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春獵?”薛慕極想了想,他小時候有過秋獵,大靖雍都的貴族子弟,在夏天進雍都郊外的深山打獵,算作不成文的游戲娛樂時間,狩獵據說是非常熱鬧,每每都是嘉羽皇太子拔得頭籌,身後一堆小屁孩跟着太子殿下索要很難獵得的山中珍禽,而齊安長公主的縱馬英姿,在獵場上可是迷倒千萬貴族子弟。只是,等謝漫星記事後,李家皇族就剩下李嘉霖一位,從此夏獵再也沒有舉辦過。
這春獵又是什麽情況?小皇帝心血來潮想要玩?還是陸钰要借此,再做點什麽震驚朝野的大事兒?
他直覺,這個春獵,并不是出自攝政王的意圖。他想起那個閃着靈動的眼睛打量他的少年。薛慕極對李嘉霖并不了解,前世他很少去皇宮,而小皇帝也很少出宮,兩人為數不多的交集可能就在每年過年宮中大宴,公主府一家人的桌子又離着很遠,他對李嘉霖的唯一印象,就是長的特別像他嘉羽皇舅。
“哥,之前在攝政王府吃飯的時候,陸钰不是說,皇上不去嗎?”皇帝金口玉言,就是聖旨,左右無事,薛慕極揣度起春獵的用意。
薛懷咎把腰帶系好,在屋裏找了個凳子坐下來,“皇上是忽然出現的。之前他喬裝混跡在祝賀的人堆裏,攝政王與沈相爺忙着招待客人,沒有注意到。那時,新人剛拜完天地,大家相互敬酒時候,皇上忽然站起來,撕下面具,以國君的身份,向陸姑娘與沈公子敬酒,說沈公子有丞相之才,堪當大任。沈相爺當即臉色不太好看,沈公子也尴尬無言,而陸王爺顯然沒有料到皇上此舉,微微有怒,但當着那麽多朝臣的面,還是和顏悅色的說了幾句話圓場過去。”
做皇帝也夠悲催的,參加個朋友婚禮還得偷偷摸摸。不過陸钰大概非常了解自己一手培養長大的孩子,在皇宮呆不住,故意讓暗衛放出缺口,讓小皇帝自以為瞞天過海偷偷跑出宮來。卻不想李嘉霖自有算計,故意給沈丞相難堪。也是,當今朝廷,唯有沈丞相一家,還是過去馮太後的勢力,總是在新政上找些小麻煩,陸钰也不知為何,任由他們,遲遲沒有動手除根。
李嘉霖這一招很絕,把沈初這個默默無聞的庶子強推出來,逼着他跟他嫡長哥哥對上。沈丞相還沒死,繼承人自然屬意與發妻馮氏所出的嫡長子,但皇上卻完全不理會,替他物色了新丞相的人選,還是一家人,明擺的是向在場群臣說,他将來還要重用沈家人,卻是與馮太後無關的沈家人。恐怕沈丞相剛剛恢複的身子骨,又得氣的大病一場。
還是說,他與沈初提前商量好演這一出?薛慕極想起在攝政王家的亭子,見過兩人在亭子裏飲茶談笑,心裏不禁感嘆,沈初什麽時候跟皇上搭上的關系,他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他揮去不愉快的回憶,接着問,“之後呢?”
“皇上露了身份,自然上座。之後,就提議春獵的事,陸姑娘最支持,之後多人附和,就定下了日子。”薛懷咎說完,“還有一件事,攝政王似乎有意,為素蓮公主指婚,大臣之間,不少人家族的青年才俊,都躍躍欲試。”
說完,薛懷咎側臉,看向薛慕極。
薛慕極呼出一口氣,微微揚起嘴角,似乎很是高興。
薛慕極已經把心頭大石放下,都幫到這份上了,謝睦再抓不住姐姐的心,就怪不得他了。他心裏好笑,天意真的很奇怪,若是沒有皇陵事故,李氏皇族人丁興旺,恐怕沒有人願意看無才無貌的素蓮公主一眼,可風水輪流轉,如今,大靖唯一的公主,即使是臉上長滿雀斑麻疹,也是他們這些趨炎附勢之輩排着隊搶着要的。
他忽然生出個想法,小皇帝這春獵,是不是也起到了選驸馬的作用?馮駿騎射功夫一般,若是再稍稍動點手腳,讓他受點傷吃點虧,逼着他自覺退出。他使勁搖頭,陸钰根本不屑暗中動作,而且他最終也尊重姐姐的意願,就算小皇帝想,陸钰那一關就鐵定過不去。
想起馮駿,薛慕極忽然看哥哥,哥哥的眼神似乎有些黯然。馮駿恨死薛懷咎,但卻不能把人怎麽樣。這種小人得處處提防,省的他做小動作吃暗虧。他讓扶風混進擡賀禮的隊伍裏,有什麽事及時策應。
“馮駿沒找你麻煩吧?”
