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電話接通,那邊的聲音帶着一股吳侬軟語的腔調,是秦夏的室友。
聽到那邊說秦夏去自習不在寝室,秦鋒心裏很失望,那些一路上編排好的話都沒了出路,挨挨擠擠垂頭喪氣。
“哦沒事,那我以後再打……我?我是秦鋒……是秦夏的——弟弟……”
電話那邊的吳侬軟語突然提高了一個音階,不是對秦鋒說的:“你怎麽又回來了?”
隐隐約約的,那把熟悉的嗓音傳過來:“忘記帶随身聽……英語……”
“你弟弟的電話找你,剛好。”電話裏喀啦啦響了幾聲,話筒易了手:“小鋒?”
秦鋒嗯了一聲,有點莫名的委屈。
“怎麽了?有事?”秦夏的聲音聽不出來生氣,好像那些情緒都是秦鋒瞎猜的,做不得數。
“我,”秦鋒生平最恨磨磨唧唧優柔寡斷,可是今天他居然自己成了此類标本:“我沒啥事……你看,你的號碼我記得,沒丢。”這話說的,簡直蠢死了。
秦夏輕笑:“就為了證明你沒弄丢我號碼又打回來?你可真是……”真是什麽他沒說,秦鋒想也知道不會是好話。
“對不起。”道歉的話開了頭,後面的話就順暢了很多:“我剛才不是故意要跟你提錢的事兒,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爸都誇你,說你有人情味,是個好孩子。”
電話那邊又變成了含着笑的春風:“是嗎?那你替我謝謝秦叔表揚啊。”
秦夏一笑,秦鋒也跟着放松了,嘿嘿笑着:“我本來這幾天就想給你打電話。”善意的謊言還是必要的:“結果你動作太快。我可是一直昏天黑地的好好學習來着。”
“那你把庫侖定律的計算公式背給我聽聽。”
秦鋒瞠目結舌:“不是吧,我在學校大考小考的已經夠頭昏腦漲了,你這還考啊?”
兩個人都笑了,聲音爽朗,仿佛插了翅膀的雄鷹,遨游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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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夏,”秦鋒很鄭重,又有點過于鄭重的不好意思:“我要考去A大。”
秦夏沒有一點瞧不起他或是覺得他妄自尊大的念頭,回答的流暢自然又理所應當:“好,我在A大等你這個學弟。”
挂了電話,秦鋒的小心髒一掃頹廢,止不住的興奮。
他原來一直沒什麽目标,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那是一種渴望,是雄鷹向往着更遼闊蒼遠的天空,搏擊翺翔的強烈意願。與此相比,振翅高飛的路上,那些雷電狂風艱難險阻都不算什麽,即使逆着風,他也有堅定的信心可以沖過去,看到那片藍天,看到等在那裏的同伴。
秦夏跟他不一樣,他沒有自己強壯的身體敏捷的身手堅硬的拳頭。
秦夏跟他又是一樣的,站在食物鏈的頂端,冷靜強大,無與倫比。這種類似沖擊着少年活躍異常的大腦,使之産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總有一天,他秦鋒要跟秦夏堂堂正正的比肩而立,平等認真的說聲謝謝,然後請他好好吃頓飯,不只是青菜雞蛋面那麽寒酸的東西。然後告訴秦夏,哥們兒挺仗義,咱秦鋒認你這個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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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試成績出來了。班主任沉住氣第一時間把秦鋒叫到了辦公室。
秦鋒有點忐忑,不明白語文老師叫自己這個體育委員幹什麽事。
“秦鋒你坐。”沉住氣推推厚瓶底眼鏡,臉膛紅亮,那是興奮的。
“陳老師你找我有事?”思忖再三,秦鋒确定自己最近沒闖禍,遂大大方方坐了下來。
沉住氣拍了下桌子,厚嘴唇抖了抖:“秦鋒你這次期中考試,成績不錯嘛。”
“我沒抄。”秦鋒下意識的辯解:“自己考的。”
這個成績說老實話,距離A大不是一般二般的遠,可是跟兩個月前的秦鋒自己相比,更不是一般二般的好。
“你誤會了,我沒說你抄。”沉住氣不像是嘲諷,真心實意的。手指翻了翻桌上的成績單,劃着線念着:“語文98,數學112,物理110,化學101,英語93。總分514分。班級第15名,全年級247人排名129!”
