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掉馬【一更】
酉正時分,日頭漸落, 餘晖尚殘。
暈染成霞的火燒雲, 織出十裏紅妝,像是一塊兒無邊無際的遮羞布, 鋪罩在起伏連綿的瓊樓殿宇,泛漫着鎏金異彩的玫瑰色, 半掩着卧睡春閨裏美嬌娘。
須臾, 紅了臉兒的天穹将要擦黑,萬物歸位。
阖宮掌燈,霎時, 矗立于重重宮闱之心腹地界的乾清宮, 氣勢恢宏,燭燈闌珊如繁星螢火,自成一派。
盛宴在即, 金磚上鋪赤紅裁絨蟠金絲繡團龍紋毯, 與龍紋丹柱、天花、藻井交相呼應,渾然一體。萬盞紅木宮燈懸然挑起, 映得殿宇金碧輝煌。
大殿之內,金絲楠木透雕鸾紋宴桌自東向西而置,黃花梨木椅擺放兩側。宮婢監侍手捧香果瓜木魚貫而入, 步調匆匆, 有條不紊。整座殿堂莊重典麗,其富貴景象,無不處處彰顯着天子餘威, 皇家馔飲的磅礴大氣之态。
随着宮監尖聲報幕,群臣将相已相繼至殿,各自偕同家眷擇位入席,彼此抱拳以禮,卻不過虛與委蛇,盡是淺談相道些浮文套話罷了。
片刻至後,唐家與姜家先後到來。
唐忱作為這場洗塵宴的主角,方一入宴瞬間便成全場人矚目的焦點。又見姜家二老随後而到,關于兩家的風言風語迅速刮過席間,可比相互尴尬的假客套有意思多了。
男人雖不愛閑侃些不着邊際的碎語,卻堵不住自家婦孺間的好奇心,場面繃着僵持了下,但沒過一會兒就聽女人家紛紛悄聲議論起來:
“此前少将軍退婚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地,我還當這唐姜兩家該是老死不相往來了呢。”
“哎呀怎麽說都是京中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私下如何撕破臉這面兒上總也要裝裝樣子的。”八卦總會瞬即将婦人之間的距離無形中縮短。
“聽聞啊,少将軍此番回京,将八王爺之女寧康郡主給帶了回來,人人皆傳兩人于邊塞日久生情,這才退婚的。”
“究竟為何退婚的也無甚要緊,倒是少将軍才一退親啊,那姜家的門檻便要給提親之人踏平了呢。對了劉大人,聽說前兒貴公子也去下了聘禮不是?”
那邊劉大人尚應付着,席中眼尖之人忽然道破:“诶你們瞧,這姜家小姐并未随姜家二前來赴宴。”
“到底也是個姑娘家,好端端地被退了婚,終究是意難平,想是覺得失了臉面不敢來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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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習武之人素來耳力極佳,席間的流言蜚語七零八落地落入耳間。他目光微冷,旁若無人地邁開步子走了進來。
周身氣場凜冽,是自屍橫漫骨的戰場之上錘煉出的冷。
唐忱雖年紀輕,品階卻不低,席中不乏低階于他的年長朝臣,他皆以禮相待。舉手投足間情禮兼到,溫文爾雅之姿,又帶着份殺伐果決的硬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處,絲毫不見違和。
偶爾輕描淡寫地擡眼掃過,仿似昆侖玉石投入碧波,引得那群金枝玉葉們個個漾了春心,眼睛黏了他身上看又不敢,不看又不舍。
若非怕了他那股子淡漠清冷的氣息,便早該趁宴會尚未開始的縫隙挨着個兒來遞荷包香帕了。
“妹妹莫急,離開宴尚有一會兒,且再等等。”唐母瞅着坐了對面的姜夫人面容微染焦灼之色,出聲撫慰道。
“若早些時候說,我多派些人手暗地裏去尋,興許還能将孩子找到。”壓低了聲色說話的,乃當朝開國大将,一品骠騎大将軍,唐忱之父唐岱霖。
姜勁梧聽聞這話,撣了撣衣袖,語氣透着生硬:“既退了婚,你我兩家便再無幹系。大将軍日理萬機,我等怎敢随意叨擾?”
