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為情所困(伍)
事情要追溯到半年前的某個夜晚,莫岑笙抗不過妖氣,終究不治身亡。
小毅這孩子與莫岑笙關系很好,本想見他最後一面,可屢屢被傷心過度的雷侱擋在了門外。
但他卻沒有放棄,每天都會不時去小樓敲門。
有一天,小毅在莫岑笙家門口遇到了一個披着黑衣鬥篷,遮住了面容的男人。
他不知說了什麽,竟将多日未出過門的雷侱帶出了驿城。
幾日後的一個夜晚,雷侱回來了,趁着夜色,殺害了驿城九百九十九條人命,唯獨留下了小毅,并要求他每日在夜幕降臨時分點燃夢非夢,以開啓夢魂陣。
第一個夜晚,小毅驚奇地發現,所有人居然都沒有死,他們會笑着和自己說話,還有爹娘也像往常一樣摸着他的腦袋誇獎他。
但當爹娘向往常一樣走到三樓,意外看到他求着雷侱留下的棺材時,他們竟重現了死亡時的場景,爹被一刀抹了脖子,慘叫一聲倒在了地上,娘驚恐萬狀地求饒,壓根看不到一旁怔愣住的小毅。
過了那混亂的一夜,天亮了,小毅獨自一人走遍了驿城,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一夜過後,所有人都不見了,就像是被晨風吹散了,不留一點兒痕跡,于是,小毅便知道了,他們其實死了,就連屍體也都不知被雷侱帶去了哪裏。
之後的每一個夜晚,驿城的鬼魂都會在日落之時出現,像活人一樣毫無所覺地度過一夜,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他們甚至還能說出自己這一天做了些什麽。
然而,小毅的爹娘卻不一樣,他們每夜每夜都在重複着死亡,開始的幾日小毅後悔至極、悲痛欲絕,毅然決然來到了莫岑笙家,生出了想要和雷侱同歸于盡的念頭。
見到小毅,雷侱支開了莫岑笙,他猙獰一笑,将刀架在小毅的脖子上,察覺到孩子并未恐懼與退縮,便收了刀,冷笑一聲,道:“他們該死,你還不能死。”
幾天後,雷侱離開了,小毅每夜點燃鬼燈,投入夢非夢,将自己置于夢魂陣中,用這樣的方式撫慰自己、麻痹自己。
驿城本就是個極少有外人出入的邊陲小鎮,導致屠城慘案發生了大半年,也一直無人知曉。
“就因為莫岑笙死了,師兄就殺了一城的人給他陪葬?”雷擎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那他也就沒必要困住這麽多魂魄,還擺夢魂陣了。”林南握拳抵在唇邊,想了想,忽然睜大了眼,道,“他,難道要用九百九十九只魂魄鍛造斂魂蝶,讓莫岑笙徹底複活?”
沉默地聽着他們的話,黎宥低下頭,開口說道:“也許,雷侱一直在騙莫岑笙,這個夢魂陣,其實是為莫岑笙設下的,是為了讓他覺得自己還活着,讓他以為……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話音剛落,簡言之便站起身,對衆人說道:“找莫岑笙。”
“我們要把真相告訴他嗎?”想起莫岑笙柔弱的身影,黎宥心中隐隐有些不忍。
“呵,他早就已經死了,知道真相,離開這座牢籠,對他來說,才是好的。”夜辰露出一個不知是諷刺還是同情的笑容,平靜地說道。
他說得有理,讓驿城所有魂魄離開這座牢籠,他們才能投胎轉世,對他們來說,這才是死後的歸宿,才是為他們好。
可是,于莫岑笙來說,知道真相,他能夠接受嗎?
可,這個真相,他必須要知道!
趁着夜色,幾人再次敲響了莫岑笙的家門,莫岑笙似乎已經上床歇息了,只穿了件單衣,就簡單地披了件單薄的外衫就來開門了。
見到衆人再次來訪,莫岑笙面上帶着些疑惑,但還是客氣地問道:“阿侱還未回來,幾位要進來坐坐嗎?”
知道眼前這個有血有肉的“人”其實已經去世已久,黎宥心裏禁不住有些難受的壓抑感。
“我們談談好嗎?”黎宥艱難地開口說道。
聞言,莫岑笙點點頭,側過身子将衆人請進了屋子裏。
“一,個。”一踏進屋,此方和彼方就忽然指着一處地板,機械般說道。
“什麽?什麽一個?”莫岑笙十分不解地看着此方和彼方,柔聲問道。
黎宥等人卻一下就理解了此方和彼方的意思,一個,一個屍體。
莫岑笙的屍體,應該就在那塊地板下面藏着。
之前她們沒有發現,許是受到了衆多鎮靈符的影響,如今走進了屋子,她們立刻就感覺到了。
見衆人都沉默地看着那處地板,莫岑笙笑着說道:“要不然,我挖開看看?”
一旁的雷擎連忙出聲阻攔:“別!待會再挖!”
一聽這話,莫岑笙驀地怔住了:“我……我說笑的,真要挖啊?”
黎宥面色複雜地看着莫岑笙,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已經死了。”夜辰倒是毫無顧忌,一句話抛出去,一室霎時陷入了沉默。
“嗯?”莫岑笙更加困惑了,随即他笑了笑,“我死了?”
