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偏執
正殿光線全靠一盞雁足燈支持,微弱的光線打在青年側臉,溫柔不足,淩厲有餘,刀割般殘暴。
他已不再是當年的少年,整個人像一柄拉到極致的弓,雙手側垂身側,面上表情看似毫無變化,拳頭已經握緊。
隐藏在衣袖中的手,青筋暴起,修長的手指指節也因為太用力而發白。
歲月把他的赤誠褫奪,痛苦壓在弓弦上,只需誰輕輕一扯,弓箭便會脫弦而出,帶起***的烈火,刺破黑暗蒼穹。
雲诩垂着眸,纖細濃密的睫毛抖了又抖,半響,才說:“ 我不知道,我只是……”
我只是覺得他像而已,僅此而已。
就像溺水的人,總要掙紮着抓住水面的東西一樣,哪怕浮在水面的只是根稻草。
“只是覺得像,是嗎?”南澤掀起眼皮,淡淡道:“一線天一戰已經過去二十年了,你也該接受現實了。”
“現實?”雲诩嘴角微揚,扯出個嘲諷的角度,“大師兄,我一直很現實,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清醒的很。”
這話仿佛一叢火苗,點燃師兄弟間的矛盾。
南澤拍案而起,溫潤如玉的臉有幾分扭曲,眼中怒火熊熊:“如果不是一巴掌扇不醒你,我早就扇你了!你看看你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你對得起空懷長老的教導之恩嗎!你對得起我委于你的重任嗎!你對得起你自己嗎!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二十年了,雷還沒挨夠嗎?你該醒了!”
隐藏在衣袖中的手越握越緊,直到指甲陷入肉裏,雲诩身後隐隐浮現出黑色霧氣,他猙獰的笑道:“瞧大師兄說的這是什麽話,我對不起誰了?”
“雲诩!”火冒三丈,南澤連禮儀都顧不得,直斥其名,“愧我還擔心你,這般固執己見、冥頑不明,天雷劈死你算了!”
“大師兄,我向來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認識我。”
雲诩神智有些混亂,往昔一幀一幀在他腦海浮現,卻怎麽也連不成片段。
他眯起眼睛,笑得明豔,陰森森的邪氣自眼角流竄出,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極其嗜血陰邪,可他偏偏還是個人,于是不人不鬼。
“我既然已經做了,那就沒有回頭路,除非我死……”
死字剛出口,南澤一拳狠狠砸來,他那裏也不打,就挑着臉打。
雲诩不躲不閃,帶着罡風的拳頭一拳打在他眼睛上。
痛覺在眼眶蔓延開來,雲诩也沒多大反應,仿佛挨揍的不是他自己一樣,只低頭單手捂着眼,輕笑了聲。
“笑什麽笑!”南澤收回手,劍眉倒橫,又想打他,但見他擡起頭,笑意不減道:“大師兄消氣了?”
青年眼眶紅腫了一塊,有些充血。
南澤看着他的模樣,心底怒火難笑,手擡了又擡,轉頭把茶杯狠狠砸桌子上。
“雲诩,我奉勸你早日收手……”
話音未落,白色光芒飛進正殿,盤旋在南澤身旁,南澤見這道白光,就知道有事情發生了。
他眉頭狠狠跳了跳,只好先壓下怒火,擡手接住白光。
白光化作紙鶴,展開,端端正正一行字:宗內抓住一來路不明者。
南澤目光一淩,揚聲道:“進來!”
聲音傳入殿外三人的耳中,一方長老帶着兩名執事弟子步伐從容地跨進殿門,甫一進門,揮袖放出個被一道符箓定住的灰衣少年。
“拜見宗主,這便是那人了。”
南澤冷冷打量這個闖入者,只見他身形羸弱,相貌清秀,左眼淤青,看起骨根,還是個不足十五的少年。
就在這時,背對着幾人的雲诩忽然上前幾步,揭開少年頭上的符箓。
兩個執事弟子見雲诩在此已是驚悚無比,又見他渾身是傷,忽然揭開定身符,大驚失色:“子皈長老!”
雲诩冷聲道:“有事?”
兩個執事弟子觸及他狠戾的目光,一時不敢言語。
沒了符箓,兩只熊貓大眼瞪小眼,雲诩盯着他左眼,風長安盯着他右眼。
“不是叫你在原地等嗎?你眼睛怎麽了?”雲诩道。
風長安默默指了指兩個執事弟子。
“一方長老,這是怎麽回事?”執事弟子都是由執事長老管教,出了事,首當其沖的便是執事長老。
李之绶正面對大殿面無表情的彈着衣袖,聞言,扭頭看向風長安,“此人來歷不明,恐是禍害,門下弟子下手沒個輕重,不小心打傷了。”
沒有精神的眼皮擡了擡,“怎麽,子皈長老認識?”
