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1)
靜寧公主去了靖王府。
靖王見到她, 滿心笑意, 靖王妃則是啼笑皆非。
“我原以為,再沒人能給孟老四添堵了。”靖王笑道。
靜寧公主睇着他,“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讓你自求多福的意思。”靖王道, “适可而止, 不然的話, 有你受的。”
靜寧公主垂下頭, “我也沒想怎麽樣啊, 只想每日都能見到他。早在我出嫁之前, 我就要死要活地想嫁他,先帝不給賜婚罷了。”
“你可拉倒吧。”靖王毫不留情地道,“不是先帝不賜婚, 是孟老四打死也不肯娶你, 再說了,驸馬又不是什麽好玩意兒,誰稀罕?”
靜寧公主着惱,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閉嘴?”
靖王哈哈地笑,“實話總是不中聽。”
靜寧公主求助地望向靖王妃,“六嫂, 你倒是說句話啊。我的心思,你是最清楚的。”
“的确,我很清楚,卻也一直不贊同。”靖王妃語氣柔和, 言辭卻很直接,“我就是因為你的事,才曉得老四是如何潔身自好的一個人。如今,孟四夫人是我的好友。怎麽着?你想讓我縱着你胡來,傷好友的心?”
靜寧公主很是傷心,“難道,我在你心裏的分量,還不如你的好友麽?”
靖王妃笑一笑,不言語。
靜寧公主抿了抿唇,“我能不能……嫁給他?在孟府做個擺設就行……只要你們幫我,我母後的母族,會全力支持六哥。”她是先帝第二位皇後所生,外祖父家是山西望族。
靖王笑出來,“收起你這份兒好意吧。我已傷了元氣,得緩兩年。你外祖父那邊,我用着也不順手。”
“那……好吧。”靜寧公主沉默下去,過了一會兒,默默地起身離開。
靖王妃慢條斯理地喝了兩口茶,“她要是不死心,定要繼續想轍。我們是不是該多留意些?”
“不用。”靖王道,“她回來,是宮裏那小崽子同意的。眼下,他的太傅不勝其擾,他比誰都心虛,定會想法子善後。”
靖王妃斜睇他一眼,“提起皇上,你怎麽總是沒好話?”
“他私下裏總說我是壞狐貍,我說什麽了?”
靖王妃笑出聲來,“又沒冤枉你。”
靖王也笑,捏了捏她尖尖的下巴,岔開話題,“寧夫人開的方子,可有效用?”
“有。”靖王妃道,“你看我近日,不是好多了?”
“嗯,精氣神兒的确是好多了。以前總是一副活膩了的德行。”
靖王妃輕輕打一下他的手,“方子是一個原由,孟四夫人也是一個原由。跟她說說笑笑的,一起琢磨新的繡樣,一起琢磨棋譜上的殘棋……做什麽,都很有趣。”
“看出來了。”靖王道,“寧老爺子不就說了,他這小徒弟,聰明得很,只是不願張揚罷了。”
靖王妃笑着點頭,“就是因為她,我這兩日,都恨不得把靜寧攆走了。”同在皇室的人,尤其女子之間,各有各的算計,她這個沒算計的,便與誰都不能交心。當然,主要也是沒遇見真的投緣的人。
靖王哈哈地笑,很理解她的心緒,“要是這樣的話,我就留心些,找個機會,給靜寧點兒教訓。”
晚間,徐幼微如常陪太夫人用飯。
太夫人講笑話一般說起了靜寧公主纏着觀潮的事。
徐幼微也真就是聽笑話的心緒,一直笑盈盈的。
太夫人道:“靜寧公主出嫁前,變着法子求先帝給她和觀潮賜婚。先帝就問觀潮的意思,觀潮說要是那樣,只能抗旨不尊,辭去官職。
“先帝就笑,說只是提一提,問一問你的意思。姻緣最是不可強求。
“随後,靜寧公主鬧得厲害了,皇帝發作了她幾次,斟酌着給她選了門不錯的親事。
“到底,靜寧公主認命了,奉旨成婚。
“到如今和離回京,倒是我沒想到的,她夫君明明對她很好,一向尊敬有加,唯命是從。”
靜寧公主是金枝玉葉,大抵是因此,徐幼微前世今生都不曾聽說她鐘情孟觀潮的事。又不是長臉的事,皇室自然要壓下,知情的人也不敢輕易提及。
而在前世,靜寧公主并不曾和離回京,更不曾這樣胡鬧。
今生是怎麽回事?孟觀潮娶妻成家,那位公主怎麽反倒這般沒心沒肺地行事?
