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幕落下,将白天翻蓋過去,進入夜的主場。
繁華街道的盡頭,令人躁動不安的霓虹燈跟着了魔似的,瘋狂閃爍。
一架裝飾簡單且粗暴的戶外電梯直上十一樓。
叮的一聲,門甫一打開,音樂喧鬧聲如掀翻的浪潮鋪天蓋地地打過來,其中夾雜着男人女人放縱的尖叫。
“您好,歡迎光臨夢醒時分!請問先生幾位,有訂座……”穿得彬彬有禮的服務生微笑得體地迎上來,模式化的開場白還沒說完就被來者不耐煩地強行打斷。
“有人。”男子不耐地擡擡下巴,十點鐘方向的角落,三五成群的人正喝得酒酣耳熱。
男子左臉頰有塊嬰兒手掌大小的燙傷疤痕,狹長的眼睛裏像總含着一股陰暗的煩亂不安,仿佛時刻都在警惕着什麽。
就這陰冷可怖的外表來看,最多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有些心術不正。
他剛要擡腳走人,卻被攔住了。
與他年紀相仿的服務生依舊一臉笑意盈盈:“一看就是熟客,既然是熟客那就明白酒吧規矩,麻煩先生出示一下身份證。”
男子嫌惡地罵道:“他媽的,就你們事多。”那一團燙傷疙瘩随着他的咬牙動作鼓鼓顫抖,仿佛有數條蟲子鑽進皮下正彎彎曲曲地蠕動,瘆人又惡心。
見慣了這類甩脾氣的客人,極有素養的服務生仍不改笑臉,隐隐露出一顆小虎牙:“十八歲以下,二十八歲以上者禁止入內。這是成吧以來立下的規矩,沒有例外,我們是正規酒吧……”
男子像是不耐煩他的羅裏吧嗦,劈頭蓋臉甩了他一張身份證,有些嚣張道:“看完了給老子送過來。”警告似的擡肩撞開服務生,大搖大擺地徑直往裏走了。
那服務生硬生生受下,往後趔趄了一步,剛還一臉笑眯眯的溫和可親樣,轉眼就變了副龇牙咧嘴的幼稚臉,他朝那人離開的背影報複性地捏了捏拳頭,要是身邊沒那麽多人來回走動,他估計會磨着一口牙,對那人的背影張牙舞爪地拳打腳踢……
垂下眼皮,要笑不笑地瞥一眼夾在兩指間的身份證,自言自語:“讓你再嚣張一段時間,遲早送你進去……”似有所察覺,服務生下意識擡眼,燈光昏暗的角落裏坐着個人,光線太暗看不清,隐約能分辨出是個男人,且眼睛極亮。
目光對視的一瞬間,剛還耍小孩子脾性的服務生立馬縮脖子登肩,恢複了剛才的一身優雅待客姿态,有模有樣地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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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形吧臺的一端,相對人少偏靜。
田笑正喝着一杯口感微微炸裂的新鮮混合飲料果汁,心不在焉地側起耳朵,聽隔了幾米遠的男男女女扯開嗓門聊天。
“今天什麽日子?酒吧這麽多人。”問話的男生似乎才到,看着這異常熱鬧的場面有些蒙。
“兄弟,這已經是第三天了。酒吧有活動,不僅酒水全部半價,還有抽獎,能不多嗎?”回答的是個女生,三言兩語說完,接着又像個盡職盡責的服務生問,“你領了logo號碼牌沒?”
“吶,進來就被漂亮小姐姐領着去櫃臺拿了一個。”那男生一臉苦樣地攤開手掌,含了一口數字的笑臉徽章,小巧精致,別在胸口當飾物也不為過。
等大家就着昏暗的光線看清楚中間的數字……一陣捧腹爆笑。
“你也真夠二百五。”
“诶,運氣來了擋也擋不住。”那男生也很無奈,轉移話題問,“都有什麽獎啊?”
“那漂亮小姐姐沒告訴你?”
“我不好意思問。”
幾個同伴鄙視地長咦一聲。
“開獎很多,無非就是些優惠券啊vip會員啊,不一而論,但聽說今晚有終極大獎嘿嘿……”說話的人忽地神神秘秘起來,“未來一年的酒水消費全部免單,重點是沒、有、上、限。”
因為夢醒時分那條與衆不同的規矩,來這裏消遣娛樂的都是年輕人。
緊跟時尚潮流,又是青春肆意的專場,這家酒吧可謂是受盡了年輕人的追捧與青睐。
對于工作剛起步或者還未起步的小年輕來說,一年的娛樂場消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全部免單誰聽了不動心?
