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
莫子康半張着嘴,面前站着用匕首指着他的,竟然是疼愛自己的親大哥。
薛慕極轉臉,看看陸昭,很顯然,哥哥與自己一樣,對着突如其來的事故,完全摸不著頭腦。
洛随更是不明白,這位西涼太子為何挾持自己的親弟弟。剛剛不是還藏在廟裏,想要偷襲他,為他弟弟報仇嗎?
莫子羽拉住莫子康的胳膊,匕首抵在他的脖頸上,冷冷的說,“應風,你活下來,該安分守己,不該遇上岳青,也不該遇上我。”
洛随邊喘息邊淺笑,“你怕我,當年的事,你知我知,所以你怕我。”
“我是怕你。”莫子羽手上的匕首,緩緩收緊,“應風,你難道不想知道,你弟弟的下落嗎?”
洛随捂着胸口,“我弟弟?難為你還記得,我曾說過的話。別以為過去的情意能改變什麽,這世上,什麽都比不上嘉羽皇太子對我的恩情。穆哥哥,哦不,莫子羽,太子殿下,你知道從地獄被拉回人間的滋味嗎?我那時候,試藥失敗,已然失去呼吸,被拖出去焚燒掩埋。誰知我在他點火之前,忽然睜開眼睛。”
洛随想着自己從墳坑裏爬出來,周圍的人都像是見了鬼一樣,紛紛逃走,唯有嘉羽太子,白衣一塵不染,走近他,伸出手。他眼前模糊,被陽光照得睜不開眼,像是見到了天上下凡的神仙。
他被嘉羽皇太子吩咐近衛照顧,無數大夫圍着他轉來轉去。疫病消失,他的身體漸漸好轉,就迫不及待的辭行,要回舅舅家接他的弟弟。他的弟弟在等着他,而且舅母吝啬,弟弟住在那裏實在不是長久之計。
他回到舅舅家,院子裏沒有他弟弟的影子,舅舅舅母支支吾吾,連看他的眼神也變得躲閃。
你弟弟到山上玩,被狼給叼走了。
最後,他們如此答複他。
他忘記了怎麽走出舅舅家的院子,身體輕飄飄的,似乎腳下踩得不是泥土地,而是軟綿綿的雲。
他拼了命的活下來,是為了什麽?
為了照顧他弟弟,那個連話也說不利索的弟弟,他得病被官兵帶走的時候,那個哭的稀裏嘩啦的小孩。
他說,要等他回來。我一定會回來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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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渾渾噩噩的走着,不知道要走到哪裏,他沒有地方可以去,世界之大,他卻無處容身。當他走到平江邊,站在沿江的堤岸旁,江風徐徐,他忽然看見弟弟在江的對岸,向着他招手。
哥哥,來啊,到這一邊來!
他一腳踩空,對岸的影像消失,他才驚覺自己正要落入江底。臨近死亡,心裏才生出恐懼。原來,人即使萬念俱灰,還是想要活着的。
他感覺撲打的手碗被人抓住,然後整個身體被拖上去。
“殿下,是他!”那個把他拖上去的人,正是曾照顧過他的東宮下屬。
再一次遇見那個人,被他所救,那個高高在上,九重宮闕的太子殿下,扶起他瘦弱的身子,沒有問為什麽跳江尋死,只是摸了摸他的前額,與旁邊一位風流公子說,“這孩子,燒的厲害。”
另一邊站着個女子,蹲下身來,試了試他的脈搏,“他身體很虛,可能産生了幻覺。”
“我記得他,鹽立城裏,試藥的那些人中,活下來的孩子。當時查他的宗籍,他父母都得了瘟疫而死,他還有個弟弟。”
女子沉默一會兒,說,“怪不得,他身體裏少說有幾十種不同草藥,容在血裏。是藥三分毒,他吊着一口氣,想要活着,才能撐到現在。可剛剛,似乎受了什麽打擊,他失去了求生的鬥志。殿下,三哥,就算我用再厲害的藥勉強救他幾年,他也活不過三十歲。”
李嘉羽抱起把軟軟的身體,問,“你的弟弟呢?”
