事, 不過不是我。”奴良鯉伴解下腰間的刀放在桌上,“是他。”
刀身上升騰起霧氣, 淡淡的紫色的像是薰衣草一樣的霧氣, 兜頭蓋臉地沖着宗珏罩過來,霧氣中帶着濃郁芬芳的花香,只一愣神的功夫周圍就已經不再是那間和室,而是一片大大的花田, 說不出名字的花一簇簇一叢叢開得熱鬧無比,擁在枝頭落在地上似乎天地間都是花朵那種柔軟的色彩。
天空是一種暧昧不定的紅色,介于退紅與一斥染之間深濃淺淡交錯混雜的紅,莫名喚起某種難以言喻的悲傷情緒, 那是一種本能的對于景色的感哀之情,就像看到落葉就會想起死亡與寂滅, 看到花開就會想起新生與希望一樣,本能的聯想與情感賦予。
其實只是到了黃昏,雲霞染上了太陽的色彩罷了。
宗珏在花田裏看到了奴良鯉伴。
比他現在所遇到的奴良鯉伴多了幾分從骨子裏透出的柔和與溫軟,少了幾分漫不經心的疏離之感。
這并不是他所認識的奴良鯉伴,卻是敵刀所認識的,敵刀記憶之中的奴良鯉伴。
是的,這是一段記憶,因為時常被拿出來擦拭重溫而鮮明如初,甚至空氣中花朵的芳香,腳下草木的觸感,都沒有半點記憶應有的虛幻模糊之感。
敵刀記憶裏的奴良鯉伴正滿懷着溫柔與驕傲地看着一個孩子,一個大概七八歲的樣子,看上去可愛又活潑的男孩子,那張臉與奴良鯉伴并不是特別的相似,比起滑頭鬼一脈相承的邪氣俊美顯得頗為普通,但是只要看到他們兩人站在一起,誰都會第一時間就看出來他們之間深厚的血緣關系。
陸生。
這個名字突兀地出現在了宗珏的腦海裏,仿佛誰在他耳邊提醒他一樣,這個孩子叫做陸生,奴良陸生,是奴良鯉伴與人類的女子生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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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奴良陸生的孩子在前面跑着,突然停了下來,然後牽着一個黑發少女的手跑了回來。
黑色的長發,黑色的眼睛,淺淺的笑意恰如山吹乙女再世,奴良鯉伴陷入了短暫的恍惚之中,尚且年幼的奴良陸生看不懂父親神情之中複雜的含義,只開開心心地拉着新認識的夥伴沒心沒肺地在花田裏玩了一整個下午,他不知道這個新朋友言談間若無其事地提起了多少對奴良鯉伴來說無法忘卻的往事,把那些釘上釘子死死塵封住的過去再一次翻了出來。
“爸爸,這裏!”奴良陸生遠遠地跑到小路盡頭,高高興興地揮着手叫着,“姐姐,快來!”
奴良鯉伴垂眸看着站在自己身邊的少女,少女仰起頭,露出一個仿佛山吹花盛開一樣的笑容。
他毫無防備地轉身,而後刀從背後捅進了身體。
從頭到尾宗珏都只是旁觀者,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自顧自演繹各自應有的戲份。
他看着奴良鯉伴倒下去,卻又像是釋然一般輕輕頌念着“山吹花開七八重”的詩句,卻不知道這是喚醒山吹乙女真實記憶的鑰匙,伴随着山吹乙女難以置信的尖叫聲,記憶的世界劇烈的波動起來,花田,天空,一切都好像被打碎的玻璃裂開一條條裂縫,碎成一片片一塊塊掉落消散,甚至包括還揮着手滿臉笑容的奴良陸生,包括面容灰敗奄奄一息的奴良鯉伴,都像是這個場景上的配件一樣,跟随着場景的崩毀而消失無影。
于是只剩下了黑暗,還有握着刀的少女,和奴良鯉伴挂在腰間的刀彌彌切丸。
于是彌彌切丸仿佛有了神志顫抖着出鞘,斬殺了殺死自己主人的兇手為其複仇,鮮血浸染在刀刃之上,暈開模糊而又暧昧不定的紅。
那樣的紅色暈開,又一次變成了漫山遍野的花,和漫天的雲霞。
一切再次重演。
一遍一遍又一遍。
仿佛重複千百遍就能化為真實一般。
“這些都是虛假的。”在看過第三十遍還是第四十遍,宗珏終于開口道,“你應該很清楚,這一切不可能化為現實。”
于是花也好,雲霞也好,都消失了,只留下了淡淡的紫色霧氣。
“這就是你的本體?”宗珏伸出手,霧氣在他指間流過,圈出個漂亮的小卷。
是的。宗珏心底冒出了回答,他知道這是眼前的霧氣給予他的答案。
“你是……想要複仇嗎?”宗珏試探性地問道。
不,不是。
“那你想要……?”