所以今夜,注定全場爆滿。
“老板發財了?下這麽大血本。”
“誰知道了,說是終極大獎,有沒有內幕還不一定,我們這些既不沾親也不帶故,更沒有狗屎運的閑雜人等就別想了。”
“我聽說這酒吧老板是個大帥哥,可惜沒人見過。”
“是嗎?我聽說他是個情種,這酒吧規矩就是為他喜歡的人定下的……”
男生們不愛聽這些傳得沒根沒譜的八卦,更何況還是個專搶他們風頭的帥哥,一時間舉瓶子的舉瓶子,插話的插話:“別說那麽多,哎,你小子來遲了,該罰……”
接下來就是你來我往地幹杯灌酒,田笑聽得沒意思,把分散出去的注意力收回來,就着根紅色吸管,吸一口風味別具一格的果汁,有意無意地向調酒師投去好似搭讪的目光。
盡管被無視得徹底,卻也丁點不影響她似乎好到太平洋以外的心情。
因為從坐下到現在,她似乎一直在笑。
笑得年輕又帥氣的調酒師是一愣一愣的,都差點忍不住拿出手機撥打120叫救護車送她去精神病醫院了。
先不論她這笑,就沖她那素淨的面龐、一頭清爽細碎的短發、及膝的圓領白色連衣裙,整個人用四個字來形容就是——中規中矩。
這實打實的乖乖女形象,換一個高度近視眼來看也不會看走眼喏!
要不是酒吧有規矩且執行嚴格,調酒師還以為她是混進來的漏網之魚。
明明就長了一副清新得不能再清新、勾不起成年男人絲毫欲望的臉蛋,卻偏偏不着一絲脂粉就跑來這種成年人的地方,說喝一款她很久想嘗試卻一直沒機會嘗試的混合飲料——
冰凍草莓可樂雪碧果汁。
最後還不忘語無倫次地重複:“不加酒,什麽酒也別加,我不喝酒……”
聽完她這無理取鬧刁鑽刻薄的要求,調酒師額頭上的青筋噼裏啪啦連連爆了一撮撮,崩得倆眼皮抑制不住地打顫。
從業三年他還沒見過哪個膽兒肥的敢來酒吧找他調快樂肥仔水。
當時差點兒沒忍住他那高高在上的脾氣,敲桌子對她說,小姑娘請出門左拐右拐再左拐,旁邊有個永輝超市,果汁飲料應有盡有,想喝什麽口味買什麽口味,回去拿個碗,全部倒進去,送冰箱半小時……
太沒技術含量了,你、知、不、知、道?
這簡直是對調酒師這一職業最大的人身攻擊與侮辱。
但是,作為有素養的調酒師,他不能對客人的特殊嗜好有任何不好的情感表達,至少面上的職業微笑還是要時時刻刻保持。
嗯,以上純屬扯淡,還不是……面對這麽個人畜無害的小菜鳥姑娘他實在狠不下心甩臉色啊!總感覺會遭雷劈。
“請給我再來一杯,謝謝!”
眼揪着調酒師剛調好一款帶着天空湛藍與沙漠金黃顏色的雞尾酒,田笑就把自己的眼睛笑彎成了月牙形,很有禮貌地大聲說道。
卻視而不見,調酒師眼中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
但,溫文爾雅的笑容一如既往。
“好的,請稍等。”
田笑點頭,笑得沒心沒肺,跟抹了蜜似的。像是時機成熟,只見她嘴皮子一掀,又道:“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她的聲音在這烏煙瘴氣的嘈雜聲中算是一股清流,清脆爽朗,聽起來雖說不上有多動人,但也不至于吓人。
但她的話音還沒落地,調酒師硬朗的脊背似乎大概隐約……顫了幾顫,然後死透了般僵在原地一二三秒……
他的抗拒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但偏偏田笑就不是個明眼人。
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對着自己笑了快将近一個小時的丫頭是看上了自己。
但,他不好她這一口啊!
