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夜雨中, 原沖步履如風地回望內宅, 邊走邊罵:“這他娘的都下幾天了?怎麽還沒完?”
小心翼翼地捧着公文的長安、長興不敢吱聲。
走進正房,原沖先去看南哥兒。
天色很晚了,南哥兒已經熟睡。
原沖站在床前, 靜靜地看着兒子的睡顏, 惡劣的心情很快轉為平靜, 再轉為愉悅。
孩子是什麽呢?是無望的人就此有了盼頭, 是勞累歲月中長存的溫暖。
他回到正屋, 輕手輕腳地去盥洗室沐浴更衣, 随即轉到東次間,坐在炕桌前看公文。
李之澄醒了,尋過來。
“吵醒你了?”原沖歉然笑問。
“不是。”她笑一笑, 倒了一杯茶, “有點兒渴了。觀潮那邊怎樣了?”
“有些地方災情嚴重。”原沖神色一黯,“預料到的壞情形,怕是一樣都少不了。”
李之澄寬慰他:“但畢竟有所防範,也有所準備,能減少一些傷亡和損失。”
“那倒是。”原沖揉了揉眉心,“這次,居然真被欽天監那個羅謙言中了。”
“本就是只能相信的事。”李之澄微笑, “欽天監只要不胡扯什麽災星之類的事,話還是能夠做些依據的。”
原沖一笑。
李之澄坐到他近前,端詳他片刻,撫了撫他面頰, “這次不能前去赈災,又鬧脾氣了吧?”
“看出來了?”原沖笑道,“心裏的确是不痛快。”
“觀潮是為你好。你的舊傷,真禁不起總在風裏水裏的天氣。”
“知道。”原沖嘆息一聲,“其實,他又何嘗禁得起?只是,這種大範圍澇災的事情,他只能親力親為:信得過的,還在培養,能力不濟;有能力的,又有私心,派出去的話,不定哪個環節出岔子。更何況,這種事,也沒人願意去。”
李之澄也無聲地嘆了口氣,“你盡力打理好帝京這邊的事,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這是自然。”
連綿不休的大雨,使得帝京一些路段積水,情形嚴重的,積水深度能将人沒過。幸好巡城的五城兵馬司軍兵知情後便告知工部,雙方合力疏通水流,多說三兩日,道路便恢複如常。
而在這樣的天氣裏,街頭行人自然驟減,大多數都留在家中,等候雨停。
徐幼微喚來陪嫁的莊子上的管事,詢問情況,得知田地因着地勢好,倒是沒被淹,但偶爾發作的狂風暴雨,已将莊稼摧殘得不成樣子,今年能有往年的兩成收成就不錯了。
“這是沒法子的事。”她反過頭來寬慰管事,“人最重要。你們的住處可有漏雨坍塌?”
“沒有,沒有。”管事忙道,“莊子上的正房,小的每日帶人查看,并無不妥,只是後罩房、倒座房有漏雨之處。等天氣放晴了,小的請工匠修繕。”
徐幼微笑着點了點頭,取了三十兩銀子給管事,“你且先拿着這些銀錢。當下的、日後的事情,你看着打理,不夠了再來找我。”
管事忙推辭,“不用,等雨停了,莊子上留下來的蔬菜瓜果就能賣出去,到時候,小人挪用那些銀錢應付日常用度便是。”
“拿着吧。”徐幼微笑道,“手裏有銀錢,心裏才有底氣。莊子上的日子,今年着實要辛苦一段了。”
管事這才接下銀子,謹慎又周到地道:“小人不會亂花的,都會在賬上記清楚。”
徐幼微另外賞了他二兩銀子,笑着端了茶。
她如此,別人的情形也是大同小異。靖王妃見到她的時候,道:“我手裏的田産不多,王爺卻有三個先帝賞賜的皇莊,今年都要入不敷出了。”
徐幼微嘆氣,“我們孟府婆媳四個、原府婆媳六個,都是這般情形。只是,我們到底好說,拆了東牆補西牆就是了,好些人可就指着莊稼那些進項呢。”
“誰說不是。”靖王妃道,“再過一兩日,該疏散錢糧給百姓了。”停一停,篤定地道,“孟府早就準備好了吧?”
