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衆人皆知,赫連出身名将之家,卻自幼身有頑疾,雙目不能視物,年方二十尚未能娶妻,先帝在位時,赫将軍戰功赫赫,唯一請求便是替子求得一姻緣。
赫将軍乃夏國第一大将軍,赫連的妻子自然不可随意,品級相合的官員早早便将嫡女嫁了,生怕與瞎子赫連扯上關系,賜婚之事便一再擱淺。
然四年前冬夜,夏國邊境遭突襲,赫将軍中刺客之箭身故,先帝悲痛之餘,立下诏書,待太子登位,赫連便是太子正妻。
一年後,帝殁,太子登基,守孝三年。
正慶三年,元帝遵先帝遺诏,迎娶赫将軍之子赫連。
凜冬已去,春寒料峭,赫府迎來了第一樁喜事。
卯時過一刻,赫連便被婢女春梅叫醒,昏沉着起身,睜開眼睛,眼前依舊是一片黑,習慣地将手搭在春梅手上,問道:“何時?”春梅小心扶着他下床,吩咐下人将水端過來,回:“卯時了,少爺小心。”
待春梅伺候赫連洗漱完,宮中的人便來了,手捧各種物件服飾的宮女們魚貫而入,不等春梅多問幾句,宮女中頗有地位的一位姑姑便說:“留下一位伺候赫公子即可。”
春梅留下了,她扶着赫連在圓凳上坐下,宮女們開始為他梳妝,赫連看不見自己的模樣如何,便有些無趣地閉着眼。
自小失明,許多同齡覺得有意思的事情他都覺得無感,或許男子嫁人委于他人,會讓人覺得可惜與屈辱,然而正如街頭百姓所言,一個瞎子能成家,還是與皇室結親,已是天大的福分。
然而他們忘了,先有赫将軍之功,有他的死,才有赫連這“福分”。
赫連在春梅的指引下換上了喜服,一身大紅廣袖長衫襯得他溫雅中透着豔麗,似天邊一彎紅月。
赫夫人連連贊賞,幾乎要講赫連誇為天上神仙了。
開心過後,又難過起來,抓着赫連的手一個勁兒流淚:“向明終于要結親了,娘高興,你爹知道了定欣慰不已。”
向明是赫連的字,取自“燭天理如向明,萬象無所隐”之意。
赫連摸索着撫上赫夫人的臉,安慰道:“別哭了……”赫夫人連忙道:“對,不能哭,大喜的日子怎麽能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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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淚,又說:“吉時快到了。”
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太監的喚聲。
出了府,春梅卻覺得有些不對,這一看便知并非迎娶皇後的規模。
赫連被攙扶着上了馬車,春梅将自己的質疑告知,赫連沉默片刻,道:“這樣也好。”
春梅憤然:“怎可如此欺負公子?”“春梅,”赫連笑道,“聖旨已下,為時已晚,如今除了随機應變又能如何?”春梅也知道自己的抱怨一點用也沒有,且不說現在已沒有反悔的餘地了,但說反抗皇帝這就是已經不可能的事情。
先帝大概沒料到,死者雖然為大,遺诏确實難以違抗,然而生者能夠做的可比死物多得多了。
更何況,一個毫無作為、将要沒落的将門嫡子為後,不論對哪方朝臣來說,都沒有任何好處。
皇帝與臣子難得一心了。
進了皇宮,只有一個太監過來引路,到了宮門口立馬就離開了。
春梅擡頭,牌匾有一層厚厚的灰,幾乎看不出是什麽字,進了裏面,只見橋下水池飄着枯枝敗葉,水低,露出黃色泥土,難看極了。
她忽然慶幸公子看不見,不必為這破敗景象和皇帝的冷落難受。
赫連不想勞煩春梅,伸手想握住欄杆,春梅忙道:“公子!”赫連一想便明白了,皇帝只怕看都不想看他,怎會在吃食住行上優待他?他這會也清楚了,難怪街頭那些風言風語一直未消停,就是看這場喜事空有噱頭。
夜幕降臨,赫連叫了春梅一聲,春梅鋪着床,回頭道:“公子可是餓了?”赫連其實沒什麽胃口,只是想讓春梅休息一下,皇帝沒派人來打掃,春梅一個人裏裏外外收拾了一遍。
“嗯。”
春梅放好枕頭,道:“春梅去禦膳房看看。”
她剛走出宮門,卻見幾個太監和宮女過來,一個公公告訴她,這幾個人是過來伺候明妃的,皇帝讓明妃換身衣服過去。
春梅皺眉,早不讓人來,等一切都收拾好了才過來。
赫連換掉喜服,穿上月白色長衫,在宮女的指引下來到皇帝宮中,沿路漆黑,座座宮殿透着光,皇帝宮殿外較其他更為明亮些,宮牆高聳,氣勢恢宏。
然而在赫連眼中這些什麽都不是,聽到春梅的話也是一笑而過,并不以為意。
公公帶着他們進去,左拐右拐,終于到了,赫連在春梅指示下對皇帝請禮,皇帝說了平身,然後對聲旁的人道:“皇弟,朕的明妃如何?”“皇兄的妃子自是風姿綽約。”
皇帝哈哈大笑:“風姿綽約不假,卻難與仙人明豔相比。”
赫連這才知道原來那人是嵩王夏寒天,饒是赫連足不出戶也知曉,嵩王風流倜傥,偏愛流連煙花之地行孟浪之事。
怪不得太監稱他為明妃,原以為皇帝至多不喜,并非厭惡,用了他的字做封號,沒想是聽了娘的話,暗諷他目不可視,還妄稱與天人同姿。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嵩王沒有回應皇帝的話,反而夾了一筷子菜給赫連,道:“皇嫂迷得了本王這個俗人足以。”
