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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百鬼夜行（壹）

白發老者聞聲擡起頭，那一雙眼裏竟是只有眼白，滿是皺紋的臉泛着死灰，右臉頰的一大塊皮膚早已經不知所蹤，露出森森白骨，他一手拿着顆梨，一手抓着一把香灰，張嘴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你，叫，我？”

黎宥的頭皮登時就麻了起來，媽的，竟然碰上回家吃祭品的鬼了，我居然還他媽的跟他搭話了！

黎宥匆忙拱了個手，結結巴巴道：“打......打擾了。”

語畢，他回過身咽了口唾沫拔足狂奔，身後“咯咯咯”的嘶啞笑聲和用指甲刮擦黑板發出的聲音有着旗鼓相當的威力，攪得黎宥整顆心都不得安寧，冷汗從四肢百骸傾瀉而出，心髒跳得異常猛烈，總有種下一刻就要從胸口蹦出去的錯覺。

跑着跑着，街道上的“人”明顯多了起來，可這些“人”卻明顯都不正常。

他們各自蹲在一戶戶家門前，一邊吃着祭品、嚼着香灰，一邊用似笑非笑的白眼盯着匆匆跑過的黎宥，喉嚨裏發出與白發老鬼一模一樣“咯咯咯”的嘶啞笑聲。

黎宥甚至不敢停下來歇一口氣，就怕這一歇，那口氣就再也回不來了，更不敢擡眼瞅他們一眼，誰知道都什麽個鬼樣子，不用他們動手，自己都會被吓死，一想到自己剛死就也變成鬼，然後和他們面面相觑，黎宥竟苦中作樂地覺得有點搞笑。

只要過了這條巷子，再轉個彎就到林宅了，黎宥仿若看到了生的希望，連帶着腳下都風起雲湧起來，大有種下一刻就要騰雲駕霧之勢。

忽然，右肩處傳來一陣濕漉漉的感覺，像是液體滴落在肩頭，冰冰涼涼的，這讓黎宥瞬間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涼了個徹徹底底，他深吸了口氣，加快了步伐，硬是梗住了下意識想要扭過去的脖子，逼着自己不去看肩膀上的狀況。

奇怪，這條巷子怎麽這麽長？

明明路口就在前方，看着不過百米，卻為何怎麽都跑不到盡頭，小巷就好像在無限延長。

媽的，怕不是撞上鬼打牆了！

意識到這一點，黎宥更加不敢松懈，胸口憋着的氣幾乎快要上不來了，可就算是挪着腳步，寸步前行，他也萬萬不敢停下。

後背不知被什麽東西驀地拽住，強提起一點力勉強掙紮了一會兒，沒能掙開，這下黎宥算是徹底跑不動了、也跑不了了，他大張着嘴來了好幾個深呼吸，才終于緩過一口氣。

抱着要死也要瞑個目的念頭，黎宥僵硬地扭過身子，轉身的過程就像是中世紀慢動作的黑白默片，那幾欲昏厥的緊張完全在那微微顫抖的嘴唇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就此昏厥，起碼也算是死得痛快，這種極致的恐懼和未知的折磨實在讓人心力交瘁。

額頭那彙聚出的一大顆冷汗倏爾滑落的瞬間，黎宥正對上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眼眶裏什麽也沒有，徒留兩塊雞蛋大小深深的凹陷，就這樣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咫尺之距，頗有種深情對視的意味。

對視好一會兒，黎宥才反應過來，猛地瞪大了眼，驚慌失措地退後兩步，這才看清眼前之物。

依稀可以辨出這是一張女人的臉，嘴角咧得很大，幾乎是開到了耳根處，分叉的深紫色長舌從那大張着的嘴裏一點一點伸出來。

眼看那舌頭就在要舔上自己的眼睛了，黎宥要破舌尖，把因一時緊張丢失的身體掌控力給抓了回來，及時連步向後退去，沒料想，他竟把自己逼到了牆根，背才剛觸上堅硬冰冷的牆面，那張臉就倏的一下又湊了上來。

就在那退開的一瞬間，黎宥把那貨的全貌瞄了個大概，下巴處連着細長的脖子，而那長得慘絕人寰的脖子下接着的身體穿着大紅色的嫁衣，就在離黎宥三步遠的地方站着，它兩手手掌相疊放在小腹的位置，腰身微微向前傾，兩腿嚴絲合縫地并攏在一起，規矩而又恭敬地站在那兒，一眼看着就像是大婚之日在給長輩躬身問安的新嫁娘。