“弟弟……死了。”
“活下去,連同你弟弟的份,一起活下去。”
或許是那聲音太過溫柔,溫柔到他無法拒絕,他不由自主的回答了聲,“好”。
後來,他被在瘟疫裏失去親兒子的鹽立城主收養,成了他的獨子,嘉羽皇太子把他托付給那個慈祥的老爺爺,就與那一男一女,去平江城游玩去了。
不久,雍都事發,突然的很,沒有任何預兆,皇上東巡遇刺,刺客竟攜帶西涼武将的手書,早年一次攻城戰役,被扭曲成通敵交易,嘉羽皇太子以通敵罪名入獄。然後,鋪天蓋地的流言,說嘉羽皇太子是瘟疫的主謀,殺人兇手。
怎麽可能,他明明是……明明是……救世主!
即使用他們這些将死之人試藥,也是為了能救出更多的人。為什麽?人們不能夠理解,那位太子殿下的初心呢?
流言越傳越廣,越傳越真,相信的人越來越多。
世人怎麽可以如此善變,前一刻背着香千裏迢迢來神廟供奉,下一刻舉起磚石,把嘉羽皇太子的金身塑像,砸的稀巴爛。
他阻止,被人推倒在地,病的更重了,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窩在病床前,喝着苦藥。聽着下人的議論,嘉羽皇太子死在獄中,東宮終于臣屬無法忍受,欲要為太子讨回公道,罷朝靜坐在城門口。
皇上完全沒有辦法,畢竟多半個朝堂都是嘉羽皇太子的追随者,馮太後狠下心來,決議斬草除根,一個不留,一時間雍都人人危機,據說血水流滿了護城河道。
直到齊安長公主,抱着皇長兄佩劍,在大殿上怒斥群臣,不忠不義,不配做嘉羽王兄的追随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總有一天,天下會還嘉羽皇太子一個公道。然後,這位巾帼不讓須眉的長公主,提起劍,當着生父與祖母的面,在大殿之上抹向自己的脖子。
曾經盛極大靖的東宮,齊安長公主府,相繼落敗,沈相勢力獨大,直到皇陵事故,陸钰作為攝政王,扶持唯一活下來的李家皇族李嘉霖登上皇位。
他等了很多年,等到病稍稍好些,等到漸漸長大,等到終于有力量,報答恩公的恩情。
一切悲劇的根源,都是眼前這個人。
這個人卻問他,想不想知道他弟弟的下落?
難道說……洛随的眼睛放大,盯着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的莫子康。
難道是當年,莫子羽以為他死了,帶走了他的弟弟,認作自己的弟弟,替他把弟弟養大成人?
“不可能!他一個西涼人,還是設計害死他恩公的大惡人,怎會做這種好事!”洛随緊緊咬着嘴唇,嘴角流血也不自知。
莫子羽面上帶笑,“你猜的沒錯,應風,康弟與我沒有血緣關系,他是你的親弟弟。當年我花了不少錢,才從你那吝啬的舅媽手裏買走了他。這麽多年,我視他如己出,把他當親弟弟寵愛。只是沒想到,他的作用,竟然是為了今天。”
“你胡說!”洛随哈哈大笑,“我弟弟早就死了,被山上惡狼給吃了,你胡說八道!”
刷拉,莫子羽拉下洛随的半邊衣服,白皙的肩膀上,有一個淡淡的梅花烙印。
“你是他親哥哥,這個胎記,總該不會忘記吧!”莫子羽翻過莫子康的身體,把後背轉向莫子羽。
從洛随的反應來看,莫子羽還真是幫他養了個弟弟。莫子康曾經到平江遇上他,不就是懷疑自己不是西涼親生的嗎?