看着沉住氣興奮到屁股長釘子坐不住的樣子,秦鋒有點納悶,好心提醒:“陳老師,總分750分,不是600分。”
沉住氣哈哈大笑,頭回有種沉不住氣的感覺:“秦鋒你好樣的!陳老師沒看錯你!腦袋瓜聰明,是個人才!”陳老師彎腰在辦公桌櫃子底下一通亂翻,拿出上學期的成績,手指點點點:“喏喏,你自己看。你高一期末考試成績。五科考了400分。這才倆月,坐火箭的速度啊!不行,我得跟年級組長說說,看能不能把你調到快班去。”
“我不去。”秦鋒松口氣:“陳老師你放心,我自己心裏有數,我以後不會再瞎混了,好好複習準備高考。”
沉住氣看樣子都要哭了,鼻子發紅:“虎父無犬子,老秦家兒子出息了。”
秦鋒心底暗戳戳翻個白眼,這才記起來,沉住氣跟自己老爸是小學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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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入了冬,兩場雪一下,秦遠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
有一次秦鋒在自己房間做作業,親耳聽到隔壁爸爸跟媽媽說,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這個年了。
秦鋒手裏的筆攥的死緊,草稿本上正在寫着的化學式子拉出一道又黑又粗的斜劃線,鋒利如刀,寸寸割心。
有時候放學回家,秦遠會拉着秦鋒唠嗑,很少有的。
秦鋒不敢哭,因為秦遠那語氣就跟交代後事差不多,又留戀又惆悵,聽的人心都碎了。
秦遠說,兒子你以後就是咱家的老爺們兒男子漢,是咱家的頂梁柱。你媽跟了我半輩子沒享過什麽福,光遭罪了。以後你得對你媽好點,不能娶了媳婦兒忘了娘,知道不?
秦遠說,爸爸知道你心裏憋股氣,自尊心受傷了。兒子你別不承認,那天我大外甥打電話來,你撂臉子是不是因為你媽誇那孩子成績好有出息,你不樂意了?我兒子也是好孩子,一不偷二不搶,考不考的上大學都不重要,堂堂正正做人,找個營生賺錢,幹啥還不養活人?
秦遠說,我前兩天做夢來着,夢着你成家了,生了個大胖小子,你媽樂的直抹眼淚。兒子啊,爸爸就放心不下你們娘倆,以後要孝敬你媽,護着媳婦兒,養活孩子,男人的脊梁再重再難也不能彎,明白嗎?
十二月頭,秦遠病情迅速惡化,一米八的大個子瘦成一把骨頭。頭一次昏迷的時候,把秦鋒娘倆吓得魂飛魄散,秦鋒也不知道哪兒來的一把子力氣,扛着自家老爸,居然忘了借車,就那麽蹬蹬蹬的跑去了第一醫院,人進了搶救室他才哆嗦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幾乎累癱了。
趙院長跟秦遠兩口子交情不錯,是多年的老朋友。見着秦遠這情況,嘆息着搖頭,悄悄交代馬秀麗準備後事。
馬秀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靠在兒子肩膀上差點厥過去。
秦遠在醫院醒過來之後,跟趙院長私下裏聊了一次,堅持着要回家。
秦鋒馬秀麗娘倆怎麽勸說,秦遠都不同意繼續住院。而趙院長竟然也沒反對。
秦鋒記得那天,天空晴朗無雲,腳下白雪皚皚,鞋底踩在路面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趙院長親自開着車把一家子送回去,下車的時候,秦遠擡着頭眯着眼看着自家的一磚一瓦,自言自語。還是自家好啊……哪兒都比不了。我就是死,也要在家裏咽這最後一口氣。
秦遠最後的日子幾乎大部分時間都是昏迷不醒的,倒是少遭了不少罪。
臨去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七,還有四天就是新的一年。東林下了今年最大的一場雪,到處銀裝素裹,仿佛童話世界。
秦遠看了看遠些站着的朋友們,吃力的笑笑。轉而看着眼前哭成淚人的馬秀麗,又看看眼圈紅紅的秦鋒,千言萬語說不出,眼角淌下一滴淚,戀戀不舍的閉上了眼睛。
他最後一句話倒是什麽都沒交代,只是攥着秦鋒的手念了兩句。
兒子,我的大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