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遺跡
深藍近乎靛黑的天空邊際被割開一線白色,混合着金橘色的光破開雲層,綻放殿堂的走廊早就被挂上嚴嚴實實的厚重長簾,殿門在封閉幾個小時後終于打開,議政臣依次夾着文書走出來,書記官也松了口氣,聞到殿內帶出幾絲醒神的薄荷清香。
摩西雅很久沒有像這樣拖延自己的睡眠時間而在這裏等待國王,她得知王女殿下在晚餐時間有過激言辭的時候,這件事已經被揭過去了。
說實話,摩西雅對于王女殿下居然能說出那樣的話,詫異程度與任何一個血族都是一樣的。她想了很久,大抵得出兩個原因:興許是由于她的混血血統,思維有自然而然的異己性;也或許是她真的不明白“原始血脈”在血族中的重要性。
不過她這次來并不是為了王女的口不擇言,而是克維爾頓……嚴重擾民。
半晝三更狂吹風笛,還鎖了門,摩西雅身為王城總管,見敲門聲完全被風笛聲掩蓋忽視,叫來了保管鎖匙的匠師。但是剛開了門,克維爾頓頓時憤怒地咬着風笛抵着門,含糊地高聲叫道:“出去出去!都出去!你們煩不煩怎麽亂開我的門!!”
摩西雅在重新關上的門前站了半天,聽着噪音,覺得很頭疼。
太難聽了。
國王将資料遞給書記官,拿了兩本近期需要批注的書卷,輕聲吩咐了一句:“近期我需要時間去芬可城,請務必将日程安排妥當。”,随後跟着摩西雅穿過長廊,還沒靠近克維爾頓的寝室,就聽見了極其刺耳的風笛雜音。
國王垂下眼簾,偏過臉問摩西雅:“她吃過晚餐了麽?”
“是的。”
國王擡起手覆在了雕刻花紋的門上,維持了這個動作幾秒,最終還是放了下來,握着書轉身,手指無意識撫了撫書卷封面的角,聲音帶着一如既往的平穩:“崔恩似乎說過,這是獨立期的自然反應,既然她的發洩渠道是這個,那麽我想現在進去,對克爾而言,要麽助長要麽壓制,都沒有好處。”
摩西雅有些為難:“不然和她談談心?”
“談心也要選對時間,她現在的情緒比較有攻擊性,時間也太晚了,除了火上澆油和颠倒晝夜沒有別的用處。”
不等摩西雅再次開口,國王忽然伸手輕輕點在了門的鎖孔上,風聲一瞬而滅,仿佛有什麽東西強勢阻斷了空氣振動的蔓延,嘈雜的風笛聲消失于那一層透明的隔層,耳邊驟然的安靜甚至讓人産生輕微的耳鳴。
“等她平靜下來,自己推門出來,這層噤聲隔層也會消失。”
這看起來是最穩妥的辦法,摩西雅躬身目送國王離去,然而躊躇片刻,還是出聲叫住他:“王,我覺得殿下并不是故意說繼承權的話,她有這樣的思想只是暫時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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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沒有回頭,披地的繡銀長袍被人魚燈染上冰涼的光:“我知道。”
“我想她應該會認識到,也許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向您道歉……”
“嗯。”
國王微微側過頭,銀發垂落遮住了臉廓,語氣溫柔:“夜深了,你也去休息吧。”
… …
依布烏海最北端,安格火山山腳荊棘鎮。
這次的遺跡探尋課業地點非常特殊,安格火山作為禁區,一直被成片的荊棘叢林圈起來,靠近點的鎮子都人跡罕至。
安瑞扛着包,仰望高聳入雲的火山,有點疑惑:“這個地方會有遺跡?第四紀元這片區域難道不是被岩漿浸泡的嗎?”
“雖是這麽說,但聽聞這裏自從到了第八紀元,最近這幾年總是有波動。”導師攤開手中的研究稿卷,“王近年來不曾有情緒起伏,所以我懷疑是別的原因。”
安瑞瞧了瞧跟在後面的克維爾頓,默了一會說:“情緒這個還真不好判斷,等一下,我去問問最有發言權的。”
安瑞退回到原來位置。克維爾頓又差點走丢,整個人魂不守舍,被叫了一聲後猛地回神:“啊又掉隊了嗎?”
安瑞:“……”
是的,就差一點。
被安瑞旁側敲擊地詢問了一下後,克維爾頓耷拉着腦袋,有氣無力:“沒有啊,修沃斯沒什麽脾氣嘛,就算……就算那天我,反正我說了之後他沒有發火,就是看起來有點……”
安瑞立即問:“有點什麽?愠怒嗎?”
“不是。”克維爾頓停了一下又不耐煩道,“我哪裏知道!我不是跑出去了嗎!”
安瑞撓了撓頭:“導師說火山波動是第八紀元初就開始的問題,如果不是王之怒造成,說不定有塊大遺跡。”
克維爾頓皺了皺眉:“可是安格火山的荊棘叢是禁區。”
“導師說我們不從荊棘叢那裏走。”安瑞指向狹長的小鎮道路,“我們坐船繞過去。”
通往探尋的道路上總是布滿荊棘和艱險,這句話果然是真理,荊棘是明擺着的,艱險也很快應邀而來——駐守海岸的侍衛長很遺憾地拒絕了導師:“抱歉,如果想要出入這片海域,需要有來自王城的手谕。”
導師愕然:“什麽時候有了這個規定?”