雲诩目光移到兩個執事弟子身上:“誰打的?”
兩個執事弟子吓得夠嗆,連忙搖頭:“不是我們,不是我們打的!”
還是南澤最先回過味來,意味深長道:“這是子皈師弟新收的親傳弟子吧?”
氣氛凝固,兩個執事弟子瞪大眼睛,這小子說得居然是真的,還真是子皈長老新收的親傳弟子!
“既然是誤會,子皈長老,人你帶走吧。”李之绶躬身行禮道:“宗主,我等告退。”
南澤點頭:“退下吧。”
三人正要退下,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叫住了他們,“一方長老,麻煩你找找是執事閣那位弟子出手傷人的,告訴他,讓他來找我,我有些事要與他講講。”
兩個執事弟子:“……”
南澤:“……”
風長安:“?”
一方長老頓住腳步,道:“現在太晚了,明早人會給你叫來。不過我有句話要說在前頭一一得饒人處且饒人。”
雲诩笑道:“這是自然。”
子皈長老的嘴,騙人的鬼。
誰信他誰倒黴。
三人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南澤目送三人離去,又見這對熊貓師徒杵在大殿,揉了揉額頭,道:“本宗主還有要事在身,你二人也退下吧。”
雲诩行禮告退,擰小雞一樣把風長安擰出正殿,擰出正殿他還不放,一路擰到木橋。
兩個守山弟子見狀,忙不疊縮起脖子,裝不存在。
他們剛才就聽兩個執事弟子說了,人真是子皈長老親傳弟子。
誰能想到叫這個名字的少年真是子皈長老的弟子?反正在場沒一個想到。
他們心驚膽戰的低着頭,直到聽到一聲站好了,才敢擡頭,目送兩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除了正殿,整個清韻宗都能禦劍,清韻宗占地遼闊,雖不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卻也并非全是高山。
風長安低頭看着腳下模糊的丘陵,想着先前的事。
二百五師兄出現後,他問得那個問題自己并沒有答,反而問起了清韻宗如今的情況。
可能是覺得自己不懷好意,在場沒一個人回答,只一個執事弟子上來給了他一拳,叫他閉嘴。
風長安又不是傻,當即閉嘴,之後就被壓進正殿。
本來他以為會見到大師兄“戈平生”,豈料,卻是大師兄的大弟子“南澤”,宗主成了南澤。跟原著不同,原著結尾明明還有提到大師兄是宗主。
南澤雖面容疲倦,可這二十年并未太大改變,風長安一眼便認出他了。
按理說,宗主之位百年一換,甚至有時候更長,怎麽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輪到南澤。
風長安心裏極度不安,結合南澤及二百五師兄的情況,他不由生出大師兄他們出事了的想法。
當年烏海林,他只身去砸祭壇 ,大師兄他們則負責牽制。
祭臺一被砸,妖君戚天就趕來,瘋一般跟他纏鬥,最終他靈力不支,死了。
現在想來,妖君怎麽可能那個時候才趕到,祭臺一被動,他就知道,那麽晚來,分明是被人牽制住了。
想法逐漸凝實,風長安惶恐起來,習慣性的心裏叫了兩聲081。
卻沒有任何回應。
然後他怔了下,猛地想起,081證道臺時被雷劈壞,被迫返回總局維修了。
風長安早已習慣081叽叽喳喳,一時少了它,還不習慣。
雲诩察覺到他情緒低落,沉思片刻,道:“你可是再為有人打你而不高興?其實,這當是一種磨砺,心性上的磨砺。”
風長安現在那還有心思應付他,随意點頭:“弟子明白了。”
“明白就好。”
夜風微涼,雲诩遙望着黑漆漆一片的遠方,他慢慢收緊拳,拳中赫然出現一絲紅光。
你究竟是不是他,今晚就見分曉了。
飛劍快速穿梭于雲層,很快來到等閑殿。
即将落定時,似乎想到什麽,雲诩道:“一日為師,終身為……”最後一個字,頓了頓,躍過了。
“你既拜入為師門下,無論如何,為師都會護你周全。”
風長安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聽起來就像是在說:即使你以後犯了大錯,就算頂着壓力,也會護你周全。
風長安仰頭細細盯着他,月光沒在黑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等閑殿殿檐下挂着兩盞長明燈,把他挺拔如松的身影分割成明暗分明的兩半。
“師尊的意思是,即使弟子犯了大錯,師尊也會護弟子周全?”
