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戰書
歲月溯回,泠泠輾轉迂巡, 尋覓至冬末。
窮陰深深切切, 簌雪蒼茫,征鳥厲疾。瑞香逾, 蘭凋,三候始, 正遁入大寒。至後貳拾肆終, 臨了年關。
這一年發生了許多事,唐忱在家的這一年。
東宮也易主了。
這該是今年最大的一件事。
三更天。
「長香琳琅閣」二層,西廂閨閣。
“小姐您快歇會子罷……”
桃木纏枝幾案前, 淨餘揉了揉發酸的手腕, 凝着身側尚在正奮筆疾書的妙人兒,不免心疼勸道。
幾日了?
淨餘也記不清了,鋪子裏沒人能記清。
只知道打自家小姐當上掌櫃吼沒幾日, 便像是着了魔道兒一般, 膳食不進床榻不沾,只日日從晨昀至昏晦埋頭于案前揮毫落紙。淨餘、浣月她們幾個每日輪流來研磨, 姜檸卻始終通宵達旦地伏于案前,半刻也不舍得停下。
在這樣熬下去,底下人都擔心她的身子該吃不消了。
“你若是累了便去換池音過來。”姜檸頭也不擡地仍在執筆, 神情專注, 目光……
——有一種孤注一擲的堅定。如果淨餘措詞無誤的話。
她連忙重又拾起墨條,不敢怠慢絲毫地磨了起來。邊磨,淨餘邊悄眯地瞄了兩眼姜檸, 憋了半天到底也還是沒憋住:“小姐……奴婢是怕您這樣下去身子骨——”
“身子骨好得很,健朗又康泰,少吃兩頓餓不死。若是還想你家小姐這副健朗的身子骨安度晚年,就磨快點兒。”姜檸将小丫鬟的絮絮叨叨斷地幹脆又果決。
同時在面前的折子本上落下飒沓筆觸,筆鋒隽秀,勾折流動。
這是她書寫的第九本折子。
淨餘給她說道的再不敢過多言語,過了有好些時候,直到見攤了她面前長如畫卷的折子被密密麻麻地填滿,這才極有眼力勁兒地連忙問道:“小姐,要奴婢再取了新的折本子來麽?”
姜檸未答,低頭将折本上的內容一一查驗了番,後又把散亂在案旁上的一沓宣紙拎到眼前兒,仔仔細細地挨個對照着端詳了個遍兒。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只見她素淨細長的食指輕點了兩下筆杆,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不必。”她忽而嘴角上揚,将手中紫毫筆遞與淨餘,長籲一口氣,“寫完了。”
淨餘忙雙手接筆靜置了硯臺上,略帶驚奇地朝案上長折多瞧了幾眼:“小姐,您這寫得都是何意啊?”
字她都識得,可見那一個個的人名兒堆了一起,着實叫人摸不着頭腦。
姜檸揉捏了兩下早已僵硬的肩頭,“戰書。”她跟着掃了一眼案上摞疊的折本,輕飄飄地扔了兩個字出來。
“啊?戰、戰書……?”淨餘驚了一把,“您這是要去給誰下戰書啊?”
姜檸笑而不語,瞅了眼外頭,但見軒榥沾露,青藍色的穹宇被格了芭蕉紋出來,絲絲微光流瀉窗牖。
天亮了。
姜檸低頭最後瞥了眼案上字跡未幹的折本,“沐浴更衣罷”,她說。
淨餘聞言,略有擔憂地望向姜檸,“小姐,您又幾乎一夜未眠,還是先眯一會子吧,哪怕是半柱香的功夫呢?”
那雙剔亮的水眸血絲纏亂,實在是紅得讓人心疼。
“淨餘。”姜檸沉吟須臾,忽然輕喚她,繼而半開玩笑地幽嘆了聲:“我若沒了,你便将這鋪子再賣回給陸紹人,拿着票子與浣月她們幾個分一分,各自為安罷。”
???!??
淨餘給她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話吓得不輕,當即直打着哆嗦道:“小姐!這這、這好好兒地何出此言?!可千萬別吓唬奴婢啊!”
見姜檸又不言語,小丫鬟跺着腳幾欲哭出聲來:“小姐!您這到底是要去給誰下戰書啊!”
她又問了一遍,這回,姜檸答了:
“當今國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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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東宮迎來新任國儲,也已半月有餘了,直至近兩日方才卸下鬧景兒。
期間,往來恭賀獻禮之朝野文武絡繹不絕。權貴顯赫者多,精明谄媚者亦少不了,一茬又一茬,上趕着來表決心跡。
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沒來的也在繼任太子的大典之上照過面兒了。劉清洵感覺這半個月,幾乎要比今年一整年裏所待見之人都多。
這之中,除去那八成的百官,一成的皇親貴冢,剩下一成是畫像。
女眷畫像,司禮部送來的女眷畫像。
國儲将将上位,甄選太子妃嫔一事自要即刻被列入首要待辦,只不過入駐東宮頭幾個月,太子通常諸事繁夯,暫無暇抽身,遂司禮部便着手備了一批名門女眷的畫像,選妃大典之前,先讓儲君過目一番。
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先例。
只不過,那些個畫像一入東宮,便被劉清洵遣人擱了高櫃裏等着蒙塵了。
這畫像不該他來看,不該他來選,該看該選之人還尚未來到。就像那一衆金玉绫羅的千萬份賀禮中,還唯獨缺失着的一份。
他還在等。
巳時末,劉清洵散了早朝回宮。
一入宮門,便有監侍碎步上前,拂塵一搭,端了細嗓子裏的敬重之音出來:“太子殿下,鹽鐵總司姜勁梧之女姜檸求觐見。”
終是被他等來了。
“請進來罷。”劉清洵腳下未停,邊往正殿走邊吩咐道。可走了兩步,他察覺到身旁忽然沒了動靜,“怎麽?”