當然，前提是忽略這張血口大張的臉。

那紫得發黑的舌頭最終還是落在了黎宥的臉上，從他的右眼角慢慢下滑，舔到右臉頰流連了好一會兒，激起他驚恐的顫栗，那長脖子女鬼貌似甚是滿意，意猶未盡地發出了“嗯～嗯～”的呻/吟聲。

而黎宥早已被冷汗浸濕了後背，感受着粗糙的舌苔滑過臉頰，留下散發惡臭的口水，他內心叫嚣着想要剪斷這根散發着腥臭味的舌頭，扇開這張惡心的臉，再把那三步遠強裝安分的身體狠狠地一腳踹飛，奈何腳下仿佛生了根，渾身也僵成了塊木樁子，不論心裏頭多想跟眼前的女鬼大戰三百回合，卻連開口尖叫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長脖子女鬼收回舌頭，在嘴裏回味了一番，就在黎宥為自己默默捏了把冷汗的時候，忽然“嘩”地對着黎宥張開了嘴，再看這嘴角幾乎要把整個下颚張裂的架勢，怕是已經張到極致了。

是預備把自己吞了吧，唉，也罷，就算一口吞不下全身，起碼也能把腦袋先啃下，總好過一口啃一點，也算死個痛快了。

這麽安慰着自己，黎宥放棄抵抗，閉上了眼睛。

下一刻，“砰”的一聲在不遠處響起，黎宥明顯感覺面前似有一陣風吹過。

直覺眼前的那張臉已經不在了，黎宥一點點睜開了右眼，見那大張着的嘴果然消失了，他才微微松了口氣，把兩眼都睜開了。

只見本站在三步遠的位置伸長了脖子要一口将黎宥生吞的長脖子女鬼竟被人踹倒在地，它兩手捂住肚子，身體在地上翻滾，長脖子也跟着在地上瘋狂扭動，大嘴一張一合“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氣。

這情況發生得過于突然，黎宥怔愣了三秒，猛然意識到這麽好的時機擺在眼前，趁機跑了才是正事，便背靠着牆一點一點往巷子口的方向挪去。

生怕長脖子女鬼回過神來注意到自己，黎宥小心翼翼的，不敢放大動作，心髒怦怦怦怦地跳得異常劇烈，就好像下一刻就要從嗓子眼跳出來可勁兒撒歡蹦達了。

好在那女鬼像是受了重創，一時沒緩過來，依舊在原地打滾。

黎宥看準時機轉過身子，準備一口氣逃離巷子。

誰知，扭頭的一剎那，他竟看到三個人形妖怪正直直地貼在他身後，也不知這麽悄無聲息地盯了他多久。

有手有腳，直立行走。

青面獠牙，獨目有角。

三妖怪長得一模一樣，身上穿着像是青藍色的褂子，沾染了紅褐色血跡的褂子正中間位置上寫着一個大大的“鬼”字，頗有種官府衙役的架勢。

黎宥和三人面面相觑了半晌，暗自琢磨着該怎麽脫身。

光跑肯定是行不通的，且不說對方人數占優勢，很容易包抄，種族優勢都比不過人家，跑不過啊！

挑撥離間？讓它們三兄弟為了自己反目成仇？辦法貌似可行，可怎麽挑是個大問題，畢竟他可不是什麽膚白貌美的心機女婊，嘴炮技能信手拈來什麽的，臣妾做不到啊...

這時，黎宥的背後傳來柔弱且帶着點魅惑的女子聲音：“精魄魂，你們太過分啦，公然搶食也就算了，還下這麽重的手。把他還給我，我就不說出去，留你們一個好名聲，我也不計較了，成吧？”

黎宥登時渾身一僵，這下好了，腹背受敵，天還是要亡我！

中間的青面鬼瞥向黎宥身後，開口嗓音異常低沉：“還？開玩笑，我們三兄弟看上的東西自然要吃到嘴裏的。”

左邊那個陰冷地笑道：“你覺得名聲對我們來說有意義嗎？早丢了。”

右邊的聲音十分尖銳：“咿嘻嘻嘻，計較？趁早滾遠點！俺們也就不和你計較了。”

