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中送飯
小雜間還微微亮着,門口,只點了一只小蠟燭。
窗戶是開着的,葉風吹着燭影惶惶,薛慕極在窗口探望,屋內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薛慕極從旁邊搬了幾塊磚,墊着腳,爬上窗戶,探着腦袋瞪大眼睛看,才能看清屋裏角落有個人,他跪在祠堂角落,一手端着佛經,握筆的手卻是絲毫不抖,地下鋪着紙,一筆一劃地抄寫。
漆黑的環境,哪裏看得見書上的字?準是二房的下人,見着老爺回來黑炭一樣的臉色,揣摩老爺因為這掃把星在老太君那處又受氣,發狠整治,明知薛懷咎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字跡,還故意把唯一的蠟燭,擺的特別遠。
窗戶一直開着,夜裏的涼風吹進來,薛懷咎在懲戒堂挨板子時候,被剝去外衫,如今只剩下一件單薄內襯,風皴的傷口鑽心的疼痛,他不敢出聲,只有微微瑟縮身體。已經抄完一行,他才把佛經舉的高些,對上眼去讀下一行字。
太慘了。
這可是未來的大理寺卿,二叔啊二叔,你這是在找死啊知不知道!
薛慕極趕緊從窗戶翻身進屋,十二歲的身體太矮,落地的時候,不小心弄出聲響來。
薛懷咎以為是可玉回來了,那個奉命看着他默寫的丫鬟,總是挑他各種錯處。跪的不直,握筆不實,字不好看……之前抄好的一卷,還被那丫鬟潑上墨汁,還說他亵渎佛書,沒有端正認錯的态度,第二天準備告訴老爺,一頓鞭子是免不了。
雖然挨打是家常便飯,但他畢竟才是個十二歲的少年,害怕是本能,他下意識的身子一顫,筆沒握住,掉在地上。
他低頭去拾,手沒觸到地面,卻是觸到十個柔軟白嫩的小指頭。
薛慕極正用他的小肉手,撫摸着那只淤青還帶着血跡的未來可能勾一勾就能滅了他全族的手。
手指很細,冰涼的跟門口的石頭似的。薛慕極堅信,肢體上的接觸,能夠把他誠懇的歉意傳遞給對方,他邊摸邊認錯,“哥啊,我知道放狗咬我的不是你,你是被人冤枉的。父親母親年紀大了,容易上當受騙,你不要怪他們。你再等幾天,我定會把真兇揪出來。”
薛慕極邊說,從懷裏掏出個小包袱,還是溫熱的,妙音還給系上個小蝴蝶結,他把包袱攤開在地上,打開,裏面是個點心盒子。
盒子裏裝着十個黏芋團子,每個團子上還欠幾着個枸杞子,紫裏透紅,豆沙餡裹得太多,從團子裏滲出,糯米配豆沙,果然是既果腹又解饞。
這是他專程讓扶雲去廚房偷的,他知道薛懷咎受罰,一定餓着肚子,所以他帶着吃的來夜探小雜間。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餓肚子非常痛苦,薛懷咎将來要報複薛家時,或許會記得,他這個長房嫡子曾夜中送飯的點滴恩惠,稍稍留情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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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知道薛懷咎喜歡吃什麽,就描述了下好看好吃能吃飽占地方小幾個特征,沒想到,扶雲偷回來的是糯米類甜點,薛慕極看了也想吃。前世他的生活,遠遠沒有薛侯府奢侈,像這種色香味俱全的精致糕點,他也就是跟着父親去皇宮赴宴的時候,才能吃上幾口冰涼的。
他連吃了五個,還想吃,但他晚飯實在吃的太飽,下一個還沒塞嘴裏就打無數個飽嗝。
這是給薛懷咎帶的,人家還餓着肚子,全讓他吃了怎麽成。
他想了想,把食盒向前一推,對低着頭的薛懷咎說,“哥,我知道你沒吃東西,給你帶的,真的很甜,趁熱快吃吧。”
薛懷咎跪着不動。
薛慕極以為薛懷咎不好意思,他手指拎起一個團子喂過去,“哥,你別跟我客氣。我們是兄弟是不是?你被罰我也是有責任的,明天一早兒我就去求二叔放你出去。其實我們生在一年,生辰差兩個月,特別有緣分是不是,之前我待你不好,是我眼瞎心瞎腦子被驢給踢了,四哥哥你大人有大量,原諒無知又可愛的弟弟我,好不好?”