緊跟在身旁的監侍瞧上去欲言又止,支吾了兩聲,最終壯着膽子為難道:“回…殿下,那姜家小姐道、道說她……臣女身份低賤,入東宮有悖禮德不合規矩,所以……”
“所以什麽?”
天寒地凍的,那監侍肉乎乎地胖腦門兒上愣是布了層密汗:“所以喚您出宮門口去尋她。”
按尋理來講,他等東宮內官,又是伺候在太子爺跟前兒的,自不會輕易睬理莫名而來的一介低位女眷,儲君宮殿也不是誰說來便能來的。可頭前劉清洵早便已下了囑咐,道是若那姜家小姐前來,直接放行即刻。
想來那胖監侍也未曾見過如姜檸那般大膽之輩,竟敢抗令不說,還反倒叫當朝儲君主動尋她,委實乃人間第一大奇聞。
劉清洵卻忍不住低笑了聲。
他只想着她難以入這東宮紅牆,反倒忘了,那小姑娘最是個注重這公序良俗的。
小胖監侍哪裏知曉高位之心,雖說平日裏劉清洵性子溫良,可忽見自家太子爺就這般露了笑意,實覺恐怖如斯,險些便要閃扭了胖墩兒的腰胯骨。
“她在宮門口等了多久?”劉清洵驀然沒由來地問了一句。
“打您早朝起……奴才幾個好說歹說勸她進來可那姑娘倔得很……”胖監侍暗暗擦了擦額上冷汗,顫顫巍巍道。
早朝起,那便是一個上午了。
“殿下……”胖監侍試探着喚了他聲。
“嗯,走吧。”劉清洵回神應下,轉身朝宮門口提步走去。
劉清洵踏出東宮門檻後,四周掃量了一眼,欲圖尋找那道窈曼姣曳的身影。然而,幽長平坦的宮牆夾道空空如也,別說人影兒了,就連個風聲都沒有。
“诶這、這這、不能夠啊奴才那會兒還瞅見她擱角落裏站着,怎的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連個影兒都見不着了……”胖監侍可給好閃了一番,吓得腿肚子都軟了,嘴裏邊兒念念有詞地嘟囔着邊緊忙左右搜尋那姑娘的身影。
劉清洵倒也不急,只不動聲色地将周遭牆角細細地挨個尋過。
末了,直到他繞了殿宇一圈兒,步子微頓,在北面的一個側後小門裏,一顆五人合抱的雲楸樹倏然落入他的眼簾。
樹腳旁,他注意到有一截淺茶色裙袂零露了出來,逶迤在地,一動不動。瞧起來,“藏”在樹後的小姑娘應該是……
劉清洵身子稍滞,繼而有些好奇地朝樹後走去。果不其然,他将将走至樹後,便一眼望見了姜檸。
——蹲在樹後。
她是面朝樹幹半蹲半跪着的。
一只胳膊肘撐在膝蓋上,纖細凝白的皓腕支托着下巴。她看上去似乎極為疲倦,手掌間的小腦袋沉甸甸的,偶有東倒又西歪。
原來是在打瞌睡。
清冬覆霜雪,可若有暖陽也是極明媚的。
晷日稀薄,雲平如鏡,大片大片的琳琅華光乍然刺透鏡面,折轉間碰撞,被篩灑,被切割,被暈染成虛實不一的霓色,悄然流轉,恣肆穿梭。
雲楸樹葉早已落淨,婆娑并無,見光透影。
虹光擦着稀疏枝杈的縫隙,苒苒暖擁住樹腳下泛蒙着困意的小姑娘,絨絨籠照在她的盈盈眉眼間。
淺茶色的錦衫襯得姜檸愈發白膩薄透,因手掌支撐着下颚的姿.勢讓她微微仰面,光影斑駁在她挺俏的鼻唇線條上,明暗跳躍,好看地不像話。
風是靜的。
恍然中,頗有一番萬物皈依的阒谧,和百川歸位的美好。
是這高牆深院如牢籠的皇宮裏,難得的阒谧,和鮮少能有的美好。
“殿下……”胖監侍的尖嗓兒即便有意放低了也還是刺耳,倒是成功将身旁男人刺回了神。
劉清洵斂神,象征性地低聲清了清嗓子。
姜檸只是朦朦胧胧地在打盹兒,并未睡熟,耳間驀然飄進的輕咳聲霎時便驚醒了她。
被驚醒的那一剎那,她下意識地第一反應不是別的,而是立馬伸手緊抱住置于身側旁的桃色小木錦箱。
劉清新眯了眯眼,稍作回想。
這才發覺,方才姜檸即便是在淺寐瞌睡的過程中,另一只手也自始至終都緊緊護着那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