見薛懷咎沉默不說話,薛慕極趕忙跳過去,捉着哥哥的胳膊從脖子到腳檢查一遍,好像沒有受什麽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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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今日王府還發生了什麽?”他心裏覺得,哥哥在隐瞞他什麽,其實他可以問扶風,但還是想聽哥哥與他說。
“一點小麻煩。”薛懷咎一句話帶過。
薛慕極還是擔心馮駿報複,畢竟馮家在雍都還是存了點勢力的。他說,“春獵你還是別去了,深山了的情況比較複雜……哥,馮駿今天做什麽了?”
“我何必問我,扶風自然會把實情全部告知你。”薛懷咎站起來,容色淡淡,“我與馮駿的事,你別再管,至于春獵,你不是與陸姑娘發過誓言不見面嗎?春獵那天,陸姑娘一定會去的,還是要我代你去的,你也無需擔心騎射功夫不佳,丢了平江侯府的人。”
說完,人就要走。
薛慕極趕忙攔住,四哥很少與他這種口氣說話,想來是誤會了什麽,他竟然有些高興,哥哥肯把心裏的不舒服講出來,這說明兩人的關系又近了一大步。
“哥,我讓扶風跟着你,是擔心你吃虧,不是監視你。我既然讓你代我去,你就有全權代我處置任何狀況,我只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而已。”薛慕極解釋。
薛懷咎被薛慕極拖着在門口,剛剛他說完就有點後悔,剛剛薛慕極聽說素蓮公主選驸馬的時候,眼神裏露出的興奮,讓他心裏很不舒服,才把心裏所想直接說出來。
“哥,你不想說算了,我也不去問扶風。我餓了,讓扶風買吃的去。唉,都怪我,閑的沒事調戲陸大小姐做什麽,還發什麽誓啊,弄得我連大門都出不去。”薛慕極拉着哥哥坐回原處。
薛慕極找了紙,在紙上列出想吃的小吃,寫完後問,“哥,你愛吃的我都寫在上面了。你看看還要買別的不?”
薛懷咎道還是真的接過筆,在下面寫了個“橡絲”。
橡絲是一種稍微粗一點的編線,非常結實,天然金黃色,一般是用來拴玉佩一類貼身飾物的。
知道薛慕極會問,薛懷咎把從懷裏掏出一塊翠色玉璧,說,“之前的斷了。”
薛慕極上一次見這塊玉,是魂魄剛進這身體的時候,他從後府的山中撿到過,還以此為要挾,讓四哥陪他逛夜船集。玉色澄澈,散發微微光暈,正是哥哥常年帶在脖頸上的那塊親娘留下的玉。
數數看,他已經在平江生活了六年。記憶如潮水般翻滾在腦海中,薛慕極竟然發現,幾乎所有的片段,都是與哥哥一起度過的。
開始是因為什麽怕未來大理寺卿報複,後來想想,他那時候就是想找個人陪着他而已。
重生在陌生的環境裏,最害怕的,是熟悉自己的人。平江侯,馮夫人,薛懷笛,還有之前要好的幾個兄弟朋友,他在他們面前顧及太多,處處注意,裝薛世子累的要命。反倒是四哥,本來交集不怎麽深,相處起來輕松自由,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加上薛懷咎與姐姐很像,遇事能忍就忍,什麽委屈都憋在心裏,還總被人合起來欺負,就下意識想保護他,為他出頭。
要是真怕報複,他當年直接殺了了事,為何費盡心思去親近?至于将來救陸钰性命,報複沈初,他只要動動筆,寫封信給陸钰說好時間地點,給沈丞相說明沈初暗中的動作,根本不用煞費苦心又惹老太君的嫌又找刑律的書。
六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但很多看不見的牽絆,已經深深的刻在他們之間。反倒是前世的種種,模糊不清,快要被他給遺忘了。
薛慕極把桌上翠玉拾起來,“哥,我一直很好奇這玉的來歷,你說你娘一個蕭姨娘的陪嫁丫鬟,哪來的這麽值錢的寶貝啊?蕭姨娘的陪嫁嫁妝加起來,都沒有這一塊玉值錢。說二叔給的,我就更不信了,他拿着哄外面的莺莺燕燕還不夠呢,怎會舍得給你娘?我覺得,你娘在做丫鬟以前,一定也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家傳千年,一朝破敗,有這麽個傳家寶……”
薛懷咎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不知世面的孤僻小孩,這些年跟着薛慕極,對玉器古玩也見過一些,更不會再鬧出把萬兩級別的玉璧當做幾兩銀子的笑話。眼見薛慕極越說越離譜,趕緊拉回來世子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我娘是蕭家的侍衛所生,自幼長在蕭家,不是什麽落魄小姐。這玉,或許是我娘撿的吧。當時或許她根本不知道,這玉是如此值錢的東西。”
撿的?
