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明月高懸, 夏蟬附在樹幹上,間或低鳴一聲,樹下置着的缸內偶有蛙叫輕和, 顯得夜更幽靜。
屋內檀香袅袅, 裴老夫人坐在榻上, 靠在迎枕上, 撥弄着手裏的佛珠望眼坐着喝茶的大孫子,揮手叫捶腿的小丫鬟出去, 忍着氣道:“今兒回門,唐老頭給你們臉色看了?”
裴敬宗放下茶杯,笑道:“沒有的事,爺爺他待我很好。”
裴老夫人眼皮一跳,冷聲道:“他算你哪門子爺爺?你爺爺在咱家祖墳裏躺得好好的呢。”裴老夫人出身武館, 和裴老太爺是雲順國赫赫有名的戰場夫妻,懷大老爺時還在軍營裏練兵, 火爆脾氣多年未改。
裴敬宗唯唯稱是,裴老夫人接過花媽媽遞上的茶抿一口,緩了口氣問道:“他們家沒占理,諒他也不敢把你怎麽樣。既然好好的, 怎麽回來就将屋子燒了?”
裴敬宗更正, “只是東面的窗子燒出一個洞,不礙什麽事。”
裴老夫人看孫子還出口維護,恨鐵不成鋼似地咬牙說:“她模樣是出挑,可天下出挑的女子多了去, 你怎偏就對她上了心?她既敢放火燒房子, 那就讓她自己出錢修補,我可不慣她的毛病。殿下說, 那晚在雲崖山上,她亦是用燒蠻子帳篷的法子來制造混亂,你瞧瞧,她這是燒順手了。我看她是留不得了,這今後一不高興,還不把府上房子都給點了?”
裴敬宗垂眼盯着地面上的地毯印花說:“她還有用。”
裴老夫人把佛珠往身旁一拍,“一個開蒙的學館罷了,你要它做什麽?況且人一走,就得還回去,白白為它費那心,還不如好好在都城打點關系。”裴老夫人現在才知子嗣少的壞處,當年只顧自己舒心,不準丈夫納妾,如今孫子身邊連個扶持的人都沒有。
裴敬宗道:“話雖如此,可去求學的多為世家子弟,孫兒此前一直在軍營裏,沒什麽機會結識朋友,這許多年,連位知心至交都沒有。”
裴老夫人嘆氣,“即便如此,雲陽山高路遠,這些年下來,學館館長連年更換,聽你表叔說,已成徒有虛名的空殼子了,大家不辭辛苦送孩子過去,不過為圖個好名聲罷了。”
裴敬宗笑道:“孫兒并非真的要經營學館,它便是空殼子,也是大家都争相追捧的空殼子。再說,林表叔的話,也不可盡信,您知道,他最讨厭先生和學館了。”
裴老夫人聞言,便道:“你既有主意,那我就不管了。唉,你表叔也是個不成器的,他但凡上進要強,你就不至于一個人這麽辛苦了。”妹妹死後,妹夫沒有再娶,可把這唯一的兒子寵成了無法無天的無腳鳥,稍長大點就天南海北地跑,一年到頭在家呆的日子幾個指頭都數的過來。也不念書,也不練武,也不成家,就這麽每天跑,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外頭都做些什麽。
裴敬宗想起自己那位喜怒無常的表叔,暗想沒有他幫忙,自己可能還會省點心。
花媽媽端了一碗參湯進來,伺候着老夫人喝下,之後默默退了出去。
裴老夫人用帕子擦擦嘴角,又問:“公主的事,皇上真這麽說了?”
裴敬宗道:“是,聖上說,等公主十五歲生日一過,他便賜婚。”
裴老夫人笑道:“這便是你造化高,鴻運當頭,再大的禍事也能變成好事。”這可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本朝第一個驸馬若出在裴府,以後何須再愁門庭冷落。
裴敬宗應道:“都是祖母教導得好,小時候若非您逼着孫子練功,也不會孫子的今日了。”
裴老夫人心裏受用,臉上現出和藹之色,複又拿起佛珠輕輕撚着,“離公主生辰也沒幾個月了,你打算如何處理唐氏?”得知皇上要賜婚公主,裴老夫人才驚覺自己急于處理唐氏有多麽不妥。土匪劫親的事并未外傳,衆人只知唐氏嫁入裴府,若新婚不過三日,她便身亡,傳出去總歸不好聽。
到時恐怕要有人說裴府是少德之家,未給病弱的新婦消災延壽不說,還即刻奪了人家靠藥吊了十幾年的命。
但公主金枝玉葉,總不能留她和公主平起平坐。
裴敬宗說道:“她身子不好,都城吵嚷,不是休養的好地方,我想三叔養病的地方山清水秀,人也少,趁敏雲中秋去送禮的時候,讓她一塊去吧。”唐錦雲提出的交易,其實他并不吃虧。留她一命而已,遠遠打發走,也就沒什麽事了。照馬大夫所說,她怕冷畏熱,體質極虛,命好能活到三十多歲,命不好最多三五年就油盡燈枯,實在構不成什麽威脅。
況且她的套路裴敬宗已經摸透了,虛張聲勢亮籌碼,聲東擊西引注意,最後再出其不意放把火。
念她算是無故被牽扯進來的可憐人,放她一條生路又何妨。
裴老夫人停下撥佛珠的手,默默嘆道:“也罷,照你說的辦吧。你也大了,能擔事了,我今後可以放手,好好歇一歇了。你娘聰明卻不夠精明,你二嬸是太精明不夠聰明,把家交給她們哪個我都不放心。能者多勞,日後少不得要你多上上心,和祖母一起把裴府發揚光大。”
裴敬宗連忙應聲:“這都是孫子該做的。”
裴老夫人到底上了年紀,撐着精神說了這麽久,覺得身重眼花,便問道:“窗子壞了,晚上蚊蟲肯定不會少,今晚你要歇在哪兒呀?”
裴敬宗笑說:“書房裏收拾收拾還能睡。”
裴老夫人點點頭,揮手道:“那便回去早點歇着吧,明兒開始就得去衙門了吧?”
裴敬宗起身道:“是,明兒休假就結束了。”
裴老夫人嗯一聲,“去歇着吧。”
裴敬宗一躬身說:“那孫子去了,祖母也早點休息。”
一時花媽媽打着簾子送裴敬宗出到院外,他擡頭望一眼皓月,憶起雲崖上頂上伸着脖子吐酸水的小個子,心裏的柔情一閃而過,轉瞬歸為平靜。
他何必留戀一個對自己根本無意的女人,一個把自己好意一次次當做談判籌碼的女人,一個屢次把蠻橫無禮當勇猛無畏的女人。
他曾給過她機會,是她不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