唐岱霖當了一輩子粗人,性格直來直去,向來不繞彎子:“你這倔夫!孩子要是出了事,有你悔的時候!”
“在下親手養大的寶貝女兒,在下心裏有數,怎好勞煩大将軍操心?”姜檸就随了姜勁梧的驢性子,真要倔強起來,擰巴得很。
“你!!”
“這是作甚?天家聖宴,還不快消停些,可是要逞口舌之快讓旁人看了笑話去不成?”唐母見二人話不投機,忙瞪了唐岱霖一眼,開口阻道。
那邊姜夫人也暗怼了身旁倔人一把,姜勁梧氣哼了一聲,兩人這才作罷。
唐母暗自搖搖頭,說起這事兒,歸根結底還是自己家個兒的不對。
兩家婚約是唐忱尚在娘胎裏時,就定好的親事。加上兩個孩子自小青梅竹馬,金童玉女,任誰瞧着都覺得般配不已。
何況要說起姜檸這孩子,也幾乎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的。聰明伶俐,漂亮可人,懂禮數會來事,她一早兒便認定了将來做自己兒媳。
哪知唐忱此番回來,硬是要退親不成。他性情冷硬,真犟起來,饒是強勢如唐岱霖,也降不住。
姜家獨女,自然是二老捧了手心裏寵大的。要不是因着跟自家的這場娃娃親,依照姜檸那孩子的條件,要家世有家世,要品學有品學,樣貌更是京城裏拔了尖兒的,早不知被哪家權貴公子哥兒搶了去。
不會被耽擱至今,也不至于如今這般被坊間裏當做茶餘飯後的消遣話兒。
因而姜氏夫婦若心有怨怼,也不算過分。
“沣哥哥!”
唐母正如是想着,忽然被一道嬌滴滴的俏嗓兒給打斷。打眼望去,只見一身粉嫩裙襦的寧康滿臉笑靥,身後還跟了高高瘦瘦的青衫少年郎。
“參見九皇子殿下,郡主殿下。”衆人見到來者,紛紛起身過了禮節。
“沣哥哥,我與你一同坐可好?”寧康并不理平輩人的行禮,也依舊不記得要向長輩問候,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徑直奔着唐忱而來,臉蛋兒上不加掩飾地洋溢着喜悅與愛慕之意。
反倒那青衫少年是個極穩重有禮的,他微微颔首,算是受過禮。而後眯眼一掃,越過衆人定目在唐忱身上。挑了挑一側眼皮,不動聲色地提步走了過去。
在座衆人被寧康這番舉動搞得有些懵,待緩過神兒來,不少傾慕唐忱又羞于言表的千金小姐們,都有些坐不太住,暗暗不忿于心底。
原來傳言不假,這寧康郡主與少将軍的關系果真不同尋常。
唐忱只是神色淡淡,甚至連眉頭也沒有蹙一下,仿佛不管寧康如何折騰,在他這裏也激不起任何一絲波瀾。
“不好。”
他看都未看她一眼,幹脆利落地直接拒絕,但絲毫不帶猶豫。
寧康從不在意他的冷聲冷色,伸手勾扯着他的衣袖:“為什麽呀?這裏我誰都不認識,只識得沣哥哥你。”說完,朝他嬌然一笑,又不輕不重地加了句:
“畢竟寧康是因為沣哥哥,才從千裏之外跟來的。”
這話乍一聽,像是普通女兒家的撒嬌,可在旁的人看來,難免多少會讓人誤以為唐忱始亂終棄。
唐家二老很尴尬,姜氏夫婦也跟着尴尬。只是盡管寧康自小生長在邊關封地,身份終究貴為郡主,況是八王爺為國捐軀,其女也算功臣之後,幾人雖面色不愈,也不好說些什麽。
唐忱掀了掀眼皮,卻并未将目光落在寧康身上,而是微微瞥過,看向站于她身後的青衫少年,眉梢微動,暗遞了個眼色于他,“因為殿下要坐正座。”
青衫少年,名為劉淸洵。
劉淸洵自然瞧見了唐忱的眼色,先是“哦”了一聲,卻又偏假裝不懂他的深意,溫潤有禮道:“無妨,今日是少将軍的洗塵宴,自然是少将軍為上。”
唐忱似是早便料到他會這樣說,只扯了下唇,淡淡道:“一碼歸一碼,規矩不能壞。”
劉淸洵聞言,亦移眸望向他,兩人就這般對視起來。目光較量間,空氣都跟着沉了幾分,可又并不像是劍拔弩張的情形。
寧康愣愣地看着他二人你來我往,實在看不出是何情況,一時也不敢多言語。只好咬了咬唇,眼裏閃爍了幾絲不甘,終是啞言閉上了嘴。
“那位便是當今德妃娘娘之子,九皇子殿下吧? ”宴席未開,離了遠處的莺莺燕燕們百無聊賴之際,又湊了一塊兒說道起來。
李家少爺悄摸瞅了兩眼,噓聲道:“可輕些聲罷,那位爺素來冷血無情,動辄六親不認,爾等可要小心說話!”
