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唐錦雲到晚間就發起了高燒, 胳膊和腹部還出了疹子。她躺在床上,忍不住伸手進衣衫裏撓發癢的地方。
高燒給她的臉鍍上一層不正常的紅,一雙睡眼霧蒙蒙地望着床帳頂。
花月擰着沾過冷水的帕子, 輕輕将帕子蓋在唐錦雲額頭, 她望眼明顯已經迷糊的少夫人, 回頭問雲芳:“小香還沒回來麽?”
雲芳端來一盆涼水, 道:“沒吶,怎麽樣, 少奶奶還是沒反應?”花月點頭道:“不管我跟她說什麽,她都像沒聽見似的。”
雲芳哀嘆一聲,走過去湊到唐錦雲耳邊說:“少奶奶,您聽得到奴婢說話麽?”床上的唐錦雲只是呆望着帳頂,眼神空洞, 仿若失了魂的木偶。
花月皺眉道:“我怎麽看着不對,少奶奶這樣子, 倒像家裏老人常說的,丢了魂一樣。”雲芳朝地下呸兩聲道:“別瞎說,怪不吉利的。”她嘴上這樣講,可暗裏也疑心如此。
花月伸手換下唐錦雲額上的帕子, 道:“我可問你, 少奶奶落水的事,你當真不知情麽?”雲芳小眼一瞪,賭咒發誓道:“騙你不得好死!姐姐,你看我和小香是作鬼耍心眼的人麽?當時, 我和小香在石階上靠着打盹, 最多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等再睜眼, 就是少奶奶拍着闌幹叫我們了。”
花月小聲道:“少奶奶這樣,肯定是被吓到了,該不是水鬼?”雲芳睜了眼,驚恐道:“不會吧?蓮花池雖說大且深,可總歸是自己建的,并非荒郊野外,怎麽會有水鬼呢?”
花月剛想說鬼怪要害人,難道還挑地方嗎?嘴未張開,聽得簾子一陣響,一個男人帶着酒氣進來,望一望床上痛苦蜷縮的人,指着花月和雲芳說:“滾開,給大夫把地方騰開。”
雲芳和花月起身,看見馬大夫被裴遠拎着推進來,忙繞過怒氣沖沖的大少爺,溜到門邊站着。
裴敬宗盯着馬大夫直到他坐到床邊掏出脈枕,這才轉身看眼兩個丫鬟道:“跟我出來。”
花月和雲芳戰戰兢兢跟在他身後來到外間,擡眼一瞥,小香、春雲、春月和小燕她們跪在地上低着頭,兩人膝蓋一彎,也跟着跪在一邊。
裴敬宗捏捏眉心,想起屋裏唐錦雲了無生氣的臉,克制着怒氣道:“說吧,怎麽回事。”他今晚與陳義的酒樓細談并不順利,那老小子酒喝下不少,卻一直避重就輕,絕口不提安力智的事,最後竟然“醉得不省人事”,他沒辦法,只能把人送回家。
路上偏巧碰到裴遠和馬大夫,一問才知唐錦雲發了熱。
幾個丫鬟都不敢言語,裴敬宗冷笑道:“不說就叫裴遠找管家來,打發你們老子娘接人吧!”
雲芳壯着膽子回道:“回大少爺,下午少奶奶在裏間睡覺,奴婢們瞅着快到用飯時間了,便進去叫少奶奶起來,那時一看,少奶奶就發起熱了。”
裴敬宗道:“裴遠說,你們奶奶午飯後出去了,去哪兒了?”
小香低着頭,手和身子抖個不停,雲芳腦袋貼地,顫聲回道:“屋裏熱,奶奶和奴婢們去西苑涼亭坐了一會兒。”
裴敬宗問:“只是坐了一會兒?”
雲芳答道:“是,坐了……”
“她說謊,大少爺!雲芳她在說謊!”春雲搶白道,春月在身後拉之不及,只能眼睜睜看着她膝行到大少爺跟前。
裴敬宗返身坐到椅子上,道:“說吧,究竟怎麽回事。”春雲于是把雲芳如何撺掇唐錦雲去西苑小坐以及回來後唐錦雲渾身濕透的事從頭至尾詳述一遍。
裴遠看見自家爺的臉越聽越黑,摸着後頸主動認罪,“當時我只想着少奶奶不過在院子裏走走,沒想到她會去西苑。”
裴敬宗自己一腦門子官司,回家又碰上唐錦雲發病,怒火攻心之際,只覺陪陳義喝下去的酒積在胃裏直作酸,他撐着下巴問道:“在西苑,發生了什麽?”
