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怦然心動
這世界上所有的行當,做得久了,總會熟能生巧,演戲也概莫能外。所以即便今天葉飛瀾沒能完全入戲,但這一場的前兩鏡都很順利地過了。
但是這第三鏡幾乎全是內心戲,導演又要求盡量往內收一點,所以表演難度非常大。
如果不能入戲,以他的演技,很容易就誇張了。
開拍的時候,葉飛瀾心裏其實一點把握都沒有,只是盡量深深吸了一口氣,将自己沉進眼前的情境裏。
如果不是因為他不小心,讓申钰發現了端倪,找到這兒,大鬧了一場,蔣皓軒原本是有希望醒的,他也許明天就能醒來了。但是現在……他很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他隔着玻璃,看着搶救室裏,蔣皓軒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無聲無息、無知無覺的,身體随着心肺複蘇搶救彈起又落下,仿佛一個無生命的布袋。
就好像……死了一樣。
死亡……五歲那年,他第一次直面親生父親的死亡,那時候他還是懵懂的,他問母親,爸爸怎麽了,母親哭着說,你爸爸睡着了。
他看着滿地缟素,所有人都在哭,但是他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第二次經歷死亡,就是陪伴了他整整十二年的那條狗。
那時候它已經很老了,常常整天整天地、卧在狗窩或者牆角一動不動,吃的東西也已經很少很少。那天,他在海城遠郊拍戲,下戲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但因為惦記着他的狗,他還是開車趕回了家。
大概是開門的動靜驚動了它,它罕見地站起來,趴在狗窩邊上,用長滿芝麻糊的老眼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葉飛瀾摸了幾顆狗糧,喂到它嘴邊,但它沒吃。它用鼻子把狗糧拱到一邊,張開它的大嘴,露出掉了好幾顆、殘缺不全的狗牙。它伸出溫柔的大舌頭,舔了舔他的手,眼角滾出一顆渾濁的淚。
他愣了一下,仿佛意識到什麽,伸手溫柔地摸了摸它的頭。
它趴回窩裏,用那種稱得上溫柔的眼神,戀戀不舍地看着他,然後一點、一點閉上眼睛,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那一天他哭了。
它陪伴他熬過了無數無數寂寞的日子,黑暗的日子,絕望的日子,讓他一個漂泊的旅人,在海城有了一個家。它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永遠不會傷害他、背叛他,永遠都會給他溫暖和慰藉的存在。
但是現在……連它也走了。
葉飛瀾抱着他一點點冷硬下去的軀體,最後一次把頭埋在他頸部厚厚的毛裏,無聲無息地哭泣。
淚水滑出眼眶。
搶救室裏傳來儀器嘀嘀的聲音,緊接着是醫生長出一口氣的聲音,醫護人員混亂的腳步聲,然後搶救室的門開了。
“放心吧,”主治醫生摘下口罩,對他說,“人已經脫離危險了。”
葉飛瀾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醫生遲疑了一瞬:“但是……”
葉飛瀾的那口氣沒松到底,心就重新提了起來:“但……怎麽?”
一直負責蔣皓軒的病、也無數次看着江炜銘在他病床前流淚的醫生,有些遺憾地看着他:“他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再也……醒不過來了?
再也醒不過來是什麽意思?
葉飛瀾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迷惘,無法聚焦的目光從靜靜躺在搶救室病床上的人身上劃過。茍晟……再也醒不過來了?
明明昨天他還擋在他面前,說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那麽偉岸強壯,又那麽可靠,就好像永遠都不會倒下去。怎麽會突然之間,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不、不對,他在演戲。
葉飛瀾緩緩回過神來,心裏卻還殘留着剛才的心悸、痛苦和絕望,他伸手擋了一下眼睛,想對醫生笑一下,卻只是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嘴角:“謝……謝謝你救了他。”
醫生拍了下他的肩膀,微微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蔣皓軒被轉移到旁邊的重症監護室,然後,其他醫護人員也離開了。
在走廊裏重新安靜下來的那一瞬間,葉飛瀾的眼淚刷地一下子就湧出了眼眶。二十七年前,這世界上唯一肯把他抱在膝蓋上,無條件地愛他的男人走了,兩年前,這世界上唯一肯無條件地陪伴他的狗也走了。
雖然他有朋友,也有工作,但是……他被那群吸血鬼追着要錢,被公司逼着接了他不願接的戲,不靠譜的廣告和頒獎禮。那麽那麽多的無奈和痛苦,他沒有一個人,甚至一只狗,可以訴說。
茍晟是第一個了解他全部心事的人,也是第一個肯在他遇到危險的時候,擋在他前面的人。
如果……如果……這個世界上唯一肯保護他的人,也……不在了呢?
這輩子,他注定無法結婚,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
如果有一天,這個世界上所有對他好的人,都像他倒黴的父親和老去的狗一樣,最終都要離開他。那麽這個寒涼的世間,他一個人,該怎麽走下去?