好像是唯一說得通的理由。
薛懷咎見薛慕極發愣,忽然說,“線不是自然斷的,是馮駿與我推搡時扯斷的。”
薛慕極只是聽,他說好不問,喜宴上的事兒,四哥願意說多少,他就知道多少。
“他挨着桌敬酒,敬到我們這桌,故意偏斜,把酒壺的酒撒在我這邊。”薛懷咎頓了頓,“我閃身躲過,卻是離開椅子,他就說我區區庶子,竟敢無視他敬酒,簡直不把敬寧侯府放在眼裏。他倒是把我查的清楚明白,還告訴我,我外祖父祖母的姓名,我從不知道這些,聽着像故事。他聲音不大,但我那桌的人都聽得到,我那桌坐的都是與平江侯府多少牽扯生意的各地家族人,有幾個叔伯還見過。他當着那麽多人面說出來,以為我會将他如何,見我平靜聽完,沒有反應,氣的想捉我衣領,我後退,發現身後有人,我不想撞上他,就沒躲馮駿,直接握住他的手腕,正巧他手指勾住我頸間玉佩,把橡絲扯斷了。”
薛慕極心思,馮駿還不曉得說的有多難聽,拿他平江侯府的的家事四處宣揚,這個仇他記下了,早晚與他讨回來,不過想想,薛懷咎完全無視,把馮駿氣的七竅生煙的模樣,也挺有意思,這種被妥妥無視的滋味他明白的很,竟然比打這人渣一頓還要解氣。
“玉璧落地,我以為必碎無疑,卻被我身後的人蹲下接住。我回頭,才發現我身後的那人是皇上。皇上比劃手勢,我見他裝扮樸素,自然是微服不想讓人知道。馮駿被馮侯爺帶走,皇上對着玉好奇的看了一會兒,問我這玉從何得來,我與他說是親娘所留,他說着玉價值連城,還給我囑咐我好好藏起來,千萬別讓人看見起了邪念。”
薛慕極真是敗給李嘉霖了,這位皇上憂心國家大事尚且不夠,竟然有閑心囑咐人家保護好私有財産。
扶風從窗戶旁出現,他已經把吃的買齊全。薛慕極填飽肚子,把碧玉用橡絲重新系起來,拉扯幾下确定非常結實後,親自給哥哥帶在脖子上。
等哥哥回自己房間去,薛慕極打了個響指,扶風從窗口跳進來。
他與哥哥說不問,不代表就真的不問。
扶風知道世子想聽什麽,他把馮駿說過的難聽的話從頭到尾學了一遍,什麽出生是肉團,克死親三叔,黴運纏身等等等,又補充說,“敬寧世子欺人太甚,他說完後,全桌人都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看咎公子的眼神都是不屑于嘲諷。”
“恩,”薛慕極一點也不在乎那些人的态度,他确信,四哥也一樣不在乎。
扶風接着說,“倒是咎公子身邊坐着的小公子,一直拿着咎公子的玉璧左右翻看,笑意盈盈,一點也不在意剛剛敬寧世子的一番話。他還安慰咎公子,說他親娘也是個丫鬟,可他從不覺得,那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薛慕極在意的,也正是這位皇帝陛下的态度,上輩子薛懷咎再救攝政王前沒有來過雍都,第一次見皇帝也是被陸钰認為義子以後。這輩子因為他的重生,很多事發生了變化,薛懷咎算是與未來的義父與主上提前見過面了。只要皇上不在意未來大理寺卿的出身,薛慕極就放下一百個心。
當今皇上的生母,曾是宮裏最低品級的丫鬟,舉國上下無人不知。他登基之後,卻沒有像大多數出身低微的皇帝那般,立刻追封生母為太後尊位,對禮部大臣上表求追加封號也一口拒絕,反倒是追封了他的養母德妃為臨珠太後。沒有封號,就進不了皇陵,但皇上似乎也沒有表示國要把母親的墳遷到皇陵裏去的意思。
李嘉霖或許根本不在意這些虛設。
薛慕極不由得對這小皇帝高看一等,那雙靈動的眼睛裏,藏着睿智與鋒芒。不愧是陸钰悉心教出來的人,假以時日,定能成為大靖王朝出類拔萃的聖賢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