簡言之緩緩擡手指向那塊地面,沉聲說道:“挖開,你就知道了。”
看這幾個人皆是面色沉重,莫岑笙臉上的表情也漸漸凝重了起來,良久,才道:“諸位勿要作弄我,我明明活得好好的,現在還就站在你們面前,我也有溫度、有呼吸,還摸得到你們,為何要說我死了?”
雷擎轉過身,正對着莫岑笙,眼裏溢滿了不忍:“莫公子,我們并沒有愚弄于你,半年前,你就因病過世了。”
“怎麽可能......”莫岑笙扯了扯蒼白的嘴角,還想讓雷擎別再說笑。
雷擎卻狠下心,接着說道:“師兄他,不想讓你就這麽離開,用鎮妖符把你的魂魄困在了這裏,甚至,為了要複活你,殺了驿城九百九十九條人命,将他們的魂魄也困在了驿城之內。你之所以會覺得自己還活着,是師兄設下了夢魂陣,他讓整個驿城都處于幻境之中,讓你,讓所有魂魄都以為自己還活着。”
“白天,你們都在沉睡,夜晚,你們才會出現,卻會産生自己過了一天的回憶。你們……都被雷侱騙了。”黎宥輕聲補充道。
莫岑笙靜靜地聽完了兩人的話,垂在身側的兩手一點點攥緊,他渾身都在不自覺地顫抖着,一邊用力地喘息着,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不,不可能,阿侱......他不會…...不會做這樣的事。”
半炷香後,看着被從地下挖出來的透明棺材,莫岑笙捂住嘴一點點跪倒在地,一下重過一下的抽噎讓黎宥的心也跟着被揪起來了。
這棺材明顯不一般,躺在裏頭的莫岑笙還保持着生前的模樣,消瘦的臉頰,蒼白的皮膚,淡紅色的嘴唇,眼睛輕輕地閉着,長長的睫毛印下了扇形的陰影。
看起來,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莫岑笙将臉埋進膝蓋裏,将自己抱成了一團,小聲哽咽着。過了許久,他才擡起頭來,帶着滿臉的淚痕,喃喃着問:“他殺人,要救我?設幻境,騙了我?”
見雷擎默認了,莫岑笙又說:“你們……是要來讓阿侱償命的嗎?”
“已為惡,終有此果。”簡言之淡淡地回道。
“是嗎?”莫岑笙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道,“是啊,阿侱,他真傻。”
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打開了,衆人齊齊回頭看去,來人一身冷肅的寒氣。
那人的目光掃過屋內,看到了那被挖出來的棺材,瞳孔急速收縮了一下,猛地轉頭看向莫岑笙,開口聲音沙啞不已:“小笙,你都知道了?”
莫岑笙踉踉跄跄地走向雷侱,眼淚順着臉龐不住滑落:“阿侱,你真的……殺了全驿城的人?我,已經死了?”
“小笙,我......”下一刻,雷侱看向林南,語氣充滿了殺意,“是他,就是他,搶了我的斂魂蝶,不然你早就已經活過來了!”說着,雷侱就抽出腰邊挂着的彎刀,沖向林南。
見狀,此方和彼方在第一時間迎了上來,靈巧地擋住了雷侱的攻擊。
林南催動內力,引導此方和彼方與雷侱打鬥,身上的怒氣絲毫不輸雷侱,咬着牙,惡狠狠地吼道:“就是你!滅我林家,今日我三兄妹,一定要殺了你祭告林家亡靈!”
雷侱的攻擊十分強勢,每一擊都下了狠手,但此方和彼方畢竟是得了斂魂蝶和夜夙的煉化,在速度和力量上毫不遜色。
雙方的打鬥異常激烈,小樓很快就變得一片狼藉。
簡言之召出卻邪,持劍上前将雙方分開了,黎宥也跟着喚出泛靈站在雙方中間,以防他們又動起手來。
“阿侱,夠了。”莫岑笙抓住雷侱的手,低聲說道。
雷侱低頭看着他,眼裏溢滿了柔情,輕聲道:“小笙,把屋子弄亂了,對不起。等我把他們都殺了,馬上就收拾,好嗎?”
再擡眼時,他眼中的狠戾更甚了,額頭隐約有一枚黑色印記在微微閃爍。
“他堕魔了。”簡言之皺着眉頭看着雷侱額上的印記,對衆人說道。
堕魔,執念是情嗎?
莫岑笙的亡故,對雷侱的打擊竟到了如此地步,甚至激出了他心裏所有的邪惡之性,所以,雷侱才會那麽輕易地就殺了整個驿城的人,還為了一只被搶走的斂魂蝶屠殺無辜的林家人嗎?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惡卻因其何起,一蹴而就。
莫岑笙執拗地将雷侱的臉掰向自己,認真地說:“我死了,死了就死了,我知道我活不久,你為何要殺這麽多人,要用這種方式救我?”
“不,你不能死!你會活過來的!”雷侱低吼起來,急喘了一口氣,壓抑着話語間的顫抖,“驿城的那些人,欺辱了你這麽多年,你死了他們竟還拿來說笑,他們該死。他!林南,豎子小人,更要百倍嘗嘗這痛失愛人之痛!”
“阿侱,作孽太深,便是我真活了,你我又豈能好過?”
“他人死活,與我何幹?我只想要你……要你好好的,留在我身邊。”
“阿侱,收手吧。”
雷侱固執地搖搖頭,再莫岑笙額上一吻,扯起一抹淡笑:“不,我不要。我們說好要一起白頭,即便你違背了諾言,我也一定要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