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複學
009複學
第二天一大早,江川閉着眼睛在路邊刷牙,老遠就聽見有人在跟程淨打招呼,喊得特別親熱。
江川擡起眼角看過去,不遠處的街道被初夏的陽光照得一片明亮,人人頭頂上一個霓虹光圈。程淨斜背着書包,身量修長,面容白淨,神色從容,一路爺爺好奶奶好阿姨好伯伯好地走到了江川的身邊。
他看着江川,說了一句早上好,然後走進江川家的客廳。
因為昨天晚上的事,江星的情緒有點低落,直到靳敏出門了才從床上爬起來。江川去廚房給她拿碗筷吃早餐,走到客廳看到江星蓬松着一頭碎發紮在程淨的懷抱裏。而程淨任由她抱着,俯身在她的耳邊輕聲說着什麽。
雖然知道靳敏和江星都很喜歡程淨,但這個畫面給江川的沖擊還是挺不小的。除了很小很小的時候,江星壓根兒沒跟江川有什麽兄妹間的親密接觸。江川走過去放下碗筷,伸手在江星的頭發上一陣薅,薅得江星面目猙獰,怒氣沖沖地扭頭瞪他。
江川叩了叩桌子,“大小姐,先吃早飯。”
江星吃早飯,江川在旁邊做試卷,上午的陽光将門簾照得透亮。江星故意把餅渣子甩到了江川的試卷上,江川瞪眼看過去,江星毫不示弱地對視。江川對面的程淨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兩個幼稚鬼。
上學的時候,江川的強項是數學和物理,其次化學、生物和地理,語文、英語和歷史的分數低到發指的地步。沒有了程淨的壓迫,江川連着做了兩張數學卷子。雖說知識點忘了大半,但看着題目竟然慢慢回想起了一些。做完了他扔下筆,抱着腦袋盡情地伸了個懶腰,問:“咱中午吃什麽呢?”
江星剛吃完沒多久,不怎麽餓。江川自個兒一向很好打發自己,看時間快十二點了,買菜已來不及,于是目光落到程淨身上:“面條要不要?”
仿佛此刻才發現這個上午是如此和諧。他做試卷,程淨在對面複習托福,江星很安靜地在隔壁卧室裏畫畫。門外陽光很好,車聲人影隔着門簾。江川發現自己有想要親吻程淨的沖動。
他默默移開目光,若無其事地咳嗽了一聲。
昨天不假思索說出那一番話之後,江川也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按照親密程度來說,程淨應該算靳敏那邊的,江川跟南西池才是一體的。可是那些想法,江川跟南西池也沒有提過。
南西池這個人就那樣,注意到了就關心一下,注意不到就完全是個儀表堂堂的行屍走肉。江川找他說什麽,該聽的聽該幫的幫,不會提意見更加不會反對。有時候江川吐槽他,雖然比自己大三歲,但整個兒看不出來年紀上的優勢,人生目标就是混吃等死。
讓江川輾轉反側的原因,不是為什麽要對程淨說那番話,而是程淨會不會把那番話告訴給靳敏。江川知道,自己在別人眼裏很出格,那番話更是出格的罪證。可是他注定做不到大多數同齡人的安順,應從着社會的要求去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如果沒有那八個月,他或許真的會耐着性子直到高考結束,考個漂亮成績讓靳敏吹一輩子。但是現在不行了。那八個月裏對他最大的沖擊,就是看到了太多同齡人的迷茫和無助。他只是沖動之下的殺人未遂,更多的人吸毒、賭博……出來之後面對的才是更真實的“社交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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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和生命都如此可貴,一去不回頭,他不珍惜還有誰來珍惜呢。
江川略微有點懊惱,竟然沖動地對着程淨說了出來。早上程淨跟靳敏待一塊兒的時候,江川的整顆心都提溜着。然而程淨什麽都沒說,只是像往常那樣問靳敏早上吃什麽怎麽吃。