“不過是地府逃犯，竟敢如此嚣張！”女鬼怒極，話語中的柔弱魅惑蕩然無存，忽而上前，一把抓住黎宥就想往嘴裏塞。

三兄弟見狀，趕忙圍上來，一言不合雙方開打。

黎宥一會被女鬼抓住手臂，一會被三兄弟揪住後衣領，扯來扯去，搖來晃去，剛開始還極力躲避他們的攻擊，生怕被誤傷。

可他卻漸漸發現這幾只鬼似乎不敢打傷自己，拳頭到了他身前就會硬生生停住，爪子要拍到他頭頂了也一定會轉個彎。

黎宥忍不住慶幸，這些鬼東西還挑食呢！不新鮮不完整有瑕疵的它們不喜歡，這命一時還保得住！

好不容易等到雙方都無暇顧及自己的空隙，黎宥找準時機，奮勇一鑽，剛跑出幾步，就苦逼地被發現了，四只鬼争先恐後地向他撲去，他卻不争氣地左腳踩住右腳，華麗麗地跌倒在地。

回頭一看，完了完了，看那四張大張着的嘴，口水肆流的模樣，許是不計較和旁人分食點心了，總歸比沒得吃好吧？

沉沉的絕望瞬間卸光了黎宥最後的氣力。

他仰面躺倒在地，望着漫天的星幕，突然想開了。

罷了罷了，小小路人甲，命該如此，終究是逃不過的，指不定就是夢一場，一口下來就醒了......

恍惚間，一道白影掠過，緊接着是鞋子落地摩擦發出的輕微聲響，那一剎那好像踏在了黎宥的心頭，莫名心安。

“咻咻咻”，不知什麽劃破空氣的聲音不斷響起，夾雜着非人的慘叫。

黎宥掙紮着勉強支起上半身，望向來人，那人背光站在前方，右手握着一把劍，墨色長發随風微微飄動，那嗓音在靜寂的夜色中顯得有些過分冷清：“已降伏。”

街燈的光并不刺眼，黎宥卻看不清逆光站着的人，這種情況下，他無法輕易相信這回來的一定是活人，他眯着眼極力想要看清這人的樣貌。

“嚓嚓”又是兩道白影陸續出現在黎宥身旁，他望地上看了看，都有影子，還是不敢松氣，順着兩人的腿一路向上看去，都長這麽好看，是活人吧？

新來的兩人連忙一左一右把黎宥從地上扶了起來，其中一人問道：“公子，你沒事吧？”

站起來後，先前那人的樣貌便沒有那麽模糊了，這第一眼看清，黎宥就怔愣住了。

內雙的鳳眼很有格調，內眼角內勾，眼尾很長，略微上挑，眼眸是淡藍的，神光內斂，淡紅色的薄唇無縫隙地抿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冷冰冰的，像是手工匠人灌注了一生心血精心制作的......人偶。

容顏如玉，身姿如松，玉樹臨風......黎芷覺得各種好詞的堆砌、藻飾，都無法把這人的模樣描述出來，唯有畫匠才有可能創造出這麽......完美的人。

黎宥盯着這人挪不開眼的原因自然不是他的盛世美顏，而是他的臉似曾相識，黎宥總覺得眼熟，但他又絕對能肯定是第一次見這人，可究竟為何會生出這種異樣的既視感呢？

“公子？公子！”見黎芷失了魂似的盯着自家師兄看了半天，開口問話的人急了，狠狠拍了下黎宥的肩膀，加重語氣喊了兩聲。

黎宥這才回過神，眼睛卻仍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的臉：“啊......啊？怎麽了？”

“公子一直沒回應，在下以為公子被奪了魂，多有得罪。”

被盯着的那人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把臉撇開了。

黎宥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我沒事，多謝諸位出手相助。”

說着，他向每個人拱了拱手表示謝意。

扶起黎芷的另一人疑惑地問道：“公子為何在今日子夜出門呢？”

這人的聲音不同于那人的冷清，亦不似前一人的清亮，而是溫潤得令人如沐春風。

子夜，夜間十一點到淩晨一點。可往日這個時辰也都有人，今日為何會如此兇險？

黎宥不免疑惑：“為何今日子夜不能出門？”

見兩人面露驚訝，黎宥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可想咽回去也來不及了。

好在兩人很有修養，驚訝瞬間就被壓下，也沒有多說什麽。

一直沉默的那人卻冷不丁解釋道：“中元子時，百鬼夜行。”

作者有話要說：

手指甲刮黑板的聲音...一想起來就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