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接你
“量好了?”唐忱似全然未将身旁的寧康放在眼裏,不着痕跡地抽出手臂,偏頭看了眼尚在簿子上勾勾劃劃的姜檸,聲色沉沉地問道。
姜檸微愣,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應完方覺後悔:剛才還說要見面到量好為止,這會兒又量好了,可不是自個兒把退路都堵死。
反應過來,又見她垂着小腦袋用力搖了搖,全然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一本正經地輕聲軟語:“回少将軍的話,現下只是初尺,并不完全準确。之後待衣裳圖稿出來須得複尺、三尺,試衣之後照您實際身量,這尺寸也要再稍作調改。”
唐忱當然清楚她的鬼心思,只笑哼了聲,放任她在一旁詭辯,懶得同她争論。争論,也争論不過。
被冷落在一旁的寧康有些不忿,重又伸手摟上身側少年的胳膊,搖晃不依道:“沣哥哥~你怎麽不理——”
“松手。”唐忱淡漠出聲,幹脆利落地打斷她的嬌嗔,眸眼冷峭,滿是漠然的疏離。
寧康倒還沒甚反應,姜檸身子先瑟縮了下。她雖始終垂首盯着簿子,耳朵卻仔細豎着。聽了半天沒動靜,迫于好奇悄咪撩起眼角,餘光暗瞥了他一眼。
啧,真冷。
想來也不奇怪,這些年戰場待得久了,人殺得多了,再不是幼時為她爬樹摘花,翻牆采果的小竹馬了。
又瞥了眼那位郡主。
寧康早習慣了他這番清冷,愛的也是他這番涼薄如冰的模樣。她看上去絲毫不在意唐忱的冷漠,笑嘻嘻地依言松了手,仰着臉嘿嘿一樂:“诶呀這麽兇幹嘛啦,人家在這裏人生地不熟,只認識沣哥哥你一個人呀。”
???……這倆人是不是都不太正常,姜檸偷偷撇了撇嘴,在心裏下了結論。
唐母見這場景,溫柔一笑,開口化解氣氛的尴尬:“這位就是寧康郡主吧?”
寧康聞言嬌俏一笑,轉身看向唐母,這才施施然地行了一禮:“見過夫人。”
唐母點了點頭,和顏悅色:“讓郡主見笑了。阿忱這孩子打小就性子直,脾氣差,你莫要與他一般見識,來,坐吧。”
婢女扶寧康入座,上了茶點,她捏起一塊兒糖糕咬了口,邊吃邊道:“沒事呀,我知道沣哥哥向來外冷內熱,也習慣他冷冰冰對着我的樣子了。”說着,還不忘看一眼唐忱,滿臉嬌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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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母被她這沒頭沒腦地話怼得一時接不上茬,眼瞅着氣氛重回尴尬。
這時,只見姜檸将簿子合上,移步至前,低眉順眼:“夫人,尺寸皆妥當了,回頭待少将軍得了空,安兒備幾匹上等的好料子來,您給一塊兒選選。”
唐母見這丫頭打進門兒就低着頭說話,低着頭走路,可談吐言語,舉手投足又不像個唯唯諾諾的,心裏頭覺得幾分怪異。
“安兒,不必太過緊張。你這般低着頭,倒顯得我很是嚴厲似的。”唐母溫聲笑語道。
完了,姜檸在心裏暗叫不好。
“夫人說笑了。掌櫃的有規矩,出門在外不能壞了禮數才是。”她強作鎮定,盡量保持波瀾不驚的儀态,實則滿心都在思量着如何撤退。
唐母笑着,輕輕颔首:“你本就是個極懂規矩的,咱們這兒也不是甚刁鑽嚴苛的人家,放松些便是。”
姜檸嘴上應着,指尖卻因緊張而用力攥緊了手裏的簿子,半晌,她彎腰行了一禮:“時候不早了,夫人若無其他吩咐,安兒便先行告退。”
話畢,她躬身朝後退了幾步,末了轉身,正欲擡腳往外走,倏地後領子被人一把扯住。她登時瞪大眸子,整個人都傻杵在了原地,定定地一動不動。
“跑什麽?”唐忱聲色低沉,掃了眼她泛白的指尖,清黑的深眸含着幾分笑:“我還沒說,要什麽樣式呢。”
聞言,姜檸暗暗發窘,懊惱地閉了閉眼。應該早跑的。
她脊背僵直,試探着用力往外拽了拽衣領,卻不料唐忱更用力了幾分,旋即急出她一身的汗意。又潮又熱,烘得她耳垂都染了緋色。
“如今這會兒沒有圖稿,待安兒回到鋪子仔細選些樣式出來,連帶着布料一同攜來供您挑選可好?”姜檸極力壓住驚慌,梳理了話裏的邏輯,尾音懸了些顫兒。
“不好。”他并不理會姜檸那一套,手上未松,冷淡出聲:“怎麽?陸紹人的規矩,就是教你們背對着客人說話?”