每消除一個誤解,江川就覺得程淨這個人更有意思了。
次日是周一,江川乖乖跟程淨去上學。
程淨一個人住,但作息格外規律,不分節假日每天早起,出門一路和西塘口的街坊們打招呼。老小區的人最吃這一套,有時候江川躺被窩裏都隐約聽得見誰大着嗓門喊自家孩子動作快點要跟程淨多學學。江川心裏憋不住地笑,這得給程淨拉了多少仇恨啊。
然而程淨在學校裏也很受歡迎。
江川沒刻意打聽過程淨的來歷,但住在西塘口是沒什麽秘密的,至少祖宗三代都能挖出來。程淨的出身在西塘口一中這麽普通的公立學校裏算是獨樹一幟,學校領導也很照顧他,給了他一個紀委的特別職務。特別到這份上了,程淨卻并沒有被同學們孤立。
複學手續差不多都由程淨辦好了,江川只需要去确認一下簽個名字。班主任還是比較和氣的人,以前也教過江川,見面了少不了一頓絮叨,叮囑江川趕緊把成績弄上去。
江川知道是好意,就是有點不耐煩,将雙手背在後頭,手指骨節捏得咔嚓咔嚓響。程淨在旁邊看了他一眼,适時打斷班主任的絮叨:“老師,今天周一我要執勤,趁着打鈴之前帶江川去領一下課本吧。”
他把江川之前做的幾張試卷遞過去,第一張是分數還過得去的數學卷子,“這是江川在家裏做的,知識點沒忘多少。”
教務處的人還沒來上班,但程淨前幾天就把高二的課本整理出來堆在了值班室。這會兒一股腦兒丢給江川,正巧早讀課的預備鈴響了起來,程淨站直了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說道:“你知道教室在哪裏的吧,我先去執勤。”
他從書包側袋裏抽出胸牌挂上,頭也不回地往學校大門口走去。
早讀預備鈴響起來的時候,西塘口一中的大門處,松散的學生們忽然像受驚的魚群,一股腦兒向着不遠處的教學樓湧去。幾乎所有人都穿着灰藍白三色相間的校服,身影繁蕪。可是程淨并沒有被淹沒,江川看到他的背影始終都在視線裏不疾不徐,步調自成韻律,像激流裏一條從容漫步的小魚。
江川捧着一摞書,像捧着自己的一顆心髒一樣,滋味莫名。不知道誰喊了一聲“王易還在路口等煎餅果子,程淨逮他”。江川看過去,看到程淨回頭朝着聲音的來處,幾個男生正在邊跑邊推搡着。江川看到程淨笑了一下,很輕的笑容,被早晨的陽光洇得眨眼便逝。
江川遠遠看着程淨進了校大門旁邊的值班亭,靠着牆壁将手裏的十幾本書擱到臺階上,然後掏出手機給程淨發短信:我的社恐好像犯了。
他再次擡頭,看到程淨從值班亭裏走了出來,于是眼睛彎彎地牽了牽嘴角,酒窩明朗。
這次程淨走得有點快,走過來撿起臺階上的課本,催促道:“你先跟我在一塊兒待着,執勤完了我們一起回教室。”
執勤崗亭的角落裏放着一個擦得很幹淨的老舊臺式電風扇,對着學校大門的窗戶前是老式的舊辦公桌,表面的一層黃色油漆已經剝落得七七八八,毛刺卷了起來。程淨從書包裏翻出一沓當草稿用的A4紙,撚了幾張鋪在桌面和椅子上。
江川沒那麽講究,伸腳用腳尖從桌子底下勾出一張塑料凳子,然後坐了下來。程淨說道:“周一的早讀課是語文,你……這些課本你先随便翻翻吧,不可以睡覺。”
他擡了擡眼睛,“你之前做的試卷讓我挺意外的,就這樣直接去考試,也不一定會是倒數。”
“那是。”江川毫不謙虛地點了點頭,“你拿倒數的水平來要求我,肯定覺得我挺好的啊,我之前就沒掉過年級前100。”
程淨:“最好也只是年級第十,還是中考入學成績。”
跟學霸就是聊不來,江川滿臉的不在乎:“已經挺不錯的了。我媽以前沒考得上高中,一直覺得挺遺憾的呢,我能這麽高的分數進一中,夠她吹幾年了。”
程淨:“她馬上就吹不起來了。”
江川:“我能賺錢了她照樣可以吹的。”
早讀正式鈴已經響過,伸縮式大門緩緩關上。王易拿着煎餅果子,喘着氣趴在窗口前,眼睛被風迷成一道縫,可憐巴巴地皺着眉哀求:“我沖到教室只要十秒,別寫我的名字啊紀委大人!”