少年微弱的聲音如蚊子作響,好在聽者不是普通人,也能聽清他在說什麽。
雲诩語氣平淡,只輕輕嗯了聲,收起飛劍往等閑殿去。
嗯?
你還嗯!
風長安蹙眉跟上他的腳步,不悅幾乎要溢出眼眶。
好你個雲诩,師尊你不尊敬,師尊你不放眼裏,師尊你都不認,反倒對徒弟不是一般好,犯了大錯都要護着。
難道你天生心眼長歪了?喜歡當師傅?
“師尊,那以後弟子無論犯什麽錯,你都不會罰弟子是不是?”
不管如何不滿,風長安智商也在線,明白事情已成定局,如果不能改變,那就去适應,當即為自己争取利益。
雲诩頓足,回頭深深看他一眼,道:“為師什麽時候說過不罰你?”
“剛才師尊不是說就算弟子犯了大錯,也會護弟子周全嗎?”風長安有點懵。
“護周全是周全,罰是罰,犯了大錯,照罰不誤。”
風長安:“……”逗人者,不得好死。
等閑殿風長安住了上百年,沿着熟悉的景象繞到一歲安,一切都如故,幹淨得一點灰塵也未染。
也不知這人是這麽想的,師尊都不認了,還要留在這裏。
風長安暗暗思襯之際,兩人已繞過一歲安,來到西廂。
西廂一直沒人住,空閑很多年。推開門,置于桌上的長明燈自燃,照亮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房間。
房間裏一張床、一張桌子四張凳子,略有些簡。
環顧四周,只見西面牆壁上有挂飾,挂着把劍,劍的對面是推滿書籍的書架,密密麻麻的書籍都有人做了标記。
風長安用指尖摸了把桌子,竟出奇的幹淨,,想來應該是有人住過。
雲诩進門後,徑直來到書架前,揮袖收去書籍,囑咐幾句,又留下固元丹,親眼見他吃了,方才離開。
固元丹畢竟是三級靈丹,功效奇佳,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傷口已好全,就連手上的傷也好了。
風長安一邊感嘆雲兔子大方一邊去隔壁燒水,雲诩走得時候說隔壁有柴,風長安本來是不信的,好好的一個修士,閑着沒事幹了,怎麽會收集凡人用得柴?
結果一推開門,一堆柴,不但如此,廚房裏還有模有樣的擺着廚具。
風長安對這些東西沒興趣,身體太弱,今天折騰了這麽多事,早就想一頭睡過去了。
找到打火石,開始燒水,他好幾百年沒燒過火,手忙腳亂的搗鼓半天才燃,好不容易燒着了,期間還不停熄火,黑煙熏得他眼淚直掉。
燒好熱水,找到浴桶沐浴後,風長安光着腳坐在床上。
他先前在衣櫃裏翻到一堆嶄新的衣服,也不知是誰的,可能是以前住這裏的主人的。
見是新的,他就抽了套穿,衣服大了很多,穿着空空蕩蕩的,不貼身。
睡意來臨,風長安已經躺在床上正打算睡覺,其目光卻不經意瞥過空蕩蕩的書架上,神使鬼差,他爬起,走到書架前。
也不知上面擺的都是些什麽書,竟收的一幹二淨。
觀雲诩的行為,想來那些書也見不得光,要不然,那裏會收走。
這般想着,風長安突發奇想,在房間裏亂翻。
收拾的如此匆忙,指不定會遺漏。不出所料,他在枕頭下翻出一本巴掌厚的書,書面印着規規矩矩的兩個字:奇談。
打開書,盡是些靈異鬼怪的事。
什麽人死了還有魂魄,什麽書生得高人相助往返冥界,最終帶回了親人的魂魄,什麽狐貍化作人勾引修士,最後遭雷劈死,去往冥界……
清韻宗是沒有凡人的,想來這房間的主人也是個修士,修士還看這些凡間話本,也是個奇葩。
這本書寫得十分有意思,風長安躺着床上,即使困得眼皮子直閉,還是翻了一半。
他入睡不久,拴緊的房門門栓斷裂,木門被人再次悄無聲息的推開。
黑影輕輕踏入房間,長明燈溫暖的火光落他一身。
青年身着白色便服,衣領處繡着青龍暗紋,因他剛好站在門外,光線被門擋了,無法照亮他樣貌。
只見他面無表情的掃了房間一圈,目光便落到風長安手中那本書上 ,久久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