想不通。
徐幼微和聲道:“這種事,前十年、後十年,大抵都是免不了的。一切全在觀潮。我只做個看熱鬧的。”
太夫人笑了,“老四是什麽人,我清楚得很。至于你,慢慢看就是了。”
徐幼微笑着點頭,心裏想着,觀潮是什麽人,我也清楚得很啊。
臘月二十一,孟文晖被定罪,因其心思過于歹毒下作,流放千裏。
臘月二十三,兩廣總督康朔上進殿面聖,親口指證孟大老爺用自己嫡長子要挾自己為其斡旋,且要将其調到兩廣為官。
臘魚二十四,刑部将壓在诏獄的數名欽犯的最新供詞交給皇帝,無一例外,所指證的,解釋曾與孟大老爺書信來往,孟大老爺亦希望他們協助兩位總兵清君側。
至于那兩位總兵,亦是親口承認,曾收到過孟大老爺的信函,大意是鼓動他們興兵起義,只是,他們擔心被人得知,當即就将信件燒毀了,接下來的動向,卻是全然按照孟大老爺的心思。
物證不在了,無妨,有人證已足夠。
除此之外,大老爺先前的同謀、爪牙相繼反水,指證大老爺一直對太傅居心叵測,甚而,只要遇到合适的機會,便會下手殺掉。
——這些只是一部分,值得一提的,其餘的諸如關乎貪贓受賄的事,已經不夠瞧了。
百官憤然,齊齊請奏,請皇帝嚴懲太傅長兄孟觀樓。皇帝着刑部、大理寺、錦衣衛聯手查辦。
也有官員想落井下石,趁機踩太傅一腳,建議皇帝徹查太傅行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皇帝立時就飙了,虎着小臉兒說:“你真是枉讀了數年聖賢書,亦枉做了數年的官,這般下作的嘴臉,跟誰學的?拉出去,廷杖二十!”
把好些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靜寧公主思來想去,終于想到了一個能打動孟觀潮的途徑:他看重妻子徐氏,那麽,她不妨利用與徐氏相關的事做文章。
她先是接近徐如山和徐夫人,夫妻兩個卻是對她避之如猛虎,起先還肯見,一兩次之後,索性就不顧她的面子,不肯見了。
她也不在意,繼續想轍。
于是,從心腹口中得知了徐如山脫離徐家前後的一些是非。
聽來聽去,就來了脾氣:他孟觀潮那般在意的夫人,怎麽會出自那樣一個門第?——哦不對,是以前,眼下,孟四夫人只是戶部侍郎徐如山的小女兒。
可就算這樣,還是讓她着惱:徐老太爺、徐二老爺未免太不是東西了,老想着起複就是癡心妄想——孟觀潮何時有過朝令夕改的行徑?怎麽連這一點都不了解?為了起複的事,那兩個混賬東西,定然沒少給孟觀潮添堵。
好吧,他們跳腳作妖的時候,她沒趕上,現在,卻是她幫他痛打落水狗的時候了。
臘月二十四,靜寧公主跟前的大管事薛璐找到徐老太爺跟前,說靜寧公主回了帝京,想再建一所公主府,而看中的地方,正是包括徐家宅邸在內的這片宅居地,便想出些銀錢買下。
徐老太爺遲疑着,與薛璐打太極。
說了半晌的話,薛璐總算是明白了:徐老太爺的意思是,如果能幫他或次子起複的話,別說一所宅子,任何事都甘願效勞。
薛璐心頭一陣冷笑,就想着,這老頭兒還真是個官兒迷,都到這地步了,還在做那些不着邊際的夢。
由此,他的臉色便不大好看了,起身告辭時道:“據我所知,閣下住的這宅子,是你家老祖宗官運亨通時,皇家賞賜的。
“說起來,能住在這宅子裏的人,只能是徐家的官員及其家眷。
“眼下,我倒是不知道,住在這兒的人,有誰有官職亦或功名。
“你也一把年紀了,怎麽這麽不識相?殿下只是出于禮數,讓我來跟您打個招呼,你卻胡思亂想到了別處。
“委實可笑。
“明日為期,我喚人把文書送來,你簽字畫押,即刻搬離。
“否則……別怪殿下不給你臉面。其實,也用不着給你臉了,親兒子都被你逼得另立門戶了,誰還能高看你?”