徐幼微颔首,誠實地道:“寧可信其有的事,太傅讓府裏提前儲備了糧食。”
靖王妃也坦誠相待,如實道:“欽天監那邊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王府也做了些準備。眼下,就等你和太夫人牽頭了。”
徐幼微就笑,“一起吧。這種事,争個第一第二又有什麽意思,能幫到人最要緊。”
靖王妃深以為然:“也是。”
帝京周邊的消息陸續傳來:
不少地方災情嚴重,當地衙門事前建造的收容之地根本容不下那麽多災民;
連日的大雨、暴雨,全然淹沒了一些地方百姓的莊稼地、房屋,迫使少數百姓将屋頂、大樹作為暫時的栖身之處,地勢低的地方,情形更為嚴重;
以孟觀潮、靖王帶領的官兵為了營救那些百姓,不乏以血肉之軀在湍急的水流中建起人牆、人橋的情形,幸好都是精兵中的精兵,尚挨得起這份兒艱辛。
朝廷聞訊,為災區的補給從速送至。
徐幼微通過太後、皇帝之口聞訊,心裏的擔憂并沒減輕分毫:對災區,她擔憂——涉及地帶謂之廣闊,留在收容之地的百姓,很難避免有因為澇災引發病痛從而形成疫情的;對孟觀潮,更擔憂,他是怎樣的人,她是很了解的,不論他到了什麽地位,都是沖在前沿的人。
她安排下去,将囤積的藥草從速送到災區的中樞所在,同時将此事書信告知孟觀潮。
另一面,與太夫人聯手靖王妃,發放糧食給帝京受災的百姓,捐出銀兩給災區。有了她們帶頭,各個官宦之家紛紛效法。
該做的,能做的,有些甚至稍嫌多餘的、明知費力不讨好的,她也做了。做完了。
接下來,便只有聽天由命。
只是,偶爾,也會對自己沒有事先的預知而自責,一次就問靖王妃:“你說,要是有人知曉這一次的災患,且能讓太傅相信,是不是就能避免今時今日的情形了?”
靖王妃略一思忖就笑着擺手,沉緩地道:“不可行。你這是鑽了什麽牛角尖?竟然會有這種想法。
“就如你所說,太傅完全篤定,今年會有澇災,可他能怎樣?
“讓那些百姓全部遷移到安全之地麽?那樣的話,你得想想,起碼有幾十萬人之多。
“怎麽樣的地方能收容他們?收容他們又需要花費多少銀錢?
“六部算賬,可從來不算人的安危,只算他們所轄的得失。
“再說了,這種事,會引起天下百姓的惶恐,更會引起宵小趁機作亂。
“更何況,百姓心中何嘗不知道,不定哪年就會遇到天災,能做什麽?只能認命罷了。
“落葉歸根的話我就不跟你說了,反正你就放心吧,沒有人會好端端抛下家去別處的,災情來臨之後,朝廷能得到的只有抱怨。
“再說了,欽天監重要的預言,也只有這次言中了,以前咋咋呼呼鬧出天大的笑話的情形還少麽?”
徐幼微聽了,心裏好過了些。道理她都明白,只是,需要一個人支持自己罷了,不論有心無心。
她,只是害怕。怕自己的重生,反倒讓他命運發生逆轉。
這天下,沒了誰都行,沒了孟觀潮,不行。
她最害怕的,是重生反倒帶來那萬分之一的意外,害得他……
她連夜寫加急信件給他:防範身邊任何人。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兩日後,亦是雨過天晴的時日,驕陽似火,她收到了孟觀潮的回信:無需擔心,安好,勿念。
字跡稍嫌潦草,但是依然遒勁有力,一筆一劃正如鐵畫銀鈎。
八個字而已,她卻看了好些回。
随後,翻箱倒櫃大半晌,總算找出一個尺寸相宜的樟木匣子,将信件放進去。
這,是他親筆寫給她的第一封信。
在靖王的記憶中,這種大雨連天持續數日的情形,在此生是第一次。
他得承認,并沒想到,赈災是辛苦至極的一件事——堪比打仗了吧?好些回,他都這麽想。
只是,看着孟觀潮,看着帶來的那些精兵,看着他們的所作所為,他才知道,真正從軍的人是怎樣的。
于是,便去審視那些百姓,從同情到扼腕。
于是,他全然投入到挽救受災百姓的隊伍之中。和孟觀潮一起。
這晚,仍是暴雨如注,他尋到孟觀潮所在的帳篷。
孟觀潮正坐在帳篷口喝酒,見到他,笑了笑。
靖王就發現,眼前人的面色分外蒼白,“沒事兒吧?”
“沒事兒。”孟觀潮語氣溫和,“你怎樣?”
“你派給我的,都是最輕巧的差事。能怎麽着?我是真不明白了,心疼我還是看不起我?”
“胡扯。”孟觀潮笑道,“你是頭一回經這種事兒,先練練手就行。”
“……頭一回,倒真是。”靖王不得不承認,随後就生出疑問,“但這情形,你就算千防萬防,時疫什麽的,還是免不了吧?”
孟觀潮卻只是道:“怕死你就滾回去,不怕死就留下來。”
“……”靖王給了太傅一記白眼。
孟觀潮不搭理他,閑閑地喝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