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唐錦雲站在祠堂門口,沖背門而立的背影恭恭敬敬地叫道:“爺爺。”
“進來吧。”
唐錦雲邁過門檻,低頭垂手立在一旁。
供桌兩旁造型繁複的長明燈在屋內閃着點點火光,唐錦雲吸了一下鼻子,感覺煙味挺嗆,便屏住了呼吸。
“跪下。”唐太傅緩慢而蒼老的聲音響起。
唐錦雲愣了一下,地上既沒有蒲團也沒鋪設地毯,她猶豫起來,身上的紫色宮裝可是早上剛上身的。
“還不快跪下!”唐太傅擡高了聲音。
唐錦雲聽他的語氣轉為嚴厲,趕忙屈膝跪下。青磚地面太過堅硬,她又跪得太實在,夏日衣薄,即使隔着幾層,膝蓋處仍傳來一陣刺痛。
“你父親一生都在鑽研書畫,心血耗盡後,早早就走了。你父親走後不久,你娘悲痛難忍,自絕身亡,死前求族人将她與你父親合葬。
我感念你父母至誠至性,遂将你從雲陽接來都城親自教養,如今,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
唐太傅幽然開口,內容從抒情忽而轉為問罪,這讓唐錦雲預料不及,她伸手墊在膝蓋下面,頗不自在地說:“爺爺,若您說的是新婚之日的事,那孫女只能告訴您,我沒有做錯任何決定,所作所為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好個盡人事,聽天命,”唐太傅冷笑,“我教你遍覽聖賢古籍,教你知禮守節,可從未讓你去學那市井婦人的牙尖嘴利!”
唐錦雲不敢再回嘴,低頭靜靜聽着。
唐太傅靜默半晌,平息完怒氣,才哀嘆一聲說:“都是我的錯,當初不該不聽衆人勸阻,非要帶你來都城。我原憐惜你病弱,怕本家人多,顧你不及,可現今,出了此等醜事,你叫我日後以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呢?”老先生說到最後動容處,不禁哽咽起來。
唐錦雲聽得心驚,總覺他下一秒會哭暈過去。她俯身跪倒,頭貼在青磚上,悲聲說:“爺爺,一切都是孫女不好,請您千萬不要生氣,身體要緊。”
唐太傅轉身,看着跪倒的小孫女,心痛閉眼,“你父親溫和,你母親剛烈,可你,你怎麽不随他們一丁半點呢?”
唐錦雲心想遺傳學是門很玄妙的科學,況且性格形成大部分靠後天,與父母是沒關系的。
她一瞬間在腦海裏想了許多,但一句也沒敢說出口。
她只能繼續悲聲說道:“孫女讓您失望了。”
“你要是像你母親,裴府的人也就不至于說到我跟前來了。”唐太傅想起裴敬宗說的他們夫妻至今還未同房,臉上既羞且愧。
羞的是,他英明一世,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要知道孫輩的同房之事;愧的事,孫女不願與裴敬宗同房,唯有一個原因,她已非完璧,同房後會被看出來,因此躲避。
他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即便未曾受辱,無故于外男久處,她都該自覺接受驗證。沒想到,她不但失節受辱,還企圖靠躲避驗身和同房來隐瞞此事。
真蠢啊,落盡話柄于人,她又怎能存活?
唐錦雲聽完老先生的話,猜裴敬宗在他跟前沒說什麽好話,比如自己沒有經歷屈辱的驗身來以示清白,也沒有自願和他滾床單讓他心安。
她暗笑,難怪早上起來裴敬宗就擺一張臭臉,果然,男人都一樣,嘴上說得好聽,心裏其實恐怕早已膈應得不得了了。
什麽你不喜歡驗身,咱就不驗,呵,唐錦雲現在敢賭,裴敬宗百分百從一開始就決定了采取懷柔政策。
竭盡所能地對她好,讓她不由自主地依賴他,只因他明白,或早或晚,他都會睡到她。
自然,作為一個有經驗的男人,滾過一次床單,就肯定能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信息。
唐錦雲覺得可笑,直起身擦擦額頭的灰塵,問道:“裴敬宗都跟您說了什麽?”
“直呼丈夫姓名?你的婦道呢?”唐太傅再次氣結。
唐錦雲這次沒有停止,而是看着清瘦的老先生說:“爺爺,都說天字出頭即為夫,是不是說丈夫是妻子的天呢?天是什麽?天是澤被蒼生的存在,丈夫作為妻子的天,難道不該廣施恩澤嗎?名字起出來就是讓人稱呼的,他作為我的天,難道就不能施個小小恩惠讓我叫叫他的名字麽?”論扯歪理,唐錦雲自诩無人能敵。
“混賬!你這都是從哪兒學來的歪理邪說?”唐太傅氣得幾次揚手,但一看唐錦雲睜着黑圓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他的手就無力地落了下去。
“爺爺,您當真要罰的話,孫女沒有怨言,但孫女只想問清楚,孫女何錯之有?孫女拼盡全力帶着大皇子殿下于絕境中逃生,既就是沒有功,也不該有過吧?”