語畢,他拱一拱手,大踏步離開。
徐老太爺滿腹火氣發不出,沉了好半晌,嘔出一大口血。
再氣,病得再重也沒用。到了第二日,徐老太爺、徐二老爺帶着家眷搬離了宅邸,住進了一所別院。
翌日,大老爺孟觀樓的罪行得了最終的發落:本該淩遲處死,但念在他是孟老國公爺的長子、太傅的長兄,且為官數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在如今,功過相抵之後的處置是,流放交趾。
孟文晖處處幫襯父親,端倪不難尋到,又有切實的試圖劫持靖王妃的歹毒行徑,無法從寬處置:廷杖三十,流放古北口。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二老爺,這人算得大老爺的左膀右臂,在這當口,自是一并獲罪。對他,刑部及至六部,自然是沒有那麽多的顧慮,幹脆地予以與孟觀樓相同的刑罰。
二夫人得到最終的消息之後,反應與大夫人大同小異。
孟觀潮給她的答複,也與之前予以大夫人的答複大同小異。
二夫人并不能全然接受夫君锒铛入獄的現實,但是,為着孩子,也只得強打起精神,給孩子們做主心骨。
對于這種事,徐幼微除了心內唏噓,做什麽都不合适,閑來只是帶上四娘,去原府、靖王府串門。
過了這一段日子,一步一步的,四娘已是真性情示人,待人接物大方有禮,但是心內自有計較,合心意的,便來往着;不合心意的,便不肯再應承。
太夫人和徐幼微都覺得,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只希望她順心順意地過自己的小日子。
臘月二十六,徐幼微聽說了祖父祖母搬家的事情的原委,心裏好一番啼笑皆非。
這算什麽?
連惡人自有惡人磨都算不上。
不是好事,但,也真不是壞事。換個人來做,她說不定會生出些許愉悅之情。
這日晚間,徐幼微剛入睡,孟觀潮回來了。
她早已習慣了他的一切,包括睡夢中聽到他的腳步聲,只是微微蹙眉,随即眉宇慢慢舒展,意識依然沉浸在夢境中。
孟觀潮掠過垂下的紗帳,輕手輕腳地寬衣躺在她身側,繼而展臂将她松松摟到懷裏。
不消片刻,她翻身背對他,不滿地嘀咕一聲:“熱。”室內總是暖如春日,他又像是個小火爐,不少時候,她真會覺得熱。
孟觀潮輕笑,手指輕柔游走在她背部,将小衣系帶逐一解開。
随後,雙唇代替了手指,緩慢地時輕時重地游走在她背部。
“煩人……”徐幼微想要翻身面對他。
孟觀潮卻施力讓她趴在床上,上身壓上去,繼續之前的親吻。
徐幼微又覺得癢,又是心跳如雷,喃喃抗議:“孟觀潮……不帶這樣兒的……”太磨人了。
孟觀潮笑起來,咬了她背部雪肌一下。
她的手抓緊了床單,按捺不住,輕哼出聲。
他整個人覆上去,再沉下去。
她輕輕地抽着氣,“……我想看着你。”
“乖。等一會兒。”
他口中的一會兒,可長可短。
徐幼微香汗淋漓時,才得以面對着他。
……
翌日,孟觀潮出門之前,謹言慎宇問道:“大老爺、大公子、二老爺已經得了發落,随後——”
孟觀潮分外平靜地道:“過個三個年,染病,不治而亡。在那之前,好生照看着。”
謹言慎宇自是明白,所謂的照看的意思。
