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門
自打懷化将軍進宮面聖之後,最為京中百姓津津樂道的兩件事,其一便是姜家小姐被唐少将軍退了婚,第二,唐少将軍加官進爵,獲封宣祁侯。
如此看來,唐忱本乃開國大将之後,祖父更是當今輔國大将軍,家中嫡嗣世代從軍,多年積下來潑天的功勳,足以光耀許多代。
這樣高的門楣,已是天底下都找不出幾個,更有少将軍骁勇異常。年紀輕輕便大有趕超前人之勢,撫一回朝便封了侯,從臣子一躍成了半個主子,姜家姑娘哪裏還有機會夠得上他?
唐忱端坐在涼亭中,案上爐中沸一壺香茗,着一身松墨繡紋春錦長袍,頸外壓金雲符領口,腰間犀角通玉束帶,少了戎裝襯起的肅殺之氣,俞顯面如冠玉,風雅落拓。
也是個驚世少年郎。
“公子,您好些年沒回來,怎的不多陪陪夫人老爺?如今您是侯爺,往後聖人賜了宅邸也是要自立門戶的。”從流躬身垂手,立在一旁,面上是頗有感染力的笑容。
唐忱離家時從流才沒買來不久,原是派在唐忱院內的小應侍。因着為人機敏做事爽快,又膽大心細,才得以在自家公子走後一直全權打點他宿的庭院。
唐忱執劍柄的長指執起壺柄也十分潇灑有度,碧色茶湯斜斟,泠淙落入白玉盞的水聲和上他低磁的音調:“昨日母親已拉我同父親徹夜長談,方才歇下。”
宮中賞的兩甕南疆特供飲霧,回來便壓在庫房。他常喝的茶葉還是嵩山雪頂,甘冽自唇舌淌入肺腑。
從流是孤兒,對母子間的體己話總是向往的:“夫人說了什麽?”
“選妻婚配之事為多。”唐忱押了口茶,容色平靜不辯喜惡。
從流小眼一眯,露出整齊的牙齒:“倒是公子為何退了姜小姐的婚?”
唐忱握杯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頓,垂眸作不在乎狀:“鹽鐵司使是欽定的朝廷命官,怎可讓她牽制了将軍府。”
幼時姜檸勤來将軍府,從流也有幸見過幾回,那是便覺得她美豔無方為之贊嘆,舉手投足可見彬彬大家之風。
從流眼珠滴溜溜地轉,心下猜個八九不離十。唐家四代名将,不止靠滿身鐵血,更靠胸中韬略,相互制衡向來是帝王心術,他豈能不知此時與姜檸成婚才是萬全之策,既是退了婚,恐怕是:“公子不想将姜小姐牽扯進朝堂之争?”
“活都做完了?這般話多。”唐忱豎着英眉斜一眼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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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小的就去,就去。”從流嬉笑地躬身退出亭臺,轉身偷笑着走了。身後唐忱松了口氣,握拳于唇邊不自然地咳兩嗓子。
不多時,半柱香前走開的從流去而複返,咋咋呼呼跑進來:“公子公子!側門處來了個姑娘,說來拿東西,問起來也不說,只道公子你允了她一個大數目。”
唐忱擡眼,近乎一瞬便想起那日口若懸河不饒人的姑娘:“請進來。”
“啊?哦!”從流不敢多做耽擱,小喘着又朝側門去了。
姜檸娉婷袅娜地候在門外,耐心極好地等着方才進去請示的小內侍,見他又噌噌跑出來,才端上溫軟柔和的笑意:“小哥兒慢些,天熱,不宜急躁。”
從流見她面若桃花,明豔如燦霞,不由不好意思起來,背手摸去額上細汗:“不打緊,我家公子請姑娘進去。”
姜檸卻搖搖頭:“我拿了錢便走,不多叨擾。”
“這……”從流不知作何反應,多少姑娘求着想見他家少将軍一眼都沒機會,這個小妮子竟然請她去見都不去。從流啞聲,還了個禮轉身又跑進去報信。
直到他不見身影,姜檸才放松下來,慢慢蹲下身歇息一會兒。為了同洗華拼命趕工新喜服,幾乎兩日不曾合眼,好不容易才騰出些時間趕急趕忙來一趟唐府,現在她及其困乏。
“聽說有人只想見錢,不想見我。”百無聊賴之際,冷冽的男聲冷不防在頭頂響起,驚得她一激靈。
擡頭望去,他正居高臨下站在她身前,垂眸看她,眼神淡淡,下颌線條清晰淩厲。
她滿眼都是他挺拔如一叢墨竹的身形,回神時迅速以手撐膝站起來。
未料氣虛腿麻,還沒站穩便頭暈腦脹地踉跄一下往後仰去,姜檸反應也是快,下意識便伸手扯住他的蜀緞廣袖,用力将自己拉回來站定。
站穩腳跟後瞟去一眼,卻見他長眉挑起,眼神落在被她大方抓在手中的袖口,表情微妙。
她也全然不慌,慢慢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才随意拍平被抓皺的寬袖,丢甩回去。
從流在一旁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她竟如此膽大妄為。
反觀姜檸,窈窕地施下個禮,語調懶懶散散:“小女子拜見宣祁侯大人。”
唐忱洋洋灑灑地嗯了一聲,而後問她:“你叫什麽?”