“第八紀元初。”
“可是我沒有聽說過,我對王城的政治非常關心,絕對沒有發布過這樣的定案。”
“因為比較具有針對性。”侍衛長笑笑,“一般沒有多少血族想要從這裏出海,我們手中有這份指令,守在這裏通告一聲就可以了。”
導師還想說什麽,安瑞忽然跑過來拽了拽他的袖子,有點賊地眨了眨眼,然後一臉“我有個超級大秘密偷偷跟你說”的表情,拉着莫名其妙的導師退回了荊棘小鎮上。
這個超級大秘密就是安瑞他爸,格爾木侯爵。他正在坐在小鎮的草皮上,往外拔着渾身的荊棘刺,滿面歷經風霜……或者說灰頭土臉,頗有藝術情調的小卷發也成了一頭枯草,屁股底下緊緊壓着一包東西。
導師行了個禮,有些尴尬:“侯爵大人,需要來一杯血麽?”
格爾木侯爵絲毫不見外,滿口應道:“嗯嗯,來一杯!兒子,順便幫爸爸買把梳子,還有毛巾,對了還有衣服外套!”
安瑞麻木看着格爾木侯爵渾身上下就一條內褲:“爸,你是光着跑來的嗎?”
“我怎麽會做那種丢臉的事情!你要相信爸爸!”格爾木侯爵拔出胸上的一根刺,嚴肅擡頭,“我全副武裝穿了八層,但還是被那群黑枭扒光了!”
剛掉頭的導師精神一震,又轉了回來:“侯爵大人,您……跨越荊棘叢了?”
格爾木侯爵展開雙臂,一身的刺活像個仙人球:“你覺得呢?導師先生。”
導師眼中燃起了熊熊希望之光。
… …
安格火山的荊棘叢擁有“依布烏海最堅硬植株”之稱,沒有之一。完整稱呼為“鋼灌彈刺木株”,通體漆黑,表皮粗糙,有真刺與假刺之分;假刺是比較好糊弄,能看得見,碰一下也沒反應,但隐藏在表皮下的真刺就麻煩了,格爾木侯爵都快被紮掉一層皮。
不過令格爾木侯爵心有餘悸的倒不是荊棘叢,而是黑枭。
在第四紀元之前,還沒有黑枭這種鳥,只有溫順的白枭,這種鳥的鳴叫高昂清冽,最讨厭見到打鬥,經常停在幼年血族的身邊,歪着小腦袋用喙給翅膀撓癢。如果孩子間發生了争執,它們就會第一時間飛上前,抓着孩子們的腰帶拖開他們。
老血族都說是貝烈梅之戰的鮮血淹死了白枭,一遍又一遍淋上它們雪白的羽毛,最終凝成了觸目驚心的黑色。它們孤零零地啄食屍身,陰狠盯着成片的廢墟,嘶啞的叫聲響徹依布烏海,徹夜不絕,令人厭惡至極。
格局改變是在第五紀元,在修沃斯王的加冕禮贊上有一只黑枭飛撲而下,落在了君主還未戴起的冠冕上,利爪摳住王冠上的貝銀石,左右侍衛立刻要上前驅趕或砍殺它。國王擡手制止了所有近侍,用扣着血冕之戒的手指緩緩撫過它的羽翎,然後垂頭親吻了它。
那一刻,數千只黑枭落滿了王城,王的祝福籠罩了它們,所有黑枭都在積蓄着氣囊,最終龐大震蕩的氣浪沖天而起,它們歷經整整一個紀元的嘶聲喑啞,最終再一次高唱。
但也僅僅是聲音了,染黑的羽毛無法褪去,侵蝕的性情無法扭轉,它們成群結隊飛離了王都,最終停留在最北端的安格火山荊棘叢,自發成為這道禁區的守衛。
越禁地者……扒衣示衆!
格爾木侯爵死都不要再進去一次,披上了安瑞包裏備用的最大號外套,撸起褲子繼續拔腿上的刺兒。荊棘刺的深淺全看當時的遠近,最深的一根是在手掌上,格爾木侯爵當時被黑枭啄得怒從心頭起,狠狠一巴掌拍過去,結果精确有力地掴到了一根真刺上……
他痛得嗷嗷了半天,褲子帶就這麽被趁機啄掉了。
安瑞望着草皮上放着的一個紙包,嘆了口氣:“爸,你兜了什麽回來了?不會是撿了只黑枭吧?”
格爾木侯爵警覺地驅趕兒子亂碰的手:“去去,別不老實。”
安瑞悻悻收手:“話說你真不帶我們進去啊?我課業成績很重要的。”
格爾木侯爵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姿态:“雖然我很會違反規定,但是不代表我能帶着一群血族違反規定……那就有反叛嫌疑了。我頂多,咳,告訴你們點秘訣……”
剛準備開講,到處逛了一圈的克維爾頓回來了,見到格爾木侯爵竟然在有些詫異,但還是禮貌地颔首:“侯爵大人。”
格爾木侯爵愣了一下,忽然用手悄悄繞到安瑞的後腰上,又左右拍了拍,終于伸進了口袋,在兒子狐疑的目光下坦然摸出了一塊金幣,然後慈祥地笑道:“哎,是小王女啊,吃不吃糖?叔叔請!”
安瑞:“……”
叔你妹!錢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