孟觀潮神色如常地出門。斬草除根的道理,他比誰都明白,而在眼下,卻分明是沒做到。只是覺得,之于當下,是沒把事情做絕的必要。
到底,其餘的孟家的孩子,不知曉上一輩的恩怨,有可能變得更好。
不論如何,他還是沒有老大的冷硬心腸,沒法子對在眼中是孩子的人下狠手。
再讓手下觀望幾年吧。若有養虎為患的苗頭,到了适當的時候,再尋由頭處置了便是。
但他估量着,不會有那種傷人傷己的可能:女孩子們,會相繼出嫁,男孩子們,會相繼建功立業或是娶妻成家。觀其取舍,便見其心智。
徐幼微一直在觀望的,是孟觀潮對兩廣總督康家的态度。
曾故作不經意地提起過三兩次,孟觀潮只說康家還好,只要一切照舊,三五年之內,都會一切如常。
起先是不懂,因為擔心康清輝已經成為大老爺的質子,後來,大老爺的案情明朗之後,便知道康家父子已經做了明智的選擇。
但這并不能全然打消她的擔憂。畢竟,前世康家出事是在幾年之後。
康清輝那樣的人,只要稍稍調整一下生涯路線,便能早日成為太傅的左膀右臂。
明明也是做到過的人,在這一世,沒必要與家族一起經歷腥風血雨。
但想要康家改變,又該從何處下手?
目前而言,她無計可施。一個女子,總不能好端端地去見一個男子吧?也不能好端端地告訴一個人,你要是不小心,家族就會落難吧?
人家信不信倒在其次,被孟觀潮發現了,不知是什麽後果。
頭疼。
徐幼微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的重生,在遇到這種事情而言,是再失敗不過:能幫到孟觀潮的委實有限,大事上,他的殺伐果決決定一切。
每到這種沮喪的時候,她只能往好處想:不論好歹,林漪的命途已然更改,太夫人的運道也已更改,不論她付出多少,最起碼,她都盡力了。
人就是這樣吧,不論重活多少回,在真正的強者面前,也是微不足道,只看他在意與否。
歸根結底,有些人,是可以不被局限的,而有些人,始終都被局限在一定的格局之中。
恰如觀潮與她。
如此,與其擔心誰,倒不如相信他。
他并非前世末年堪稱殘暴的做派,今生處置的人,必是罪有應得,康家也就不見得有前世的遭遇。
徐家的事情過去了幾日,孟家卻似什麽都不知道一般。
靜寧公主派人送去帖子,外院的人問明來處,就當即将請帖送回,說太傅早就交代過了,靜寧公主府的帖子,孟府一概不收。
氣得她肝兒疼。
真是沒見過那麽矯情的男人。不就是看上你了麽?至于這麽打女人的臉?
氣了兩日,趕在年節前,她進宮見皇帝。
皇帝一看到這個姐姐,一個頭就已兩個大,直接詢問:“你來見我,是為何事?”
靜寧公主道:“我想請你給我賜婚。”
“你又要嫁誰?”皇帝問。
靜寧公主沒好氣,“什麽叫‘又’嫁誰?”
“好像你沒嫁過人似的。”皇帝擺一擺小手,“自家人,就別裝模作樣了,有話直說。”
靜寧公主多看了說話的人一陣,“我,能不能嫁入孟府?若是不能做平妻,做個妾室也行。先帝在世的時候,我記得,曾反複叮囑過你,要善待幾個姐姐……”
“有事說事,別說那些沒用的。”皇帝板起了小臉兒,“朕雖年幼,卻沒少看史書,當朝公主給人做平妻的事情,我從未見過先例,至于給人做妾,那般給皇室抹黑的行徑,更是聞所未聞。靜寧公主,今日你前來,到底是想嫁人,還是想羞辱先帝、羞辱我、羞辱皇室?!”