她張口欲答,頓了半晌卻說:“連姜家小姐都入不了侯爺青眼,小女賤名怎敢污了您的耳。”
唐忱聞言拿眼掃她,冷笑罷,并不追究:“從哪來的?”
“珞花街長香琳琅閣。”她語速極快。
他若有所思:“寶昌商行,陸紹人的産業。”
“正是。”
唐忱瞧她撇開眼不愛搭理的樣子,也不惱,只是颔首:“要錢是吧,好。”
說到銀錢,姜檸立馬擡眼去看他,一雙大眼水波粼粼,見他接着吩咐道:“去賬房取兩千兩銀票……不,兩千兩紋銀來。”
從流見陣勢也不敢多問,慌裏慌張就去了。
轉眼姜檸也懶得再強作矜持,擰過腰一屁股坐在他腳邊門檻上,将活生生的懷化将軍晾在旁邊。
唐忱見狀越覺有趣,在她身後沉聲道:“長香琳琅在正南方向,為何繞遠到側門?”
姜檸頭也不回:“雖然你已經跟姜家小姐解除婚約,但若有個莫名的女子上了将軍府的門,對将軍的影響總歸是不好的。”
對我的影響也不好,她在心中默默補了一句。
“哦?”唐忱饒有興致地在她身側蹲下來,“如此說來,怎麽不見你從後門來?”
姜檸陡然觑到他英氣鼻梁,往上去傲人長睫根根分明,再往上去紫琅冠意氣淩人,吓得她趕緊往邊上捎捎,離得遠些:“此言差矣,我可沒有姜家小姐的背景,後門太過荒僻,若是将軍想除我而後快,連給我收屍的人都沒有。”
唐忱簡直被她氣笑了,一扯嘴角審視她:“三句不離姜家小姐,你跟她什麽關系?”
姜檸壯着膽子翻白眼給他瞧:“婚都退了,就是一刀兩斷,她跟誰有關系您管得着嗎?”
話畢,唐忱面色竟陰沉下去,眼中卷了鋪天蓋地的暗翳,直壓得她喘不過氣。
“公子,銀兩取來了。”從流的通報聲适時打破僵局,唐忱臉上不愉一瞬消散,平靜如常地直起身。
視野裏只剩他一雙濯絲步雲履,姜檸思慮片刻也跟着站起來,一覽無餘地望見幾個侍女手捧紫檀雕镂大木盤前後有序地走出來,盤上鋪紅綢,綢中盛滿閃閃銀光,都是一個個實打實的元寶啊。
姜檸生在大戶人家,也不是沒見過錢,但出手如此闊綽,着實令人咋舌。
他擡手風度翩翩做了個“請”的手勢:“兩千兩,數數?”
姜檸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遂咽口唾沫道:“将軍的為人我還是信得過的。”
“是嗎?”他像是聽到什麽笑話般勾唇邪笑,勾人心魄,“那你将銀子拿走吧。”
看他反應,除了給錢不眨眼的敗家子,姜檸對他又多了一層變臉怪的認知,說笑便笑,風過不留雲。
她不知唐忱在等着看她如何将銀子帶走,站成長排的侍女,手中銀兩加起來少說也有四十來斤重,她一介弱質女子,只有一個人,一雙手,如何拿得下。
既然主人已經發話,姜檸也不做作,從腰間爽快掏出一塊印藍碎花大方布,抖落兩下鋪展在地上,這是她特地裁了店裏最結實的布匹帶來,有備無患。
“煩請各位姐姐妹妹将銀子倒進來。”這種時候,姜檸的禮數仍然周全。
場面頓時井井有條起來,唐忱顯然也沒想到她還留了一手,揚着眉一臉看好戲的樣子。
不多時,姜檸利利索索給方布四角兩兩打起對結,将堆成小山的銀元寶裹在裏頭,系成個包袱狀。彎腰氣沉丹田,猛提一口氣甩在背上,巨大的慣性推得她纖弱的身子險些往另一邊倒去,顫巍巍穩了許久才找準支點。
沉重的包裹使她的柳腰不得不下彎,薄薄的肩背也斜過去,随時會倒的樣子。
姜檸背起包袱,盡力擡眉去看神色怪異的唐忱,露出屬于她颠倒衆生的笑顏:“謝謝将軍,體恤百姓疾苦,出手大方。”
女子妍麗柔軟的五官倒映在他深淵似的眼瞳裏,忽然撥亂心底的漣漪,那一刻便動了恻隐,直到這女人又吐不出象牙地說出些不找着邊際的話。
“我也不是什麽不念恩情之人,反正連姜家小姐這麽好的姑娘都放棄了,您以後就随便娶個女子也罷,到時大婚來我們長香琳琅訂制成衣,價格絕對優惠。”姜檸動作遲緩地轉過身。
唐忱頭疼地按住眉心,不知結的什麽深仇大恨,話裏話外都在酸他。
不過。
“你說對了。”他突然落下的話音攔得她離開的腳步一頓。
身後那人吐出的語息似遠隔天邊,又恍惚吹散在耳畔。
“如果不是她,旁的人都只算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