唐忱倔,她心裏清楚得很。
無法,若一直僵持下去只會顯得此地無銀,可唐母此時正坐于她背後,若依言轉身,更是暴露得徹底。
得想個法子才是。
姜檸美眸轉了又轉,當身後少年手上再次用力之時,她幾乎以迅雷之勢,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襟,之後順勢将小臉埋在他的胸前,遮藏地嚴嚴實實。
霎時,清隽淨透的雪松木香襲來,襲入鼻端,襲入肺腑。像雷雨驟停後的林間薄霧,空靈而濕潤。
這味道十分好聞,姜檸又用力深嗅了兩下,嗯,也很熟悉。
“你做什麽?”耳畔傳來唐忱低醇的磁音,語氣裏隐着不明喜怒的意味。
姜檸回過神,從他懷裏退出來,狀似十分驚慌的樣子,躬身半蹲,小腦袋垂得更低:“大人恕罪,是安兒失禮了。想是來的路上沾了些暑氣,一時有些頭暈方沒站穩,還望大人莫怪。”
唐母見狀,正欲開口喚人去煲碗解暑湯,卻見唐忱一下将小姑娘拎起來。
“沣哥哥!”寧康早在姜檸倒進他懷裏那刻,就開始坐不起住了。
“別吵。”唐忱開口,徑直打斷寧康。伸手朝後指了指她,頭也不回地拎着姜檸往外走道:“從流,派人送郡主回去。”
“是,公子。”
……
“放開我!”一出府,就見姜檸縮着脖子,要從他手裏掙紮着出來。
這鬼人,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的毛病,不是捏脖子就拎領子,姜檸恨恨地腹诽道。
唐忱涼淡地瞥她一眼,手上松開她:“暑氣消了?”
姜檸假裝聽不到一般,整理了下被□□的衣領,嘴裏邊兒還振振有詞:“少将軍好不地道。”
他冷笑了聲,耐着性子:“哦?我如何不地道?”
“您要躲着寧康郡主,也別拿我當幌子呀。”她将簿子卷了卷握在手裏,雙手環胸,懶洋洋地戳破他。
“怕了?”他看上去心情不錯,難得勾了勾唇。笑容很淡,很輕,幾乎微不可聞,但好歹不是冷笑。
她稍愣了下,這似乎是打兩人開始針鋒相對以來,頭一回見他笑。
這鬼人,笑起來也跟小時候一樣好看,好看得灼人眼,勾人心魔。
她回過神,清了清嗓子:“不是怕,是防患。”說着,又煞有其事地聳聳肩:“郡主心裏傾慕您,舍不得拿您怎麽樣,可保不齊遷怒我們。若要跑來掀了我們鋪子,那我們多冤呢。”
“一箭雙雕而已。”他說得漫不經心,忽而又補充了句:“還是得你言傳身教。”
“我何時——”話沖出嘴邊兒,突然剎住,她反應了會兒,若有所思:“你說的是……”
他說的是上回陳府之事。
她借唐忱之手教訓陳府的人,順帶膈應了他一頓;他便拎自己當幌子擺脫寧康,搞不好還會讓那位郡主記恨上自己,正好報了自己對他三番兩次的招惹之仇。
啧,這仇記得,真夠狠的。
姜檸這才明白過來他剛才的笑,不是冷笑,而是得意。
她也不生氣,像是想到了什麽,妖冶的小臉兒驀然笑了,笑得不懷好意:“這姜家小姐您不要,寧康郡主也不讨您歡心,宣祁侯大人還真是難伺候得緊啊。”
唐忱眸色微變,如深潭般瞬即隐着陰翳,笑意斂起,落在她身上的視線滿是壓迫。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既然尺寸是你量的,那便交由你親自負責。”
“少将軍此話何意?”姜檸怔愣了下,不明所以。
“我的意思是,”他伸手,雙指彈了彈她懷中抱着的簿子,淡淡出聲:“從選布、刺繡、制衣皆由你一人完成,親力親為。”
姜檸尚未愣過神來,只聽面前的少年又不緊不慢地添了句:“繡法,就用雙面繡。”
雙面繡是蘇繡的一種,也是最難的一種,于同一底料上繡出正反兩面,輪廓樣式皆完全相同的繡品。其繡工精致,形神兼備,配色秀雅,引得一時坊間紛紛效仿,名手競秀,掀了好一股熱浪起來。
因而即便常年征戰沙場的唐忱,也略有耳聞。
只是這雙面繡繡工繁瑣、耗時長,價格高,大多只繡于經帙、錦帕等物什,鮮少有繡于衣物之上。
顯然,唐忱在故意為難她。
姜檸倒也沒什麽懼怕,反正鋪子裏最多的便是繡娘,任他有再多空閑也總不能盯了鋪子裏不走。到時候随便找浣月、冼華幫幫忙,如何辨認這衣裳是不是她做的。
“少将軍還有何吩咐?”她笑得明豔,壓着性子問道。
唐忱也微微勾唇,緩緩道:“為了保證你不假借他人之手,自明日起,我會讓從流去鋪子接你。”
“接我作甚?”她驚愕出聲。
“每日辰時到戌時,來将軍府。”他頓了頓,笑道:“慢慢繡。”
作者有話要說: 文章中涉及的雙面繡信息來源于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