“我看不然,頭年裏北邊兒淹了數個縣,多虧九皇子殿下治理有方,這才及時止損。聖上對其大嘉贊賞,便是東宮裏頭那位——”
“何來這般多話!”王家公子正說得起勁兒,徒然便被自家父親厲聲呵斥。
再瞧衆人,個個當沒聽到般各顧各的。倒也不奇怪,天家之事一向難料,但凡涉及了敏感話頭上,自然率先明哲保身。
“方才謝過殿下。”唐忱經過那位九皇子身側,略微壓低了聲音,謝他剛才配合自己演得一出小戲。
劉淸洵勾唇一笑,風度翩翩,“舉手之勞。”
聰明人之間,一個眼神就夠了。而他一向賞識聰明人,比如唐忱。
就在這時,席間驀然傳出陣陣異樣地騷動,衆人循聲望去——
……
“姜檸見過大将軍,見過夫人。”
姜檸幾乎是在萬衆矚目的注視下,不緊不慢地挪着蓮步至唐家二老面前,施施然屈身行了一禮,巧笑嫣嫣。
愕然見到離家出走之人忽又現身,幾人俱是驚愣了番。
原本姜檸究竟到底能否參宴,連姜氏夫婦心裏也拿不準,因此來前兒,幾個人已商量好如果到最後她仍未到場,該如何向皇帝解釋。
到底是經歷過大場面的,唐岱霖率先回過神來。見眼前兒的丫頭這般謙遜穩重,又一想是自家兒子先負了人家,不免聲音都柔和了許多:“起來吧。”
姜檸緩緩直起身子,唐母忍不住在一旁細細打量起面前這姑娘。
她今日穿得并不似其他富貴千金那般,長裙曳地的隆重。不浮誇,亦不矯柔。
一襲荼白豎領斜襟長衫,外罩靛青滿繡薄紗立領披風,雪銀盤扣,廣袖輕攏,掩不住豐肌秀骨的窈窕身量,曼妙綽約。
唐母直愣愣地瞧着,心底躊躇不定。這丫頭通身娉婷袅娜的勁兒,落在耳邊的柔嗓兒,總給她沒由來的熟悉感。
應該是在哪兒見過。
姜氏夫婦見自己女兒趕在開宴前一刻鐘到,一顆心将要落下,卻在聽聞她下一刻冷不防道出的話時,落了半截的心重又提回了嗓子眼兒。
“喲,這不是小忱嘛?”姜檸偏了下頭,水眸嬌嬈流轉,對上他的目光,紅唇輕啓:“都長這麽高啦?”
她全然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适當得體地客套話,信手捏來,倒當真像是多年未見的故人般。
“阿檸,休得無禮。”姜母慣是知曉這丫頭不按常理,适時提醒道。
姜檸笑了。而後十分乖巧聽話地重又施下個禮,卻未低頭,眸光灼亮地望着他,溫聲軟語:
“姜檸,拜見宣祁侯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寶寶們的厚愛和支持啦!
之後會穩定更新噠,更新時間一般在晚上十一點半左右,寶貝們晚上不用等第二天再看也是一樣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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