唐太傅道:“你一不該活着下山,二不該趕走老夫人派去驗身的媽媽,三不該拒與丈夫同房。”
這算什麽?受害者死裏逃生,卻反而要被家人逼着去死?
唐錦雲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爺爺,裴敬宗他當真與您說我們的房中事了嗎?”
唐太傅語塞,唐錦雲猛地吸一口氣,煙火嗆得她鼻子一酸,她紅着眼睛說:“爺爺,您當真要眼看着孫女去死嗎?我才十五歲,人生才剛開始,我還想替爹爹多讀一些書,替娘親多走一些路,替他們多見識見識這廣袤天地,替他們給您好好盡盡孝,孫女有太多的事未做,孫女真的不想死。”她現學現賣,加上唐老爺唐夫人的份,全給拿出來用了,若這樣還不行,那就只能另想辦法了。
唐太傅聽得心酸,但望一眼供桌上的祖先,狠下心腸說:“事出有因,你父母會體諒的,我一個糟老頭子,不用誰盡孝,以後咱們泉下相聚,爺爺再好好教導你。”
唐錦雲幾欲吐血,醞釀出來的眼淚生生被這番話逼得只滑下一滴就幹涸了。原身說得沒錯,唐老先生不僅古板得可怕,還冷靜得可怕,真懷疑他有沒有感情。
或許,真正擁有“大智慧”的人,能将感性和理性劃得泾渭分明。
她抹抹臉,摸摸領口的長命鎖輪廓,說道:“爺爺,今日一別,此後便沒有機會再見,我給您磕個頭吧。”唐家老太爺太頑固,她拉不攏。
唐太傅不語,但走到唐錦雲跟前站定。
唐錦雲對着面前的衣角老老實實磕完三個頭,老先生看她如此乖巧,憶起她幼時趴在自己膝上識字的場景,不由悲從中來,“不是我做爺爺的狠心,非要逼着你走上絕路。實在是你這事做得不圓滿,給裴府落下把柄,讓他們屢屢拿話來壓。上次是你的奶娘和侍女,這次是新姑爺,咱們唐氏前後百年有餘,還從未受過這種氣,你若真争氣,就以死明志給他們看。咱們唐家的女兒,嫁出去的,還沒有讓人踢出宗祠的,你若不自證清白,上不了裴家家譜,入不了裴家祠堂,這可是會讓後世世世代代笑下去的事情。”
老先生說得非常動情,聲淚俱下,唐錦雲面上聽得認真,嘴裏甚至連連稱是,但她心裏早已将白眼翻到天上去了。
首先,她并不想進裴家家譜,其次,她更無意入裴家祠堂,最後,逼她去死無異于謀殺,而她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謀殺。
生命,除非迫不得已的外因,最好都是自然死亡。
從陰冷且令人窒息的祠堂出來,陽光灑在身上的那一刻,唐錦雲才感覺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邁出院門,小香小跑着迎上來問:“少夫人,您沒事吧?怎麽一頭一臉的灰?”說着她掏出帕子給唐錦雲擦臉。
唐錦雲笑笑,“沒什麽,給祖宗們磕了頭,大概蹭到地上的灰了。”
小香皺眉,沒有蒲團麽?難道就讓人把腦袋朝地上磕?
管家伸頭看向唐錦雲身後,見空無一人有些驚訝,唐錦雲想起祠堂裏哭得傷心的老先生,對管家說:“爺爺年紀大了,麻煩您多費心。”
管家笑道:“小姐言重了,這本就是我的職責所在。”
唐錦雲扶着小香來到花廳,裴敬宗與馬大夫還在下棋,兩人見她進去,問道:“(你)爺爺呢?”
唐錦雲的目光在裴敬宗臉上掃過,說道:“我們說起爹娘,爺爺傷心過度,覺得有些頭疼,馬爺爺,能勞您去看看嗎?”
馬大夫聞言,站起來,神色複雜地看着唐錦雲說:“那你們先自己在府裏轉一轉,我去看看老唐。”
唐錦雲笑說:“不必,我和敬宗叨擾夠久了,爺爺年紀大,精神不好,經不起折騰,我和他打過招呼,說我們這就走,之後的就煩您費心了。”
馬大夫還要說什麽,唐錦雲望向裴敬宗,淺笑道:“夫君,咱們回家吧。”
小香立在一旁,皺眉想,這也太不像了,本該熱熱鬧鬧的回門,到少夫人這裏,連頓團圓飯都沒得吃。
裴敬宗察出唐錦雲的變化,起身和馬大夫招呼過,便跟着唐錦雲出了府。
唐錦雲默默算着嫁妝單子上的東西,一路上沒和裴敬宗說一句話,等回到裴府新房,唐錦雲屏退衆人,招呼裴敬宗坐下後說:“夫君,咱們談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