“哦?長照是看上你皇嫂了?”皇帝笑道,“明妃若同意,朕也不好阻人情誼。”
嵩王夏寒天,字長照。
赫連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他覺得自己有點像一個無足輕重的物品,随人轉贈。
感覺到嵩王在看他,赫連不适地低頭,如坐針氈。
好在嵩王的視線沒有停留多久,帶着笑意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言辭誠懇,卻意味深長:“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本王俗人一個,最喜皇嫂這樣的美人兒,皇嫂雖難得,與兄長情誼更高,不敢不敢。”
皇帝笑罵:“還有你不敢的事?”說是這麽說,但在場的人都清楚,皇帝的妃子怎麽可能随便拱手他人,這不是受不受寵的事情,是皇室顏面的問題。
沒有春梅在身邊,赫連非常不習慣,他不敢亂下筷,讓人看笑話,一頓飯下來根本沒吃飽。
甜點上來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旁聽着皇帝和嵩王對朝堂之事的高談闊論,沒讓他回去他也不敢随意回去。
夏寒天注意到赫連平靜面下的焦灼,未免覺得好笑,他對皇兄調侃道:“皇兄,今晚的甜點似乎不是禦膳房做的吧?”銀耳蓮子羹聞起來還可以,但賣相卻不怎麽樣,皇帝看了眼,道:“許是愛妃做的。”
“今日皇兄和皇嫂新婚,本王為二人盛一碗慶賀。”
他盛了兩碗,對赫連開玩笑道,“皇嫂看不見,是否要本王代皇兄喂食?”他琢磨了一下,發覺“皇嫂皇嫂”叫着,竟有點上瘾。
赫連惱怒地想,嵩王竟敢當着皇帝的面調戲他的妃子。
可能嵩王一向嘴賤慣了,也可能皇帝太不在意赫連,皇帝只是不痛不癢地讓嵩王收斂點,沒有在這上面多費心思。
赫連想推開放在手邊的碗,他很是讨厭嵩王這類游戲人間的人,但他也知道他只是一個妃子,做出那樣的動作難免連累其他人。
思及此,他擡手要把碗端起來,不想,夏寒天也伸手過來,似乎真的打算喂他,一碗精心準備的銀耳蓮子羹打翻在地,赫連聽到了清脆的碎裂聲。
他張嘴想說些什麽,夏寒天的反應更快,抓起赫連的手,道:“皇嫂沒事吧?”皇帝驚訝地望過來,夏寒天沒有看他,對一旁的太監道:“拿塊帕子過來。”
然後對皇帝說:“皇兄可別生本王的氣,本王原想開個玩笑,哪知皇嫂反應如此大。”
皇帝不以為意道:“朕生氣什麽,你也是不小心。”
太監回來了,夏寒天接過手帕,替赫連擦拭,赫連感覺手心都酥麻起來,耳後燙得不行,連忙制止道:“嵩王我自己來吧。”
夏寒天勾了勾嘴角,沒有勉強他。
不出所料,皇帝讓他用完晚膳回去,赫連的宮殿離這裏有些距離,夏寒天便自告奮勇要護送皇嫂回去,皇帝說他“真是鬼迷心竅了”,卻也沒直接拒絕。
赫連只好不情不願跟着他,春梅在殿外候着,見到夏寒天急忙行了禮。
夏寒天在宮外風流多年,不少下人都眼熟幾分,赫連本就從春梅口中聽過他的諸多事跡,接觸過後對他更為不喜了。
赫連加快腳步,只想早點擺脫這人,但夏寒天像是成心與他作對,一直悠哉悠哉地走着,赫連心中暗惱。
一不注意,踢到一塊小石子,本就因疾平衡性差,赫連向前踉跄,春梅夜視不佳,竟沒扶穩。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姿勢不佳地跌倒在地時,夏寒天手一攬便将赫連往自己身上貼,這下可好,跌倒是沒有,卻是往狼口送了去。
夏寒天隐隐帶着笑意:“美人兒就是美人兒,身軟腰細。”
說罷,竟還在赫連身上嗅了嗅,道:“溫香軟玉。”
失明放大了身上的敏感度,男人霸道強勢的氣息,溫熱有力的手臂,無一不給赫連造成巨大沖擊。
他恍惚片刻,想到春梅在一旁看着,既是羞愧又是惱怒,漲紅了臉道:“……放開!”他推了兩下沒推開,更加氣憤了:“我是你皇嫂!”春梅在不敢說話,卻十分擔憂公子,卻不敢跟嵩王對峙,若是這一幕被人看了去……夏寒天目視極好,清清楚楚看到自家皇嫂的嬌羞模樣,不由生出幾分逗弄心思,他湊近赫連耳邊,不懷好意道:“未同房何來皇嫂之說?”不等赫連反駁,又一本正經道:“夜深露重,本王擔憂皇嫂再出意外,思來索去,如此将皇嫂送回宮也好。”
春梅這下忍不住了,跪下道:“多謝嵩王,是婢女之錯,但妃子與王爺有別,婢女定會萬分小心,将明妃安全送回宮。”
話畢,春梅依舊跪着,一滴冷汗滴下,只希望嵩王不會那麽強硬。
夏寒天目光沉黑,看了她片刻,突然笑着将赫連放開:“倒是本王唐突了。”
他讓春梅起來,似笑非笑道:“明日本王探望皇嫂,磕了碰了便拿你是問。”
春梅連連稱是。
夏寒天又望向赫連,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眼挑唇薄,身形清瘦挺直,一身月白長衫襯得他如山間細竹,靜待有心人發覺,為他吟詩誦經千萬遍。
他心中煩躁,若他不是皇兄的妃子,他定要搶了來。
“皇嫂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