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同病相憐
葉飛瀾的心理素質不算差,但這種體驗式的演戲方法對情緒的要求太高,他還是被那一堆糟心事影響到了情緒。所以下午和晚上的戲拍得并不算順利,淩晨一點才收工,筋疲力盡地卸了妝,回到酒店,草草沖了個澡,就困得一頭栽倒在床上。
被手機鈴聲驚醒的時候,葉飛瀾感覺自己才剛剛迷糊着,他掃了一眼牆上的挂鐘,淩晨兩點半。
“關姐,”葉飛瀾坐起來,靠在床頭上,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強打精神接起電話,“這麽晚,什麽事?”
但是聽着聽着,葉飛瀾的眼睛睜開了,眉頭也皺了起來:“你沒事吧?報警了嗎?”
“報什麽警?”關木一冷笑了一聲,“如果我現在報警,明天的娛樂頭條就是葉飛瀾因不滿經紀人安排通告雇人上門威脅,你不要臉公司還要,你不就料準了我不敢報警,才這麽肆無忌憚的嗎?葉飛瀾,我以為你這麽多年出不了頭是運氣不好,沒想到是人品有問題,虧我還看在你有難處的份上,以私人名義借了你二十萬,沒想到你轉頭就……”
“不是我,”葉飛瀾眉頭越皺越深,打斷了關木一的話,“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關木一顯然不信,“你在娛樂圈人緣算不上好,否則也不會開口向我借錢。逢場作戲的朋友當然有,但肯你替你出頭的,不是我小看你,一個也沒有。除了你……”
“關姐,真的不是我,”葉飛瀾加重了語氣,緊接着緩了口氣,“去醫院看過了嗎?我馬上過去……”
“你過來幹什麽?”關木一顯然被今天晚上的事情吓得不輕,失去了一貫的理智和優雅,“我可惹不起。頒獎禮你不願意去就算了,以後的通告你愛去不去,如果公司有一天告你違約,惹了糾紛官司,只要您大人大量,不怪在我頭上,我就謝天謝地了。”
葉飛瀾原本就不是溫和圓融的性子,是多年的娛樂圈生涯和炎涼的世事将他鋒銳的棱角一點一點打磨得平滑,讓他學會了妥協和隐忍。
但是今天,威逼、脅迫、冤枉一股腦地砸在他身上,轟地一下子點燃了他內心深處的火焰,他再也忍不住了:“我他媽說了不是我!”
關木一接手他小半年,從來沒見過他發火,一時愣住了。
“關姐,”葉飛瀾深吸了一口氣,“坦白講我确實不是什麽善茬,年輕氣盛的時候經常打架,還曾經把人打進醫院,躺了三個月。”
關木一:“……”
“其實我高中的時候成績還不賴,如果不是打了人,被迫退學,說不定還能考個清華北大什麽的,”葉飛瀾自嘲地輕笑了一聲,“我雖然不算什麽好人,但從來正大光明,不幹那些偷雞摸狗、蠅營狗茍的事兒,否則憑我的資質,我能這麽多年都紅不了?關姐,如果我真的想威脅你,我會親自去,正大光明的去,不會偷偷摸摸。我葉飛瀾只要敢做,就不會不承認。”
這小半年,關木一跟過葉飛瀾的組,聯系也不算少,葉飛瀾雖然淡淡的,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但是人很溫和,除了偶爾幹點在微博上提醒粉絲的事,幾乎從來不耍大牌,也不質疑她的安排。
是很聽話的那種藝人。
但是今天晚上,葉飛瀾就像是突然換了個人一樣,一下子變得咄咄逼人、鋒芒畢露起來,關木一捏着手機,一時愣住了。
“沒錯,我的确不想接那些亂七八糟的通告,什麽原因,你比我更清楚,甚至我可以坦白告訴你,他的确做了我想做的事情,但是……”葉飛瀾笑了一下,“我葉飛瀾還有良心。公司替我賠付了兩千萬違約金,你以私人名義借了我二十萬,我不會不領情,所以你放心,既然答應了你,頒獎禮我一定會去。”
良心……良心到底是他媽什麽玩意兒?
葉飛瀾只覺得一股說不出的疲憊湧上心頭,他伸手壓了下太陽穴:“真不舒服再打我電話……先挂了。”
他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将他擱在膝頭,一句一句教他念那些他半懂不懂的古語——“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義之所在,不傾于權,不顧其利”,“言必信,行必果”,“與朋友交,言而有信”……給他講那些五年前華夏史上為家國天下、為忠孝節義殒身不恤,重承諾輕生死的故事。
告訴他做人要有擔當,要有良知,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大概是老天也想成全他父親的覺悟,葉飛瀾五歲那年,一場夏季的洪水不期而至,沖垮了建在山腳下坪壩上的小學,父親為了救學生,永遠地被埋葬在了深山裏,完成了他“舍生而取義”的壯舉,卻丢下了他和他的母親,孤兒寡母,無所依傍。
後來母親帶着他嫁給了他的後爹劉志強,一個與名字形成鮮明反諷的混賬賭鬼,坑蒙拐騙我所不為,賭輸了錢就醉醺醺地回到家,對母親和他張口就罵、伸手就打。因為有個遠近聞名的混賬爹,他從小上學就被其他孩子們孤立,對着他吐口水,指着他喊:“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就連老師也常常對他的不合群投以憂慮的目光,幾乎每次班裏同學丢東西都會懷疑到他身上。
葉飛瀾每次都咬緊牙關,告訴自己,他不是!
