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來咯
唐忱笑了。
骨感有力的長指摸了下鼻尖兒,神情冷峻, 沾着微嗤不怒反笑, “青天白日。”
他模棱兩可地重複了句,薄唇仍噙着笑意, 居高臨下地垂眼望着他,聲線清冽而寡涼:
“青天白日下欺男霸女, 該當何罪?”
衛喆膽怵地清了清嗓子, 生怕自家将軍做出甚不可控之事,連忙接了話茬,跟着端肅答道:“回将軍, 該是死罪。”
唐忱淡淡地“嗯”一聲, 沒什麽情緒看了眼面前的壯漢。他眼風極輕淺,一掃而過,卻叫那漢子直覺被銳如鋒刃般的刀子狠狠剜割着。
他微微擡手, 食指懶散地輕揚了揚。
衛喆瞬即領命上前, 同另一将士一把将其桎梏住,摁着腦袋俯首在唐忱面前。
壯漢一聽“死罪”二字, 登時吓傻了魂兒,這才大夢初醒一般回覺自己說了何其忤逆之言,急忙惶恐地哆嗦道:“少、少将軍, 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草民罷!草民、草民冤枉啊将軍……”
他語無倫次地說着, 突然伸手指着姜檸控訴:“是她、是她勾引在先!草民方才是被這妖女蒙了心智——诶喲!”
那壯漢後幾個字還沒等吐完,只聽“咔嚓”一道筋骨斷裂的脆響兒。
随着他一聲哀嚎,但見是唐忱眸泛冰渣兒, 徑直将其指着姜檸的那根手指頭給生生掰斷,繼而揚手狠戾地甩了他幾巴掌。不等那漢子喘上口氣,唐忱揪扯過他的衣領直接将他摔在梁柱上,下一刻便閃身過去一手死死卡住壯漢的脖頸,
他出手迅疾如閃電,力道果斷而決絕,全程一言未發,甚至絲毫不帶喘地轉動了兩下脖子,殺氣盡顯。
姜檸自然也厭惡那壯漢,只是懶做計較一直憋着,卻壓根沒成想唐忱會動這樣大的火氣,一時心裏五味雜陳。
這時,浣月等人量完了尺打裏邊兒出來,乍一見這番劍拔弩張的場景紛紛驚呼出聲,皆唬得怔了原地一動不動。
“喲,這不是少年戰神宣祁侯大人嘛,瞧瞧是哪個不長眼的猴崽子惹怒了咱們小将軍,竟值得動這般大肝火。”到底是久經商道兒的梅掌櫃,雖起先也被吓了一跳,終是穩了心神兒反應過來,擺了笑臉出來好聲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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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唐忱卻充耳未聞。反倒手上力道更加重了幾分,掐卡着壯漢竟漸漸使其雙腳離地,整個身子唯有脖子是受力點,堂堂七尺的漢子如玩偶一般任人宰割,整張臉都窒息地漲紫。
“剛才的話,再說一次。”
他漆黑眸眼深邃地駭人,眼睑泛了幾縷血絲纏繞,聲線低沉而嘶啞,一字一頓,顯然是要爆發的前兆。
那壯漢哪裏還有說話的餘地,只管蠕動着肥身子吱嗚哼叫,兩只短臂甚至都夠不着唐忱青筋暴突的手臂,氣若游絲般,鼻息在漸漸走弱。
梅掌櫃瞧着形勢,估摸這位爺是要動真格的了。她倒是并不在意那牲口的死活,可卻不想在自家地界兒上鬧了人命出來,晦氣不說,還壞了名聲。
遂忙趕了唐忱跟前兒,“诶喲我的好将軍——”
奈何她剛一抽帕子話都來不及道完,只見唐忱微側頭,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只一眼,便讓這梅掌櫃縱有天大的能耐也使不出來,硬生生地僵在那兒,沒出口的話也給憋咽了回去。
壯漢兩條胖腿騰空着,掙紮的幅度明顯在逐漸變小,眼瞅着人就要不行了。而唐忱卻仍未有收手之意,便是連衛喆等人亦知其此刻已全然動了殺意,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姜檸真有些急了眼。
她倒也沒想着說因為唐忱在梅園鬧事而壞了自己生意,只一心覺得朝中近來本就不太平,加上唐忱位高權重,本就有無數黨羽嫉恨觊觎着,絕不可因這些個廢物而落人口實。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戰功赫赫的少年戰神在青樓裏将人打死,若傳将出去,實在難聽得緊。
“唐忱,放手。”
情急之下,姜檸來不及多想,略往前挪了幾步,青鈴随之伶仃作響,清脆晏晏,格外勾人耳梢。
盡管她嗓音不太大,音調平緩,在場衆人卻也聽得瓷實。
???這姑娘竟……直呼将軍名諱?!
