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8
第三個意外,是西涼太子。
莫子羽慢慢的從廟門後走出來,他早得知弟弟無事,但他吃了這麽個暗虧,自然是要從洛随身上讨回來的。
本要擊殺,卻被陸昭故意誤事。陸昭擋着他的視線,似乎是想要捉活人回雍都受審。
人在雍都,莫子羽也不能夠太放肆,況且瘟疫藥方一事,他還要陸昭幫忙。
他出現在幾人面前,對洛随說,“我今日不殺你,你且記住,康兒受的罪,我定要你加倍償還。”
薛慕極暗嘆,這姓洛的病秧子,都說自己活不過多久,死人又怎麽能加倍償還呢?難道還挖出來鞭屍不成?話說這位兄長對弟弟的愛護,簡直令人發指,難怪越養越慫包。
洛随咳喘兩聲,剛剛有些起伏的情緒壓下來,忽而,滿臉都是狠狠的笑意,“太子殿下,我等着,我等着你的報複,你可以如當年,對付嘉羽皇太子一樣來對付我。只可惜,雍都已再無馮太後的根基,你還是乖乖滾回你的西涼,好好守着你的江山社稷吧。”
“你究竟是何人?”陸昭一直在聽,洛随顯然,知道他與義父多年探尋不得的秘密。
義父經常與他說起嘉羽皇太子的舊事。當年嘉羽皇太子的舊人,都被馮太後的勢力連根拔起,殺得一個不剩,就連齊安長公主也自刎于殿前,陸钰從夢澤回到雍都的時候,就剩下齊安長公主的密信,跟什麽事也幫不上忙的驸馬謝軒。
所有的證據都被馮太後埋葬。
現有的證據,也是從瘋癫的岳青的瘋話裏推斷出來,順着去查,找到的零星密信,拼湊出來的。
當年,嘉羽皇太子為何會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從雲端跌入沼澤,至今陸钰權傾朝野,依舊不敢輕易翻前朝舊案?
陸昭本是為寶藏與殺人案而來,卻意外的遇到了這位可能知曉當年往事的人。
洛随依靠着門,他已經撐不下去,掏出手帕擦嘴,滲出的一絲血水。
“想你當年,與馮太後合謀,誣陷嘉羽皇太子通敵賣國,你在大靖國土散播瘟疫的罪魁禍首是嘉羽皇太子,煽風點火,逼迫舊東宮的臣屬密謀救主,坐實了造反罪名。咳咳,世人只知道,是馮太後一杯毒酒,賜死了大靖國風華無雙的太子,卻不知,利用馮太後的畏懼之心,為馮太後獻上這毒計,讓嘉羽皇太子背上負國罵名,含恨而亡的,卻是你,是你,莫子羽。”
莫子羽的眼神裏,第一次,有了恐懼。
Advertisement
“你……是……誰?”莫子羽與陸昭問了同樣的問題。
“你不記得我了嗎?”洛随慘笑,“太子殿下真是健忘啊。就在這裏,在這座廟,我們一起感染疫病,一起被嘉羽皇太子救下性命,一起嘗試新藥,在無止無休的折磨裏掙紮,最後,還一起活了下來。你竟然忘記我了?我本不姓洛,你那時候也不姓莫,是不是,穆大哥?”
莫子羽的手,微微的顫抖着。
“應……應……風……你還活着?”
“沒錯,我還活着,不過我快要死了。死前能再見你,上天待我不薄。”
莫子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年莫子羽剛十歲,瞞着父皇母後,第一次離開西涼,到大靖最富庶的平江游山玩水,卻正碰上席卷半個大靖的瘟疫。
病來如山倒,他空有文采武功,志向抱負,也抵不過病魔來勢洶洶。奄奄一息的他被隔離關在山谷裏的小木屋中,在屋裏,他認識了幾個病友,其中有個五歲大小的孩子,叫應風。
應風比他病的輕,能走路,經常喂他食物,還願意與他說話。他那時候神志虛弱,勉強提着一口氣,卻不肯受命運擺布。
應風說,他的父母都病死了,只剩下他跟小他一歲的弟弟,弟弟很幸運,沒有感染疫病,他要活下去,弟弟還在外面等他出去。
莫子羽想,他也要活下去,他的國家,還在等着他回去。大靖強大,咄咄逼人,他立志中興祖國,絕不能再學父皇一般,逶迤妥協,軟弱受欺。
他們互相鼓勵,撐了半個月,當緊緊鎖住的房門被打開,他感受到模糊的光線,嘈雜的聲音。然後,他見到了神仙,白衣而立,風華無敵,他潛意識的就覺得,自己得救了,這個人,一定會救自己。
這是他第一次見嘉羽皇太子。
嘉羽皇太子親至瘟疫重病區,帶着幾十個從大靖四面八方尋來的名醫。名醫會診,開始不眠不休的研究瘟疫治療方案。