他不是劉志強的兒子!他沒有繼承他的基因!他從來不偷別人的東西,他想要的會自己去争取!他一輩子也不會像他的混賬後爹一樣沒良心、沒擔當!他不會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不會罔顧人情喪盡天良,不會為了某些利益而妥協,因為人要為所當為。
其實打心底裏,他是恨着父親的,如果不是他的父親過于有良知,他和他的母親也不會受盡欺淩,可是理智上,他卻明白,父親做的是對的,他應該為他的父親而感到驕傲。
葉飛瀾就這麽一路糾結着長大。
那麽多年,他打過架、逃過學,動過刀子開過瓢,但卻始終沒幹過什麽真正意義上違法亂紀的事情。他父親用生命在他幼小的生命裏濃墨重彩地劃下了一道線,即便他再桀骜、再混賬,也不會過線,甚至比一般人更懂得感恩,更重情。
幼年時代的一切,對于他來說,既是救贖,也是枷鎖。
讓他這麽多年身在娛樂圈,熟谙規則,卻無法妥協。
讓他即便明知道他繼父混賬、母親偏心,為了他的母親為了所謂的孝,也只能忍受。即便明知道公司和經紀人都在消費他的熱度、壓榨他的人氣,為了之前欠下的人情債,也只能選擇接受和妥協。
即便他本性其實并不是這麽委曲求全的人。
因為這一個電話,葉飛瀾翻來覆去,再也睡不着,睜着眼看着天光一點點亮起來。化妝的時候,耿芳都被他眼裏的紅血絲和眼下的黑眼圈吓了一跳:“葉老師,您怎麽了?”
葉飛瀾笑笑:“沒事。”
那些糟心事,始終是他一個人的,說出去,除了傳為笑柄,又有什麽用呢?
果不其然,這一天的戲拍得很不順利。演技很好,大部分都是一條過的葉飛瀾,卻反反複複地GN,徐江陵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後終于忍不住把劇本摔在了葉飛瀾臉上:“一天了,你給我板個死人臉做什麽?你是傷心,不是憤怒、不是麻木、更不是絕望!臺詞怎麽回事?感情呢?要不要我一句一句教你怎麽說話?”
葉飛瀾任憑劇本砸在他臉上,然後滑在地上。
現場鴉雀無聲。劇組所有的工作人員噤若寒蟬,沒人敢出來說話。
他仍舊站得筆直,許久,他說:“對不起,導演。我狀态不對,耽誤大家的時間了。”
“你知道就好!”徐江陵憤憤地坐到監視器前,喘了兩口氣,“飛瀾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娛樂圈那些名啊利啊都是虛的,這幾年風光無限,也許過幾年人們就忘了,只有演技和作品是實打實的。合作這麽多年了,你演戲的态度一直很端正,我都看在眼裏,現在你發展得好了,我也真心為你高興。但是你不要忘了,演員,最重要的事情始終是演戲,而不是拍什麽綜藝真人秀假人秀的,或者模特一樣站在臺上賣笑。你得演戲,你得靠作品說話。懂嗎?”
葉飛瀾垂下眼睫:“是。”
他因為拍真人秀晚進組三天,拍戲又接二連三出狀況,像徐導這種對每一個鏡頭都高标準嚴要求的導演,對他不滿意是很正常的。
但是,這兩天真的太多糟心事了。的的确确影響到了他的情緒。放在那些天生演技好,一秒入戲的演員身上或許不算什麽,但是對于他一個靠入戲、靠與角色共鳴而演戲的演員來說,打擊幾乎是致命的。
“好了,”徐江陵走過來拍了拍葉飛瀾的肩膀,“我剛才的話可能說得有點兒重,但理兒是那麽個理兒。我也看出來你今天的狀态不對,應該是有什麽事兒影響了你的心情,我只是希望你能分得清輕重緩急。”說着對大家一揮手:“今天提前收工。明天早上六點繼續。先拍今天早上那場。”徐江陵走了兩步,回頭一指他:“你給我好好調整情緒。”
“嗯,知道了。”
徐導的戲很少提前下工。徐江陵一走,工作人員歡呼一聲,麻利地收拾好現場,很快就散了。耿芳安慰了他兩句,說約了男朋友看電影,也匆匆走了。很快,拍攝現場就冷清下來,只剩下他一個人。
葉飛瀾抱着劇本,坐倒在牆角。
無數翻湧的情緒壅塞在他的胸口,無從疏導。他想大吼一聲,卻沒有力氣;想出去瘋狂地喝酒,喝得大醉,卻知道如果他這麽做了,就會成為明天的娛樂圈頭條;他想找個人說說心裏話,可是娛樂圈這種地方,沒有永遠的朋友,這些糟心事,一旦說出口,就會成為他的軟肋,說不定哪天就被人爆出去。
以前,他的狗還活着的時候,他傷心了、難過了,還能抱着那個溫暖的毛茸茸的東西,把頭埋在他長長的頸毛裏,靜靜地哭一場。
可是兩年前,它也走了。
整個拍攝現場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不,其實還有一個人。葉飛瀾扶着牆站起來,推開病室的門,果然,那個植物人孤零零地被丢在病床上,身上連着各種管子,不能動、不能說話。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一時間給了讓他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葉飛瀾自嘲地笑了一下,把劇本扔在床頭櫃上,把植物人往那邊推了推,靠坐在床頭,随手撈過了他的手,握在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