忽然看到了江川,眼睛瞬間瞪圓了:“啊……啊……江……”
江川抄起一本書丢過去:“啊你大爺啊。”
王易沒有和江川同過班,但這些皮實愛鬧的男生基本都是跨班認兄弟。王易從腦門上拿下書丢回桌上,一臉的不可思議和驚訝:“你不是被岳勁松開除了麽,咋又回來上課了?上幾年級啊——”他看了一眼課本,“高二啊?高二就剩一個月了,這學費交的不劃算啊。”
江川看着他,“哪兒上課呢,我這不是過來當門衛的嘛。”
王易那雙眯成縫的眼睛大了一毫米:“真的假的?那你肯定會先跟我們打起來的吧,啊不是,先跟岳勁松打起來嘿嘿。”
江川右眼皮上劍一般的疤痕微微往上吊,似要出鞘一般。程淨看了他一眼,适時插話:“十秒已經過了,再不跑起來我就記名字了。”
王易趕緊做了個跪謝的狗腿姿勢,撒腿狂奔而去。
又陸續有幾個學生狂奔着過來。伸縮式大門關閉之後,程淨這邊的側門便開着,需要執勤生點頭才能放行。這些遲到的學生看到程淨,要麽求饒耍賴不想記名字,要麽很主動地上交自己的胸牌。程淨戴着手表,看了一眼時間,早讀課開始還沒超過十分鐘,一個名字都沒記,全部放進去了。
江川為了表示自己真的有社恐,基本沒怎麽朝窗口看。老半天終于沒人再遲到了,他托腮看着程淨,笑道:“你看着挺守時的,竟然還能容忍別人遲到啊。”
“沒什麽不能容忍的,又不是故意遲到。”程淨攤開了一本物理練習冊,一邊轉筆一邊審題。
早讀課進行到一半,年級主任岳勁松腆着大肚子出校門。他站在側門處,整個人像被卡住了一樣,笑眯眯地看着程淨,酒糟鼻泛着紅光。
程淨擡頭,頓住轉動着的筆,說道:“主任早。”
江川沒說話,岳勁松也當他不存在,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同樣是小眼睛,江川看王易可順眼多了。岳勁松臉上的皺紋抖動着:“程淨啊辛苦你了。”
程淨笑了笑,笑容極淺,淡淡地浮在嘴角,眼底一片平靜。岳勁松仿佛是宿醉未醒,紅着鼻子湊到窗口,想要看仔細程淨面前的物理練習冊,說道:“聽說初賽拿了第一啊,決賽有沒有把握再拿第一啊,你爸爸是不是要……”
程淨提了一下聲音:“主任要回去嗎?”
拍馬屁的話被打斷了,岳勁松的面色卻沒有變,依舊笑眯眯的,終于施舍似的落到了江川身上。
“江川啊,回來了呀。”
那種彌勒佛的和藹樣子,仿佛當初強烈要求開除江川并在記者面前表示絕不姑息青少年犯罪行為的人不是他一樣。
江川看了程淨一眼,站起來,說道:“是的啊,剛辦好了複學手續呢。”
室內原本就比室外高,江川更是長得高大,這樣筆挺地站着,臉上還有毫不遮掩的不屑,顯得有一種盛氣淩人的戾勢,特別容易讓人生出灰頭土臉的壓迫感。岳勁松昂了昂頭,恨不得把大肚子頂到天上,板着臉嚴肅說道:“回來了就好好念書,再惹事誰來求都不會放過你!”
仿佛江川複學是誰堵着他千求萬求了一樣。
岳勁松怒氣沖沖又絮絮叨叨地走遠了,江川哐叽坐下來。過去的惱怒和難堪在這一瞬間湧上心頭,直接在臉上呈現,他撇了撇嘴角,莫名一笑:“他以前把茶杯扔到我臉上,差點就弄瞎了我的眼睛。”
程淨的眼珠子動了一下,有點意外:“我以為是那次你跟你爸爸……”
“胳膊上是那一次。”
出來之後,江川從來沒有提及過進去的原因,也沒有人當着他的面說。反正表面上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他一刀差點把自己親爹捅死。此刻他看着程淨,忽然覺得莫名平靜。程淨的臉上沒有任何好奇或者憐憫、厭惡,他只是靜靜看着江川,眼底無波無瀾,像蒸着水汽的寒潭。
沒有人問江川捅江國棟的原因,此刻程淨問道:“岳勁松為什麽要用茶杯打你?”
江川蹬着桌腳,整個人往後仰,貼住了牆壁,無所謂地笑着:“岳勁松為什麽打我,說出來你會信嗎?”
程淨:“你說了我就信。”
江川更樂了:“我前兒才撒的謊就被你逮着了啊,還信呢。”
程淨:“揭穿不了,就是真話。揭穿了,就是謊話。你如果撒謊,被我發現了,我會報複的。”
江川:“揭穿一次報複一次?怎麽報複啊?”
程淨點頭:“揭穿一次,報複一次。怎麽報複看心情。”
“我說你這人……”江川想起之前被逼着連聽力一塊兒做完的英語試卷,頓時就有點底氣不足了。
程淨看着他,“說吧。”
作者有話要說:
江川:其實聽到報複的第一反應是跪鍵盤→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