然後,終究會有一天,當他老了、病了,一個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沒有人照顧,沒有人安慰,沒有人噓寒問暖……然後一個人靜悄悄地死去。
沒有人會為他哭,沒有人會懷念他,也沒有人會在清明的時候,為他燃一炷香、磕一個頭。
這就是他葉飛瀾注定的結局嗎?
一股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席卷而來,将他徹底淹沒。葉飛瀾靠着牆,滑倒在地上,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眼眶中滾落下來,他一下一下無聲地抽泣着。
因為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在乎,所以就連哭,也難得放肆。
但是他實在是忍不住了,他用手臂擋住自己的眼睛,但卻無論如何擋不住落下的眼淚,喉頭塞住了,哽咽了,到最後,淚水幹了,他還在靠着牆,一下一下抽着倒氣。
“咔!”導演延遲了許久,才喊了咔,激動地說,“過了!完美!轉場,把下午的戲份提前拍了,拍完提早收工。”
工作人員們歡呼一聲,紛紛忙碌起來,但葉飛瀾卻仍舊靠坐在牆角,久久沒辦法從那種絕望的情緒中抽離。
為了節省經費,大部分的影視劇都不會按照時間順序拍攝,而是會把同一個地點和場景的戲一次性拍完,再轉另外一個場地。
所以到現在為止,茍晟所有的“床戲”已經徹底結束。他從病床上爬起來,扯掉那些亂七八糟的管子,穿着病號服從重症監護室走出來,一眼就看到葉飛瀾坐在牆角,用手臂擋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抽着倒氣。
茍晟愣了一下,兩步沖過去,蹲下身來,拉開他的手臂,就對上了葉飛瀾通紅的,含着絕望和悲哀的眼睛。
“主人,”茍晟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你怎麽了?”
“沒事,”葉飛瀾笑了一下,伸手擦掉眼角殘留的淚水,攀折茍晟的手臂站起身來,“剛才……太入戲了,一時間有點兒出不來。”
渣主人沒事兒肯定不會哭成這樣,茍晟直覺沒他講得這麽輕描淡寫,不信任道:“真沒事?”
“少廢話!”葉飛瀾笑着輕輕扇了他一巴掌,順手揪過他的領口,擡頭看着他的眼睛,“狗剩兒,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
“是,”茍晟毫不遲疑地點頭,“我喜歡你。”也願意一直一直守護你、照顧你。
雖然最初下凡是為了報恩,但随着記憶一點點複蘇,越相處,就越了解,越心疼,也越喜歡。承受着重重壓力卻從來都站得筆直的渣主人,經歷過那麽多痛苦和挫折卻依然閃閃發光的渣主人,脾氣臭得要死卻嘴硬心軟比誰都重情義的渣主人。他最最親愛的渣主人。
“那就來追我吧,”葉飛瀾松開他,對他挑釁地揚了下眉,“我之前就對你說過了,我可是很難追的。敢挑戰嗎?”
他眼裏還是通紅的,眼角的淚痕還在,讓他整個人帶了一絲罕見地柔弱,甚至聲音裏也帶着一絲絲的鼻音,聽起來啞啞的,意外地,很溫柔。
這樣的主人,讓茍晟有一點點陌生,但卻感覺有什麽柔軟的東西驀然打進了他的心髒,讓他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想要去保護,想将他牢牢抱在懷裏,一點一點吻去他的淚痕。
“當然敢,”茍晟伸手抹掉了他眼角的淚,低聲道,“只要是為了你,我什麽都敢。”
剛才那一切悲觀、絕望的想法,雖然是在特定場景激發下的胡思亂想,但是如果再這麽下去,等他老了、過氣了,等公司把他榨幹了,然後放棄了……也許這一切都會變成真的。
不能再這麽下去了。葉飛瀾想。
在一切都無法挽回之前,他必須采取行動,必須把他能抓到的東西,都抓在手裏。
他葉飛瀾,何時向命運低過頭?
公司給他安排的新聞發布會,就定在下午三點,但向來守時的葉飛瀾,生平第一次遲到了。
他在劇組認認真真拍完了所有的戲,這才開車載着茍晟,向發布會場地趕去:“讓你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茍晟點點頭:“是的,主人。”
“主人?”葉飛瀾笑着斜了他一眼,“別以為我沒聽到你在背後叫我渣主人。”他趁着等紅燈的機會,伸手輕佻地從他下巴上擦過:“既然你這麽渴望,那我就滿足你的願望,讓你看看什麽才是真正的渣·主人。”
“……”
茍晟只覺得被葉飛瀾摸過的地方像過電一樣,噼裏啪啦把他炸成了一朵煙花。等煙花散盡,只剩下空空的炮筒……一柱擎天。
他羞恥地感覺到自己對着主人……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