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經常走動在疫病區域間,有時候會握着将死之人的手,默默的合上那一雙雙不甘的眼睛。
終于有一天,那位大靖國的皇太子,對他們這些僅剩的掙紮着的病人說,“瘟疫預防的藥方,我們已經有些眉目,但藥劑的分量,卻把握不住,需要有人來試。你們已經得病,是試藥最适合不過的人選。我知道,這對你們很不公平,但是,你們的犧牲,能救更多的人。”
莫子羽看見了,嘉羽皇太子的眼淚。
劃過臉頰,随風而散。
他們這些病數月的人,根本沒有力氣抵抗,被強行灌下草藥。
痛苦,難受,比之病魔更甚。
每天,都有無數的屍體從身邊被擡走,但被關進來的人越來越少。疫情,似乎被控制住了。
莫子羽已經習慣于睡覺,只有冰涼的液體從嘴角滑進嗓子裏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活着的。然後,他漸漸有了力氣,他知道,自己扛過去了,自己活了下來。
不僅是預防,治療瘟疫的藥方,也因着所剩無幾的十幾個活下來的人,研制成功。
那一日,鹽立城最繁華的古巷,建起了一座廟,廟裏供奉的不是神仙,而是把大靖百姓從充滿恐懼的深淵地獄拯救出來的嘉羽皇太子。
只是應風沒有撐過來,莫子羽在僅有的活下來的十幾個人裏,沒有見到應風的影子。
他來到鹽立城郊的山崗,那些凹凸不平的墳丘,根本找不出哪一個是自己病友的墳,連上柱香都做不到。莫子康徘徊在墳茔間,與立在山頂,遙望墳丘,沉默無言的嘉羽皇太子遇上。
好在嘉羽皇太子并不知道他的身份,那時候,大靖與西涼的關系并沒有現在這麽友好,大靖朝中,以嘉羽皇太子為首的東宮屬臣,與半邊追随嘉羽皇太子的朝堂官僚,都立主在大靖強勝,西涼國勢弱的時候,揮軍遠征。
那位太子,與他并稱“雙羽”的被國人奉為神明的人,微微淺笑,與他話,“謝謝。”
那是個很溫柔的人,很随和的人,卻是能在關鍵時候做下決斷,犧牲将死之人,背負少數人生命的重擔,守護大靖百姓與未來的人。
莫子羽看到了,大靖國民的歡呼與凝聚。那些人,對于給與他們新生的太子殿下,發自內心的崇拜與追随。
自古,奠定國之命脈的,是民心。
這樣的大靖,幾年之內,定能吞并西涼,不會給他這個西涼太子,施展才華,中興強大的時間。
莫子羽悄悄的走了,聯系細作,迅速回國。臨走時,他找到了應風的弟弟,沒有得病,在親戚家裏寄養,等着哥哥來接他的抽着大鼻涕的小孩。親戚待他不好,他無依無靠,只會傻笑,瘦的像一根柴火。莫子羽留下百兩黃金,帶走了應家的弟弟。
西涼邊境,已經得知消息的岳青将軍,親自帶着一隊人馬,迎接莫子羽并且護送回國。老将軍聽他輕描淡寫的講述了疫病的經過,竟然哭的像個剛滿月的嬰孩。弄得他安慰了半天,見識了這位縱橫沙場半生浮華的老将軍感性的另一面。
回東宮後,莫子羽就定下了全盤計劃。
他欺騙岳青将軍寫下親筆書信,犧牲了岳青将軍的名節,間接造成了這位正直的老将軍的瘋癫。只因為,岳青将軍是唯一跟大靖打仗且贏過的人,雖然之後又被打的棄城而逃,但總歸是贏過那麽一次。而領兵的,恰恰就是李嘉羽如今最信任的下屬。
一封信,成為嘉羽皇太子通敵的證據,馮太後迅速發難,沈相借機用朝綱律法逼迫,嘉羽皇太子身正不懼,自願入獄,接受大理寺審訊。
但最後的殺手锏,是流言。流言一半是現實,一半是編造,嘉羽皇太子為了試藥,而下令“殺死”過半的已病之人,嘉羽皇太子為了在朝中的地位,取得百姓的信任與贊美,制造病原,散播瘟疫,拖延治療,甚至張榜招攬名醫,也被說成四處捉拿大夫。
神是最完美的,最無暇的,所以,只需要一點點裂縫,一絲絲塵埃,就能夠摧毀。
莫子羽利用馮太後對權勢的患得患失,利用馮家沈家與東宮的利益矛盾,借瘟疫事件的謠言,把不可一世宛如神明的太子逼向牢獄。
鳳凰落九天,大靖百姓之前有多少崇拜,如今就有生出多少怨恨。他們信奉的是神。高高在上,庇護他們,拯救他們的神明。
神怎麽會殺人呢?神怎能手染血腥呢?神怎能有如此肮髒的欲望呢?