薛懷咎偏臉,團子從他嘴角劃過去。
果然,薛懷咎不打算原諒他!其實不怪薛懷咎,薛慕極從回憶裏數過,之前的靈魂,對不起這位哥哥的事兒,就像女人的頭發一樣多。
薛慕極沮喪一會兒,又迅速振奮精神,來日方長,薛懷咎距離救攝政王,還有六年的漫長時光,慢慢來慢慢來。
屢敗屢戰,方為英雄本色。薛慕極站起來,居高臨下,端起食盒,在薛懷咎鼻前晃來晃去,他就不信,一個一天沒吃飯的人,在如此好吃的黏芋團子面前,能巋然不動。
薛懷咎向後挪了挪。
薛慕極鐵了心要薛懷咎收下他的恩惠,想他好歹是個世子,夜深人靜不睡覺,爬窗戶偷偷摸摸送飯來,這種待遇在薛侯府能享受的也就一個人!此人竟然不領情,都這幅窘迫模樣了還倔個啥?實在太氣人。
他把食盒向着人前一擱,嘟嘴說,“吃,不吃我就告訴老太君,前天破的的那個香爐,是你給弄裂的。”
威脅。
他看到薛懷咎的的肩膀顫了顫。
看你吃不吃。
老太君自從三兒子死後,就移居佛堂,佛堂正中的香爐,據說傳承千年,從平江侯府建成就存在。香爐中的香火始終不間斷,如同薛家的財富與權勢,傳承千年不滅不倒。
然而就在前天,香爐裂了個縫子,且無法修補。
老太君把幾個兒子叫去,怕這是不好的征兆。好好的香爐,怎麽說裂就裂了?要不要請個法師來算算運程?
薛侯最受不了母親年老迷信,好好的家弄個法師來做什麽,整得烏煙瘴氣不夠別人笑話的。他舉着香爐仔細看,不久得出結論,這香爐的縫子是人為的,跟天象運程無關。
至于是誰幹的?薛侯爺在老太君面前保證,一定嚴查。薛慕極當時跟在侯爺身後,還真以為父親要查。結果薛侯勾勾兒子的鼻子,把薛慕極抱在臂彎裏,說,“走,給你買糖葫蘆去。”
說到底,嚴查的說辭,不過一句搪塞話。人家香爐都幾千歲了,就不允許人家裂個縫子了?幾房心中都有數,誰也沒真的正了八經的查。
果然威脅有效,薛慕極滿意地看着薛懷咎,經過激烈的內心鬥争後,慢慢伸手,把食盒裏的團子,一個一個的給吃掉。
“好吃麽?”薛慕極問。
薛懷咎不說話。
好吃就說好吃,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
薛慕極末了,還拿出手帕,給薛懷咎擦了擦嘴邊沾着的豆沙。
薛懷咎的手指,緊緊抓住膝蓋上的布料,指甲幾乎要嵌進去。
他的頭發有些散亂,受了杖刑,緊接着被拖來跪着抄經,背後火辣辣的疼着,根本沒工夫搭理頭發,一半都是披在肩膀上,發梢遮住因為挨了父親兩巴掌而紅腫的側臉。細細看,也能看到他的嘴角,幾乎被他咬的青紫。
薛慕極當然沒仔細看,他快速收起食盒,扶雲正趴在門口的樹上,給他打暗號手勢,意思是剛剛有個人,在雜物房外面溜達,被他發現放到了。
鬼鬼祟祟,定有古怪。
薛慕極從窗戶跳走,把食盒扔給扶風,對扶雲說,“帶我過去。”
扶雲把主子帶過去,樹下暈着着一人,後頸被人幹脆利落的劈了條杠子。
薛慕極好笑,這不是他的好朋友,二房的三子薛懷笛嗎?
扶雲說,“二房三公子在小雜間外面轉來轉去,我想引開他,他以為有人,吓得跑走,不久又回來了。他好像不敢靠近似的,還想爬上樹遠遠的看,我就依着世子的吩咐,直接打暈他。”
很好,薛慕極豎起拇指。
意外收獲。
本來以為順着妙音妙語查的那條送蘋果的丫鬟線索,找幾天才能找到證據,誰知他運氣太好,證據長了腳跑到他面前。
薛懷笛醒來,發現自己在薛慕極的房間,這間屋子他經常來玩,正前牆上挂着的把酒問青天圖,還是他拿着真跡,去求他親哥哥給仿畫的呢。他剛剛明明要去小雜間的,怎麽轉眼到了這裏?難道他有夢游的毛病自己不知情?
他摸摸脖子,疼啊,後面好像被人給砍了一刀,都鼓起來了。
薛慕極抱着個暖爐,還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世子……五弟?我怎麽到你這兒了?”
薛懷笛與薛慕極的關系很好,兩人差了三歲,都是從小錦衣玉食堆起的,加上薛懷笛是二房的嫡子,将來分家後,也要繼承二房的家當的。
二房老爺心思不在家裏,整天流連在養在外面的莺莺燕燕處,蕭小姐失寵後,更加沒心思教育孩子。所以薛侯爺請師傅,也順帶給薛懷笛的一份,薛懷笛就經常到大房院子裏吃住,兩人從玩耍到學習都在一起,自然而然就培養出友誼來。
薛慕極從前喜歡跟着薛懷笛,更多的原因,是這個哥哥總能買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就像之前會說話會嗑瓜子的五彩鹦鹉,巴掌大的白色蛐蛐,有三十多個孔眼的藍色琉璃珠……薛懷笛心思活絡,也知道用什麽能哄着這個整個平江家族最尊貴的孩子,按時去他六姨娘舅家的走外商船上,瞅着有沒有新奇的小玩意兒好搜羅來。
薛懷笛要走,推開門,就被扶風扶雲攔下。他轉身,薛慕極擺了個請坐的姿勢,似乎是要與他說話。
難道這是薛慕極幹的?他要找他說話,差個下人來說聲不就成了?
薛慕極等人坐好,開門見山,“三哥,你幹嘛要放狗咬我?我自問最近沒得罪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