雲芳鼻尖挂着一滴冷汗,她不敢擡頭,聲音傳出來就甕聲甕氣的,“回大少爺,奴婢不知。”
裴敬宗道:“你可想好了再說。”雲芳道:“奴婢确實不知少奶奶為何會掉進水池,少奶奶叫奴婢在亭外等她,奴婢……奴婢……”她不敢說自己在外打盹的事。
“其他人呢?”裴敬宗不耐煩聽,轉問剩下的丫鬟,可她們個個搖頭稱不知情,他今天本已累極,僅餘的耐心也被她們磨得精光。
“裴遠,叫管家來,打發她們老子娘來接人吧。”裴敬宗站起來往隔間走。
裴遠道:“那少奶奶身邊就沒人了。”裴敬宗頭也不回道:“再找其他人來。”
雲芳保持着跪姿久久沒有擡頭,最後她眼眶一熱,捂嘴嗚嗚咽咽哭起來。
裴遠為難地看着底下掩面痛哭的幾個丫鬟,嘆道:“走吧,要怪就怪你們伺候主子不上心,也偏碰到爺今兒心裏不順。出去找媒人說門親,好生過日子吧。”他說完見她們動也不動,只一味哭,也來了火,“還不快停了,否則吵得爺再出來就不只是叫你們老子娘領回去這麽簡單了。”
小香、花月和雲芳三人還猶自怔忪,她們家中都不富裕,在裴府每月月銀雖不多,卻吃穿不愁,等被遣回家,家裏沒了這一進項,不知要被爹娘哥嫂怎麽嫌棄。想到前路,她們心裏既悔又痛。
小燕、春雲和春月則要更悔恨些,她們的确想從少夫人身邊調離,但她們從未想過被遣回家,更何況,今日之事,本就與她們無關。
可她們沒膽子争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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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錦雲盯着帳頂,不是因為她想看,而是因為原身浮在那裏。
她撓着肚子上的小疙瘩,盯着原身的笑臉,無力道:“你的身體對什麽過敏嗎?”身上一處一處像雲朵樣的疙瘩讓唐錦雲難受不已。
“過敏?那是什麽?”原身落下身子,用臉貼着唐錦雲的臉同情地說,“原來我發熱臉紅是這副模樣,真難看。”
唐錦雲很願意對她翻個白眼,但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好直奔主題,“你這次來找我做什麽?”
原身撐着腦袋側躺在唐錦雲左邊,嘆口氣道:“我下午受完刑,鬼差告訴我,我的肉身有點不對勁,讓我這幾天把該了的事了了,因為或許很快就要登記入鬼城了。”她擡起食指,點在唐錦雲額頭上,輕聲慢語,有些恍惚的樣子,“我使手段讓你多活了幾日,卻沒想到仍逃不脫命定之事,或許你當真不配長壽。”
唐錦雲因着高燒,冷一陣熱一陣的,聽她如此說,氣得猛咳幾聲,道:“你自己身體什麽樣子,你自己心理不清楚嘛!我要是有副強健的身體,至于落個水就發病?”
原身用雙手憐愛地捧着唐錦雲的臉,輕輕一笑,道:“病痛在身,你還是平靜一些。此次發病來勢洶洶,我之前從未有過,不過馬爺爺很可靠,你須得相信他。”她說完悠然飄起,躲在藕荷色的帳頂流蘇旁,“大不了,一屍兩魂,別害怕,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會在望鄉臺等你一起入城。”
話音未落,原身墨色的發尾一閃,隐入帳頂中不見了。
唐錦雲抽一口氣,睜開眼,望見床沿靠着一個生臉孔的丫鬟在給自己胳膊塗抹什麽冰涼的液體。
她啞着嗓子開口問道:“你在做什麽?”
正在塗藥的丫鬟吓了一跳,轉而驚喜道:“少奶奶,你醒啦?”
唐錦雲被她臉上的笑容感染,扯着幹澀的嘴角點點頭,“是,你是新來守夜的丫頭?”
丫鬟舉起沾着藥的食指笑道:“算是吧,我哥叫我來暫時照顧你一陣兒。”
唐錦雲聽這話有來歷,睜着酸痛的雙眼細細看那丫鬟,油亮亮兩條大辮子,紫色上衣,白色帶藍色滾邊的綢褲,一身清爽,不大像府中丫鬟。她問:“你哥?是裴敬宗嗎?”裴敬宗還有其他的妹妹?
紫衣姑娘莞爾,“大少爺是我幹哥哥,裴遠才是我親哥。”
唐錦雲道:“姑娘怎麽稱呼?”紫衣姑娘道:“裴知秀,少奶奶可以直接叫我知秀,我哥啊,希望我知書達理,文靜內秀,可我偏和他期許的不同,好舞刀弄槍,倒有點配不上這名字。我常說,世上哪有我哥說的那種女孩子,今日見了少奶奶,我才知道,世上還真有。”
唐錦雲不語,轉頭望眼噼啪燃燒的蠟燭,問道:“那些丫鬟呢?平日裏湊在一起叽叽喳喳,今晚怎麽這樣安靜?”
裴知秀道:“她們害你掉進水池,遭這麽大的罪,你還想着她們呀?”唐錦雲心裏一驚,撐着雙臂想坐起來,裴知秀湊上來扶她靠在自己肩頭道:“你剛退熱,別又折騰着涼了。”說着裴知秀扯過被子包住唐錦雲。
唐錦雲被裴知秀裹成一團抱在懷裏,好笑道:“我感覺好多了,你告訴我那些丫鬟去哪兒了?”
裴知秀掖緊被角道:“馬大夫說你身上出的風團,不能見風。”她掖緊被角後一笑,說道,“放心,大少爺沒怎麽罰她們,不過叫她們爹娘接她們回家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