不管怎麽說,禮貌要周全,誠意要傳達。顧客即是爹媽,爹媽就是上帝,點頭微笑就是身為兒子的王道。
這話誰他媽說的,老子弄死Ta。調酒師內心抑制不住地爆粗口,面上卻是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禮。
見他點頭同意,田笑臉上笑得歡快,心下卻是苦水不斷。
這小哥哥也太高冷了,我的臉都笑得快麻木成面癱了,都對我愛搭不理的,這地方果然不是我這善類該來混的。
想着,略帶僵硬的笑容還未來得及收回,田笑便埋下頭去,從黑色水桶包裏摸出一個随寫本和一支鉛筆。
沒錯,是支鉛筆,而且還是支黑色膠漆已經脫落了一大半的自動鉛筆。
看樣子,是有些年頭了。
她往吧臺上那麽一拍,準确無誤地翻到一頁。一手握筆,一手按住随寫本,宛然一副小學生上課認真聽講做筆記的架勢。
“我……”到嘴邊的話還未來得及變成聲波觸及到傳播介質,調酒師便一聲不吭、飛也似地消失在了後臺。
似乎是……落荒而逃。
田笑:“……”
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轉,四周形形色色那麽多人,壓根兒沒一個注意她,意識到是自己自作多情了,田笑才将那口一時只進不出的大氣緩緩吐出去。
她有些喪氣有些郁悶地打開手機,點開相機功能。手掌大小的屏幕框住了一張白淨小巧的臉蛋,只是……光線忽明忽暗,一團糊。
但不影響她對自我的欣賞評價。
小嘴薄唇,不大不小略顯細長的月牙眼,清淡的遠山眉,細碎的劉海遮住了飽滿圓潤的額頭。
她龇牙咧嘴,左看右看,納悶自己長得雖不是傾國傾城,但也不是一張恐龍臉,至于把人家吓跑了?
下意識嘆口氣,她興致缺缺地扭頭望去,光怪陸離的四下看得她眼花缭亂。媚眼橫飛,卻獨沒有她的那一眼,收回目光:“好無聊啊!本來想找調酒師小哥哥取取經,問問有關酒吧的事情,順便打發打發時間……哎,早知道就帶本書來了。”
低頭看看手表,九點十二分零八秒。
意思就是說,蘇茜已經放了她一個小時十二分零八秒的鴿子了。
這是她第一次來酒吧,與室友約好一起。
卻在她準時赴約的時候,那個說要帶她飛帶她浪的“中國好室友”現在還在三環以外飛速趕來的路上。
在挂斷電話前,蘇茜一改以往怎麽刺激怎麽來的風格,像個老媽子一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你進去後千萬千萬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用蘇茜的話說,田笑就是個從來沒有過叛逆期的小女孩,就像一張白得讓人紮心的衛生紙,又柔又軟,任人揉搓圓扁。
田笑卻不以為然,她覺得這是自己的心性使然,叛逆不起來。
蘇茜卻一語道破,說她是大腦無知,眼光狹隘,叫她叛逆最多也就是偷偷背着老師躲在某個角落裏看“非教材”書籍。
沒錯,田笑打小就中了一種叫做書的毒。
從小學開始,她卯足了勁兒天天啃書,不分類型,不看年代,白紙黑字是書就行。
小時候家裏藏書不多,完全滿足不了她的需求,但又沒有多餘的閑錢去買。打巧班裏有位同學家裏藏書頗豐,很快就被嗜書如命的田笑同學瞄上了。
但是,要借書,一本一毛錢,還不能卷邊褶皺有污跡。
于是乎,田笑同學就開始了一邊怨恨着某某同學的刻薄吝啬,一邊傻乎乎地将自己少得可憐的零花錢往裏砸的借書生涯。
後來回憶起當時年少的癡迷,甚至達到一種無書不歡的恐怖程度,連她自己都駭然,卻又每每懷念。
這感覺就像一種不解之緣,冥冥之中藏有她還未解的因緣。
因此,她的時間都奉獻給了理論教條,而人生經歷就尤其顯得凄凄慘慘戚戚了。
從出生到現在,沒有逃過學談過戀愛進過網吧化過妝,沒獨自出過遠門,對八卦娛樂一竅不通。
唯獨學習好,品行端正,比賽獲獎多,作息時間規律得跟小學生似的。用蘇茜的話講,現在的小學生都比她睡得晚起得晚。
簡直就是奔着三好學生四有青年這一楷模而投胎的啊!
而在這個大三已成為過去式,大四還在将來時的中間地帶,田笑把心一橫,決定突破一下自己的極限,迎來遲來了多年的人生叛逆期。
蘇茜則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說總算是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書呆子天靈蓋開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