雖然他不知道幾個人過去的各種糾結,但還是為無辜的莫子康發出一聲嘆息。
這孩子,睜大眼睛,不斷地搖頭。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自己被當成人質,被養自己長大的哥哥,當做人質來威脅,自己的親哥哥。
薛慕極注意到,莫子羽的手腕,在微微的顫抖。
匕首離着脖子那麽近,卻始終沒有劃傷皮肉,那雙手緊緊的握着刀鞘,生怕有一點閃失。
陸昭卻是忽然說,“莫子羽,即使沒有血緣關系,莫子康也是你的弟弟。血緣這東西,很廉價的,你生在皇宮,該是比我更明白。你與莫子康雖不是兄弟,卻是勝似兄弟,他為你安危而來,你忍心傷他嗎?”
他的話,是說給洛随聽得。洛随知道的事,或許是為嘉羽皇太子翻案的機會,義父與皇上等了十多年,終于等到了這個機會。
“應風!你想一想!你當年是為了什麽而活下去的!”莫子羽最不想洛随告訴的人,就是陸昭。
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洛随大喘着說,“莫子康我不要……我不要你的恩……你真是好笑!他,他是你的弟弟,不是我的弟弟。你騙人,你弄了個假的胎記騙我。你随便帶回去個人,西涼皇族會承認嗎?怎麽可能!”
“當年我帶他回宮,與父皇母後言明,他是我命裏的福星。我在大靖受難,因為他的佑護,才回得來。父皇母後自然是聽我的話,把我的福星留在身邊,下旨所有人,把康弟當成皇子,違令者斬。”莫子羽說,“應風,只要你立刻自盡,不吐一言,讓過去永遠成為秘密。我答應你,康弟永遠是我西涼皇子,将來是西涼最有權勢的王爺。”
“大哥……求求你,不要!不要逼他……”莫子康的眼淚流出來,他稍稍有點模糊的記憶,是在夢裏,小時候的他,呆呆的坐在一顆古樹下,張望門外的田地,似乎在等着什麽人。他問過父皇母後,問過大哥,卻是沒有人告訴他,這不是夢,而是真真切切的他。
“閉嘴。”莫子羽臉色一沉,呵斥道。
莫子康竟哭出聲來,莫子羽感到心裏像針紮過一般痛苦,果然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嗎?時隔這麽多年,還是想要保護……
“閉嘴!”莫子羽一氣,手上匕首有貼近。
“等等。”
洛随看一眼陸昭與薛慕極,最後把視線定在薛慕極身上。
陸昭上前一步,擋住薛慕極。
洛随淺笑,搖了搖頭,說,“陸昭,你的眼睛,與嘉羽皇太子很像,陸钰有沒有說過?”
陸昭沒有說話,他手上的盤雲劍,握得很緊。
薛慕極拉住了哥哥的手。
他知道,哥哥不是莫子羽的對手,哥哥的屬下不在此,在這裏打,他吃大虧。
“應風,你想好了?”
“不……”
莫子康見洛随點頭,忽然激烈的掙紮,他想起來更多的事,小時候,與一個年歲大不多的人抱在一起,可幾個穿着盔甲的大人,硬生生的把他們分開。
莫子羽趕緊收起匕首,把人緊緊的箍住,掙紮中,匕首反倒是刺傷了他的手腕。
“大哥……”莫子康見着血,忙扯下袖子上的布,給莫子羽纏好,莫子羽閉上眼睛,趁着莫子康專注的系着蝴蝶結,一掌劈到他的脖頸,把弟弟弄暈過去。
“我數到三……”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在莫子康面前,總也狠不下心腸來。
“不用數了。我可以死,只是,我有個條件。”洛随的手伸進袖口,拿出一個小瓶。
“這個瓶子,裝的是我從廟地下的青銅棺上摩擦的灰塵。”洛随把餅子的塞子打開,說,“也是……當年瘟疫的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