靜寧公主心頭一驚,詫然望向皇帝,見到的那張小臉兒,神色冷峻,目露不屑,唇角卻噙着似有若無的笑——分明已有了天子的做派、威嚴。
她愣住了。
先帝駕崩後,她趕回來守靈、守孝,那時見到的皇帝,根本就是個孩童,凡事都要找他的太傅。
找太傅好啊,太好了——那是她愛慕的男子。由此,從來是贊同皇帝寵信太傅。雖然,贊同與否都沒什麽用。
想不到的是,那個性子至為綿柔的皇帝長大了,而且,已經生出帝王的刺兒。
“我……”靜寧公主嘴角翕翕,不知道如何應對。
“你安生些,朕就留你在帝京;若再惹太傅不悅,朕就把你發配邊關。”皇帝目光冷冷的,“你我之間,并無恩情。你就算成為全天下的笑柄,我都不會理會。而你要是願意,我也不介意幫你成為笑柄。”
靜寧公主眨了眨眼,再眨眨眼,看向皇帝。她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她甚至懷疑,面前的人不是皇帝。怎麽樣的帝王,都不該這般語帶嘲諷地諷刺一名公主。
“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再叨擾太傅,別怪我不給你臉。”皇帝擡了擡小手,示意顧鶴遣人離開。
靜寧公主羞憤難當,卻是無計可施,無言可辯,只得狼狽地行禮告退。
等人走後,皇帝拍了拍小胸脯,嘆一口氣,又搖一搖頭。
年節如期到來。
孟府兩院在太夫人、徐幼微、四娘的安排之下,處處張燈結彩,充斥着過節之前該有的期待與歡喜。
臘月二十九,徐幼微特地去看了看元娘,是因為知道這女孩子膽子小,容易多思多慮。
元娘見她的時候,一臉病容。
徐幼微無法亦無奈,“好些話我也不方便說,等你到了江南,不妨讓下人到民間打聽打聽,借此,你也就知道,你四叔到底是怎樣的人了——他,不肯救的人,必是罪無可赦的,你能明白最好,不明白,我也理解。”
元娘就哭起來,握住她的手,哭了好一陣才道:“四叔手裏有軍心、民心,這些,我早就查證清楚了。同時手握軍心民心的人,不單是地位不可撼動,是他付出了相應的心血。為此,我才想離開孟家。遠遠的,離開。
“小嬸嬸,我哭,只是想哭,但是為何而哭,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不知道,這眼淚是為了父兄,還是別的什麽……”
徐幼微把哭泣的女孩攬到懷裏,“不管是為什麽,你想哭就哭。但是,你得明白,日後,你要事事為自己打算,過好自己的日子。”
“嗯,知道……我知道……”元娘哽咽着,不可控制地,摟緊了徐幼微。
徐幼微輕輕拍打着她的背,心頭卻是平靜無瀾。
元娘、二娘之類的人,一如太後,她能給予的,只有面對面的實話實說,卻不會付諸情義——不是誰的錯,是立場早已注定。
年節到來了。
除夕,祭祖、吃團年飯、坐年。
大年初一,朝臣、命婦進宮拜年。
皇帝比之去年,顯得穩重了些,太後則是一如往年,溫婉中透着疏離。
徐幼微對于太後,心緒真是複雜得很。如果不是知道這女人是個禍根,那麽,之前所有的來往,都會變成傷人的回憶。
徐幼微知道,便從沒真正覺得太後是自己可以接近的人。
或許,在太後那邊,也是一樣的吧:要接近徐幼微,因為,她是孟觀潮的夫人,他在意的女子。
僅此而已。
年節期間,孟觀潮一如曾經允諾過的,每日除了面見故交舊友,盡量留在家中,陪伴家人。
元宵節當日,宮中設宴,因皇帝年紀還小,不飲酒;太後有些神色恹恹的,滴酒不沾。因而,宴席早早結束。
之後燃放煙火,皇帝心不在焉,太後推說頭疼,看也不看。
朝臣、命婦在冷風中看了會兒煙火,便識趣地告退。
皇帝撒着歡兒地回了乾清宮,和顧鶴一起換了尋常的穿戴,在金吾衛、錦衣衛的安排之下,遮人耳目地離開宮廷,去了孟府。
孟觀潮帶着皇帝、林漪去賞燈。
街頭的花燈,大多不如宮中的精致,可皇帝卻是瞧着什麽都好,小臉兒笑成了一朵花。
皇帝特地賞了孟府好些花燈,林漪都細細看過了,但是到了街頭,置身于充斥着擾攘、歡笑的街頭,心緒也就如皇帝一般,唯有新奇、驚喜。
孟觀潮、顧鶴和不着痕跡追随在附近的侍衛們瞧着兩個孩子的笑臉,俱是不自覺地唇角上揚。
意外的是,在街頭,一行人與靖王不期而遇。
靖王看清楚孟觀潮和兩個孩子,顯得很服氣地笑了。
“你追着我們做什麽?”孟觀潮問。
靖王沒正形,“你好看,我不追着你追誰?”
