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常年飲冰
無止二字,簡單通俗,組合在一起卻強勢異常,乍一聽,還有幾分驚豔。
三百二十年前,師尊賜名:空懷,意在心胸寬廣如碧海藍天。
如今,造化弄人,竟得了個與空懷意義相對的道號:無止。
拜師禮儀結束,風長安退回原位,雲诩再度消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明擺着來此只有一個目的。
收徒。
衆長老雖對他頗有微詞,也不好發作,畢竟是核心長老,核心二字不是說着玩的,就算他任性狂妄,衆長老也只是私下戳其脊梁骨,斷不會升到明面上降罪。
好在一開始他就未曾參加,中途退出也掀不起什麽大波浪,拜師大典依然有序的進行下去,直至圓滿收場。
散場後,李之授單獨會見南澤,神色恹恹道:“宗主,這裏我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兩人立于廊頭轉角,光線将南澤溫潤的臉分割成明暗兩半 ,他擡手揉了揉額心,疲倦道:“何事?”
李之授掀起耷拉許久的眼皮,露出眼珠上的白色薄膜:“子皈長老這些年越來越放肆了,您也不管管?”
南澤有苦難言,他哪裏不想管,分明是管不了。
狠狠揉眉心,他道:“本宗主會找子皈好好談談。”
“談了多少次,有用嗎?”
李之授總能一言戳中他痛處,南澤惱火地甩下揉額心的手,拔高聲音,冷冷道:“那你說,怎麽辦?!”
“顧青此人宗主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南澤心念微轉,便知道對方要利用顧青打壓子皈師弟,他壓下怒火,冷笑道,“你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宗主這就誤會我了,我也是為了清韻宗好。”
“為了清韻宗好?你從來都自以為是,不過大了我們這些人幾百歲,說得比唱得都好聽。”
“是啊。”李之授古怪一笑,陰沉沉道,“幾百歲呢。”
李之授長得很可怕,絕大多數修士都生着張好面孔,再不濟也勉強排得上清秀,而李之授不一樣,他生得極其駭人。
他天生長有一張難看的窪口臉,臉色蠟黃,皮膚幹燥起殼,上面布滿坑坑窪窪的痘印。
很久之前,他下巴颏被人一刀切開了,就只剩張嘴,後面也不知他找了什麽靈丹妙藥,自己把下巴颏又接了回去。
畢竟被砍過,安回去也不如從前,湊近了,你還能看到他下巴颏那裏橫着的那條愈合的肉線,因他長年累月用法術遮着,絕大多數人都發現不了。
只知道他咧嘴說話時,嘴巴漏風,吐字不清。
南澤近距離面對他可怖如怪物的笑臉,心裏發怵,可畢竟是宗主,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很快穩定下來。
“本宗主不管你大多少歲,這個主意本宗主勸你別打,後果你不是不知道。”
“不試試怎麽知道?”
南澤豈能容忍這個古怪的前輩算計師弟?師弟再不聽話,他們也有幾十年的情意在哪裏,每天板一板,總能把歪苗子板正。
“放你娘的狗屁不通!”南澤冷笑:“你別以為比我們這些人多些見識,多活些年,就用你那些狗屁不通的道理教訓我們。
如今這個宗,早在二十年就大換血了,而你,不過一個執事長老 ,沒資格教訓任何人。”拂袖而去。
李之授低頭摩挲着自己粗大的手指骨節,臉色陰沉。
拜師大典結束,風長安等人并沒有回房,而是跟着道三千幾人熟悉宗內地形。
楊薦走在最前面,孔雀開屏般說個不停,恨不得在大師兄面前,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優點展現的淋漓盡致。
九個親傳弟子加上道三千三人,一共是十二個人,一夥人浩浩蕩蕩的從最高層的玄之殿穿梭到最底層,伴着楊薦叽叽喳喳的解說,驚飛停駐在山路的白鶴。
“這裏是警司涯,犯了大錯的弟子都将被關押在此面壁思過,除非宗主批準,不可出來……”
楊薦仰着下巴,介紹的正起勁,一個清麗的女聲打斷他的話,“楊師弟,旁邊那個洞是什麽?”
陡峭山崖如被劍橫切成兩半,形成罡風獵獵的警司涯,順着少女蔥白的手指指向看去,只見警司涯下極度陡峭之地形成一個礙眼凸起,凸起之處有個洞。
洞不大,足一人通過,因處在凸起之下,且偏向山路這邊高些,如果不是站到特殊位置,一般注意不到。
“還真有個洞……”幾個人輪番站在江漁的位置,順着一看,果然有個洞。
黑漆漆的洞,仿佛封着什麽封豕長蛇,莫名其妙讓人發怵。
楊薦也伸長脖子看了眼,他從來沒見過這個洞,想來定是最近什麽山野精怪挖得洞穴。
“估計是什麽山野精怪挖得,改日去滅了便是。”
一聽是山野精怪的洞穴,衆人頓失興趣,跟着楊薦前往下一站,只有個少年還杵在原地。
“怎麽還不走?”道三千折了回來,也遙遙看着那個黑色洞。
風長安收回視線,笑道:“多看了會,這就走。”
兩人并肩而行,走到半途,道三千似有所感,突然又回頭看那個黑洞。
“你是不是也感覺不太對勁?”