那不是神,是劊子手,是源自黃泉的幽靈。
只是,計劃的結果,稍稍偏離了莫子羽的預計。
莫子羽想過嘉羽皇太子不甘被冤枉,奮起謀反,大靖國戰亂,正是他想要看到的。他也想過嘉羽皇太子為了大靖犧牲自己,禁锢牢籠一輩子,大靖再無能人,西涼也可保安全。但他卻沒有想過,馮太後會一杯毒酒,賜死自己唯一的親孫子。
那個曾經萬人敬仰,風華絕代的太子,就這麽死在大靖漆黑潮濕的牢房裏。
他有愧疚,對岳青,對李嘉羽,但從不後悔。因為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國家。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報應,西涼的宮中,軍中,出現了類似之前瘟疫的病患。
莫子羽親身經歷過瘟疫,自然知道瘟疫的厲害,他需要當年的藥方,無論是不是相同的病,都可以試一試。但當年參與過的醫生,當年從瘟疫災區活下來的人,在嘉羽皇太子入獄的時候,都搶着跳出來,為東宮說句公道話,要麽被馮太後殺死,要麽被他派刺客暗殺。
藥方也随着嘉羽皇太子的死去,東宮的沒落而銷聲匿跡。
莫子羽沒有可信之人,他的計劃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西涼雖然在他的治理下逐漸強盛起來,但還禁不住大靖的怨恨。他的國家在發展,大靖也沒有停滞不前。嘉霖帝又是一個嘉羽皇太子,年紀還輕,卻有了一國明君的樣子。
若大靖傾其國力,為嘉羽皇太子複仇,滅他西涼,也是有可能的。
他親自前來,這是他來大靖鹽立城的第二次,卻遇上了……應風。
應風,已經猜出了當年他所有的謀局。
莫子羽後背的汗液,浸濕衣衫。聰明如陸昭,在應風所指的幾句話裏,早就有所懷疑。
當年,瘋癫的岳青,忽然清醒,從他的細作眼底下逃走,這幾年,住在陸钰府上,是否背叛,他還不能肯定,但陸钰這些年查到的,多半是瘟疫是自然發生,與嘉羽皇太子無關的證據,以及馮太後一邊如何捏造通敵,關于他西涼所為,卻是沒有。
陸昭是陸钰的義子,陸钰三年前已昭告天下。
此事,已經瞞不住了嗎?即使陸钰不興兵西涼,瘟疫藥方,是再無可能。
他怎麽能眼睜睜看着西涼重新經歷一遍大靖當年的凄慘絕境?
應風靠在門前,笑的越來越放肆,“你想起來了吧?恩将仇報,陰險小人。我本不知道,你就是西涼太子。直到我十年前,去平江城,遇上了個瘋瘋癫癫的老頭,在城門口徘徊,嘴裏不住的說着什麽我沒有通敵,我是被冤枉的。我好心給他了點吃的,他從懷裏掏了半天,似乎想要給我銀子,我連說不要,他卻硬是塞了張紙給我。那張紙,就是你的畫像。”
岳青?
莫子羽雙手攥拳,岳将軍一生剛直,當年他聽說嘉羽皇太子通敵,通的還是自己的時候,頓覺受了天大的恥辱,非常憤怒,直接扛着跟随他征戰沙場的銀槍,進了皇宮,指着皇上與太子,要求還他名聲。
無論他怎麽勸,這位将軍都不明白,最後揚言要去大靖皇宮說清楚。
莫子羽怎能如他心願,将計就計,設下陷阱,收了他的軍權,然後幽禁在家,找了兩隊的人馬,日夜看管。
之後,岳青就瘋了。逢人就扯着袖子碎碎念,說的最多的,是自己是冤枉的,自己沒有通敵。
誰知岳青身上有他的畫像?自己逼瘋了岳青,最終卻是被瘋癫的岳青給“出賣”了。岳青沒有與陸钰說過任何事,所以陸钰至今,都以為是馮太後設下的計謀,陷害了嘉羽太子,也陷害了岳青。
卻是被應風,不,是洛随,機緣巧合,識破看穿。
他瞥臉,正看見院子門外有個伸頭張望的影子。
莫子康在門外等了很久,忽然聽見大哥的聲音。大哥是來救他的。這多麽危險!他擔心大哥出事,也不顧傷,爬下馬車,溜過來,想要告訴大哥他已經脫險了。
從莫子康的方向,只能看見莫子羽的正臉,其餘人都是後背朝着他。
莫子羽沖着他微笑,用他小時候哄弟弟的暗語,示意弟弟過來。
莫子康走近,薛慕極心想,大爺啊,你來摻和個啥?剛剛吓得跟兔子似的,這回倒是不怕再被牽連進來嗎。也罷,洛随身體病成這樣,也翻不起什麽風浪來。
洛随也見莫子康走進來。
莫子康被他擒住的時候,他本想殺了了之,本來自己已經沒多少活頭,不差多背一條人命,也讓莫子羽嘗嘗失去至親的滋味。
但這小子,在他的皮鞭下,什麽都說了,就是不說他哥哥的真實身份,哭的稀裏嘩啦,就是死咬着不承認。
這個小慫包,怕西涼太子身份暴露,會有生命危險。
洛随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大概與莫子康一般大,于是,才留下莫子康的性命。
莫子康越走越快,就要撲到他哥的懷裏,他又闖禍了,要不是他,他哥也不用親身犯險救他。萬一有陷阱呢?
陸昭在旁,忽然起劍,大喝,“小心。”
“大哥……”莫子康愣在當場。
一把鋒利的匕首,橫在他的脖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