我想要……想要保護……
彌彌切丸……是守護主人的刀……
奴良鯉伴的刀彌彌切丸,最早是他的母親櫻姬的護身短刀,而後在奴良滑瓢挑戰羽衣狐的時候被加工重鑄成了适合奴良滑瓢的樣式,再之後傳到奴良鯉伴手中時,也一樣切合奴良鯉伴的用刀習慣進行了再次的修改與重鑄,如果沒有意外,他會被傳到奴良鯉伴的孩子手中,然後為了那個孩子而又一次被打磨或者重鑄。
以上消息來自于藥研藤四郎打聽來的情報。
所以敵刀的樣子是模糊不定的霧氣,所以他能夠随意的變換成任何模樣,因為什麽樣子都無所謂,彌彌切丸并不是為了作為一振打刀或者作為一振太刀而存在,他的意義只是為了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主人而已。
我曾經……非常的絕望與懊悔……
宗珏聽到了某種聲音響起,比起說話聲更像是空氣摩擦出的聲響,卻又能清晰地辨認其中的含義。
在鯉伴大人死後……無比的懊悔……
守護的刀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主人倒下,絕望地看着他一點點失去生命,卻只能徒勞地在刀鞘之中嗡鳴,他甚至更加清楚的意識到,奴良鯉伴并非因為刀傷死去,而是自主地将“畏”散去,主動地走向死亡。
明明是護身刀,明明是為了守護才被鑄造出來的刀,卻在最後什麽都沒有做到。
他曾經為此而無比的懊惱,一遍又一遍沉淪于幻想卻又深切的知道那只是幻想。
請讓我……留在鯉伴大人身邊……
這是他最後的,唯一的祈求。
有明亮的刀光斬破了霧氣,鋒銳無匹而又清正凜冽的刀光割裂了一切混沌而迷蒙,一切劇烈地震蕩着,宗珏耳邊的聲音微弱卻又執着。
請求你……
請求你……
一遍一遍,如同風聲簌簌。
宗珏擡手,被斬斷的霧氣四散的霧氣之中細碎的靈光悄然納入了他的袖中。
風聲停了。
“主殿!”小狐丸一手執刀,快速地沖進尚未散盡的霧氣之中拉住宗珏的手緊張地上下打量着他,“您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宗珏把手搭在小狐丸後背一下一下安撫着,“我離開了很久?”
“一整個下午。”小狐丸就像是被主人突然失蹤吓到了的大型犬一樣死死拽着宗珏不敢松手,“一整個下午這裏都被霧氣籠罩着……”
他慢慢地低下頭把腦袋埋在宗珏的肩上,悶聲悶氣道:“我很擔心您……”
本來他還能耐心地等待,一個下午并不是多麽漫長的時間,況且以宗珏的本事确實是極少有能威脅到他的事物,但是當他發現有時間溯行軍悄悄出現在奴良宅的時候瞬間腦子就空白了一下,雖然能夠威脅到宗珏的事物很少但并不代表沒有,萬一呢,萬一要是出了什麽事情呢。
作為天津神的本靈所知道的要比分靈多得多,而這種知曉成為了他不安的源泉。
小狐丸無可避免地惶恐起來。
“放松,我沒事。”宗珏慢慢地從小狐丸的後背順着脊柱往上,捏了捏後頸,又在他發間輕柔地撫摸,像安撫稻荷神的小狐貍那樣順着毛,“不用擔心,不會有事的。”
“抱歉……”小狐丸頓了頓,輕聲道,“我不應該這麽沖動的……”
“沒關系。”宗珏說道,“我能處理幹淨。”
“喂!你們也來幫個忙啊!”奴良鯉伴揮刀砍死了一個朝自己沖過來的奇怪妖怪叫道,“我這邊要撐不住了!”
一直表現得非常溫順的小家夥會突然襲擊宗珏是他所沒有想到的,而且在霧氣籠罩後的幾個小時後,眼前這種他從未見過,被宗珏的同伴稱之為時間溯行軍的妖怪不知如何潛入到了奴良大宅裏,即便反應及時也有好幾個小妖怪喪命于其刀下,這些妖怪似乎無窮無盡一樣,打死了一個就又有兩個三個出現在面前,偏偏現在又不是什麽特殊時期奴良組內部人手并不充裕,讓他招架得頗為吃力。
宗珏閃身反手斬落奴良鯉伴面前的敵槍,袖間的靈光飄散,悄無聲息飄落在了彌彌切丸之上。
小狐丸這也算是錯有錯着,天津神的力量完全驅散了隐藏着的污穢之氣,再過個幾千年,說不定他能在高天原上再次見到彌彌切丸的身影。
“總大将!”奴良組的援軍終于及時趕到,名為黑田坊的妖怪落在奴良鯉伴身邊。
“黑田坊!”奴良鯉伴神情舒展開來,毫無顧忌地散發出了自己的“畏”。
二者的“畏”交互融合,纏繞在彌彌切丸之上。
“給你看個厲害的吧。”奴良鯉伴舉起刀,眼神明亮滿是興奮的神采。
将同伴的畏背負于自己身上,他所引以為傲絕技。
鬼纏。
明亮的刀光如天河乍洩粉碎了時間溯行軍的軀殼,咆哮與哀嚎響徹天際,要不是及時布置了隐藏陣法,只怕現在警察已經上門了。
宗珏眯眼看着纏繞在奴良鯉伴刀上的“畏”,猛然覺得一直困擾自己的難題終于出現了一絲轉機。
藥郎的那把劍,他大概知道要怎麽鑄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