唐忱身子微僵,手上動作跟着便是一頓。
他亦是偏頭将視線落了姜檸身上,可這一眼,卻與方才瞥梅掌櫃那眼千差萬別。就仿佛被人自弑血殺戮的氣場裏給撈了回來,陰寡的戾氣不再,望向姜檸的那雙眸眼冷漠并無,反倒浮了絲光亮熠熠而過,只是遲遲不見他松手。
姜檸惱了。瞧那壯漢臉色愈加黑紫,一時氣急直接擡手狠狠地拍了下身側桌面,提高了幾分音色,嬌聲呵斥:
“我叫你放手!”
衆人紛紛被這“砰”的一聲悶響給唬了一下,個個心驚肉跳地懵在原地,整個場子阒寂得讓人心慌。
衛喆等人幾欲哭出聲兒來,這姑奶奶當真膽兒肥至此,誰人不知這唐少動氣怒來全軍上下連氣都不敢喘一下,怎就偏她敢在這節骨眼兒往上撞。
浣月與洗華幾人更是瞠目乍舌,呆若木雞一般睜大了眼:
這還是平日裏溫軟嬌柔、與她們嬉笑鬧作一團的安兒嗎???
就連一旁的梅掌櫃,也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看不出來那小妮子還有這等魄力???
就在衆人皆以為唐忱要暴怒起火之時——
他卻在下一刻做了番讓所有人都難以置信的舉動。
只見唐忱緩了神兒回來,眼睑斂了斂,收回視線,繼而深喘了口氣,喉結微動,淡淡地回了她一個字:“好。”
他嗓音依然蒙着喑啞的晦澀,語調平靜,面色仍不太好,但總歸是休緩了幾分。
手上力道很聽話地慢慢撤開,唐忱将那壯漢一把甩扔回地上。
那漢子如重獲新生一般,大口大口地蜷着身子喘粗氣,猛咳不止。然而剛舒服了沒兩下,亦不待衆人稍松一口氣,又見唐忱倏然提步上前,拎着那漢子的衣襟扯到姜檸面前,聲色冷硬,含着無比陰郁道:
“跪下,道歉。”
壯漢尚未從持續缺氧的狀态裏緩過來,腦子裏一片蒙圈兒,卻因着剛從鬼門關裏溜了圈兒,直當身後少年是位惹不起的閻王爺,瞬即依言雙膝跪地,雙手合十地顫栗着搓手道:
“姑、姑娘、對不住實在對不住,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姑娘,您行行好饒我條賤命,您就是我祖宗、求求祖宗饒命啊!”