風長安腳步一頓:“什麽?”
道三千回過頭,道: “那個洞。”
“大師兄也有這樣的感覺?”風長安詫異的仰頭看他,對方硬朗的下巴在光線充足的地方猶顯的線條十分銳利。
“不瞞大師兄說,我看那個洞第一眼,心裏就有些不安,看得越久,越不安,卻說不清究竟是在擔心什麽。”
确實,第一眼看那個洞,風長安心裏就很不安,他上一次這麽不安還是在一線天。
一線天不安的那個下午,全部人都被圍困黑山林,而他也在破曉之際,死無葬身之地。
每次不安,都像個預兆,後面總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
因此,剛才在大殿沒看見同門師兄弟,他令可自我安慰,也絕不承認心中的不安。
道三千沒有回話,只是無意識的憑空敲手指,陷入沉思。
兩人若是再多停留一會,就能看到一個宛如壁虎的黑影從寬大石縫爬出,粗壯四肢在陡峭石壁上快如游龍的攀至洞口。
洞口溢着刺骨寒氣,黑影攀至洞口就不敢前行了,只在洞口盤繞。
“廢物,快,快進去。”
貼着石縫那裏響起一道古怪的聲音,聲音模糊,發音不清,像是人面癱後,因器官病變說出的話,陰森恐怖。
黑影一擺尾,順着黑洞攀爬進去,越往裏,寒氣越甚,随之遞增的還有光線、寬度。
“咳咳咳——”
洞穴深處響起刻意壓制的咳嗽聲,伴着冰裂聲,洞穴裏還蔓延起濃郁的血腥味。
寒氣直往骨子裏竄,青年沒忍住,扶在寒潭邊上劇烈咳嗽,從胸腔擠壓出來的血,止也止不住,順着嘴角直流。
青年整個人都泡在寒水裏,從他身側蕩漾開一大圈紅色,泛着濃郁的血腥味将幹淨的寒水一劃為二,清晰的分成兩部分。
肉眼可見,沒有被染紅的地方漂浮着冰塊,不光水面有冰,整個空間都結着巴掌長的厚冰,寒氣逼人。
不一會,自水面寒冰升起一道白光,白光中赫然是個青年虛影。
青年盯着泡在水裏的白衣人許久,道:“子皈,本尊聽宗主說,你去了拜師大典?”
雲诩睫毛結冰,他艱難睜開眼,輕點頭。
“不是讓你不必去嗎?你傷得太重,能不能痊愈還是個問題。你既已證實他并非空懷,不過一個弟子罷了,讓宗主代收便是。”
“老祖,弟子曾承諾過,無論什麽時候都會護其周全。”
雲诩眼前有些發黑,他能感覺到背後傷口再次被撕裂而不斷流血的痛感,不過他能預料到,只要再泡幾個時辰,等藥效起作用,就不會再感受到了。
就算藥效晚一點起效,在冰水裏待久了,這點痛感也逐漸削薄,趨近于麻木。
他努力撐着那點意識,劇烈喘了兩個口氣,半瞌着黯淡無光的眸子,“師尊曾教導弟子,言必行,行必果,果必信。
弟子既已說過要護其周全,無論他是不是師尊,弟子都不會失信于人。”
暮山嘆了口氣,目光觸及将對方手都凝固的冰水,道:
“北芪寒水過冷,壓制你體內那道邪氣已是綽綽有餘,下次還是換回潛山寒水。”
“常年飲冰,冷暖自知。”雲诩頓了頓,劇烈咳嗽一聲,咳得全身都在顫抖,手臂更是顫抖的無法控制。
“弟子覺得剛好,多謝老祖好意,不用了。”
最後幾個字虛弱的已經沒聲音了,只能見他嘴還在無意識的張合。
“何苦折磨自己。”暮山不知想到什麽,虛影一晃,散了。
寒氣肆虐的洞穴裏,只青年意識昏沉的泡在寒水裏,他的呼吸輕的幾近消散。
寒水沾身,凝結成冰,順勢而上,将他頭發絲都凝固了。
寒氣只強不弱,不斷往外蔓延,蔓延到一半,碰上不斷往前爬的壁虎黑影,竟全部散了!
那道壁虎黑影速度越來越快,十米、九米、八米、七米、六米……
一米!
“滋啦!”一聲,冰面裂開,黑影已爬到青年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