姜檸見這男人的邋遢樣兒,實在看不過眼去,心裏暗覺好笑,嘴角都忍不住上翹了起來。而後正了下神色,煞有其事道:“這梅園是何等地方,也配爾等下流東西興風作惡,可不是要玷污了這地界兒?扔出去罷了,往後再不許踏足半步。”
“都聽見了嗎?”唐忱輕飄飄地道了一句,擡眸瞧了眼跟前兒的小姑娘,眉宇輕舒,不甚在意地擦拭着指間污血,雲淡風輕地道與衛喆:“押入刑部大牢,等候聽審。”
“是!”衛喆低頭領命,不敢多言半個字。
“梅掌櫃,此番多有叨擾,我等就先行告辭了。”姜檸朝梅掌櫃欠了下身,笑意盈盈:“合作愉快。”
梅掌櫃颔首受過禮,目光不禁在她與唐忱二人之間來回流連了幾眼。
“浣月、淨餘,咱們走。”姜檸輕喚了嗓子,便領了幾人身量款款地轉身離去,柔瑩的眸光自始至終都未曾分給唐忱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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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檸在那之後便常出入梅園,自然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流言蜚語很快蔓延了坊間內外,不胫而走。
謠言大多還是圍繞退婚一事來的。
不過是說姜家小姐自打被唐少将軍退婚以後,萎靡不振,破罐兒破摔,日日流連煙花柳巷,與梅氏那等子半老徐娘厮混一處,實在令人唏噓不已。
又有者言,天下第一美人竟頹廢至此,不思進取,自暴自棄,怕是不日便要進了梅園,同那群下三等的污穢賤胚惺惺相惜了。
更有甚者放言道,梅園的梅媪妪狠下血本憋了大的,今年初冬的“香笙宴”特邀了檸姐兒入席,到時宴上衆人皆有幸一睹那姜美人不可一世的芳顏。
這謠言一出,瞬即壓倒了頭前兒兩種,檸姐兒出席“香笙宴”的消息似瘟疫一般極快席卷了街頭巷尾,鬧得沸沸揚揚。權貴富庶們一股腦兒地往梅園蜂擁而去,要求提前預定位置,幾近要将梅園的四方樓閣給擠破了去。
香笙宴的入宴票錢更是一夜之間翻了數個番兒,且仍在持續飙升。
梅掌櫃受寵若驚,這才知那日于衆人面前,膽敢出言訓斥少年戰神的佳人乃其青梅,怪道覺得其氣質絕塵不與尋常繡娘一般。可那媪妪也算是個拎得清的,并未因着坊間流言與姜檸的身份便随口應下這門生意,她仍道與姜檸東西不好還是不要,不管她是誰,生意就是生意。
姜檸反倒松了口氣,同時暗暗佩服起梅掌櫃的為人。遂更加上心起來,幾乎不曾回過姜家,半月以來全靠了長香琳琅裏,與浣月洗華等人同吃同住,幾番折騰下來,人也跟着瘦了一大圈兒。
……
昏暮過晚,雨止,風收,星相繁亂,斑斑點點地鋪了夜幕上。皎月倒挂了個玉鈎,像滴水琥珀浮溢着光,抖落了喑潮薄透的霧霭,銀絨絨的,剔亮明朗。
長香琳琅閣,燭火搖曳,風生水起。
“浣月,「大漠」那套腰邊兒勾得不夠緊,再收收。”香閣裏,姜檸雙手環胸,身子斜斜地倚靠在丹柱旁,随手比量了兩下小繡娘身上那套異域風情的金色華服,輕蹙眉尖兒道。
浣月連忙捏了軟尺來,“安兒,再收多少?”
“收半紮。”姜檸頭也沒回地應了句,語氣十分果斷,繼而伺了眼淨餘手裏挑着的一紅一青兩套緞袍,轉身吩咐道:“洗華,抓緊把「無歡」、「眠書」這兩套熨帖妥當,準備試衣。”
“诶來了來了!”洗華挪着碎步小跑着來,差點兒被腳下裙邊兒絆個趔趄。
姜檸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緩沖了她撲在地上的力道,“嘻嘻謝謝安兒~”洗華穩住身子,朝她嘿嘿一笑,随後往裏間跑去。
姜檸卻仍頓在原地,像是思及到什麽,“池音,「驚落」那套裙尾要再縮短——”話還未說完,她剛一轉頭便徑直撞進一方精健堅實的胸膛,湧到嘴邊兒的話倏然咽回。
瞬即,雪松木香清冽蕩開,疏涼如斯,缱绻泛繞在她鼻端。
“參見宣祁侯大人。”身後傳來此起彼伏的嬌然行禮聲,提醒着姜檸來者不善。
唐忱眼睑低垂,溫香軟玉落了滿懷。微微勾唇,大掌将她柔軟身子扣得死緊,嗓音嘶啞如潮:“梅園好玩嗎?”
話勢輕頓,姜檸忽覺耳垂間緩緩擦過一抹溫熱,片刻後,只聽他低喚了兩個字:“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