孟觀潮笑笑的,“正好,人越來越多,幫我抱孩子。”
靖王抿了抿唇,低頭看一眼皇帝。
皇帝立時站到孟觀潮身側,握住他的手。
靖王嫌棄地蹙了蹙眉,嘀咕道:“個燙手山芋,打量我願意抱你似的。”轉而俯身摸了摸林漪的頭,把她撈起來,抱在懷裏,态度特別和藹,“伯父抱着你,好不好?”
父親的話,林漪剛剛聽到了,自是笑着點一點頭,“好啊。”
“真乖。”
那邊的皇帝被孟觀潮抱起來,先是因為視野更為開闊而歡喜,下一刻就蹙了蹙眉,手輕輕地拍一下孟觀潮的肩,認真地對靖王說,“輩分差了。這是我四叔。”
“……”靖王也蹙眉,“是你把輩分弄亂的。什麽四叔?你從哪兒論的?”
“父……”皇帝頓了頓,“父親跟我說的,這是我師父,更要當叔父一樣,總之要敬着。”
“這事兒吧,各論各的。”靖王才不肯在大街上跟他争辯這個,“看燈。”
“那可不成。”皇帝一本正經地道,“等到了四叔家裏,我們好好兒掰扯掰扯這事兒。”
“你行了啊。”靖王沒好氣。
孟觀潮、顧鶴卻是忍俊不禁。
過了一陣子,趁兩個孩子聚精會神地看人猜燈謎,靖王低聲對孟觀潮道:“你真行。就這麽大搖大擺的帶着倆孩子出來逛?”
孟觀潮一笑,“要是偷偷摸摸的,帶他們出來幹嘛?”
“好歹遮掩些才合适。”
“越是遮遮掩掩的,越引人注意。”
靖王就想,大抵誰做夢也想不到,太傅會帶着皇帝、女兒來街頭賞燈,而有這種閑情的官員,在今日就算有心,也不見得有空。是出其不意的事,也真不用喬裝改扮。
一路走,兩個男子一路買下了很多花燈,估摸着時間不早了,一起回了孟府——靖王妃惦記着今日孟府要徹夜燃放煙火,早就過來了。
原府的人自是不必說,也是宮宴結束後便來了孟府。
原老夫人和四個兒媳婦在太夫人房裏談笑,靖王妃、李之澄、南哥兒和徐幼微在卿雲齋小花園中的暖閣用茶點。
過了一陣子,孟觀潮、靖王、原沖帶着皇帝、林漪過來了。
見禮落座後,三個都很有孩子緣的大男人坐在一起,三個孩子都挂着喜氣洋洋的笑容,圍在他們身邊。
室內充斥着男子爽朗的言笑聲、孩子的歡笑聲。
徐幼微、李之澄和靖王妃瞧着這一幕,各自的心裏,多少有些悵惘。
徐幼微想着,如果靖王只是觀潮的好友,還多好。
李之澄則在想,觀潮是很喜歡孩子的人,也很招孩子喜歡,偏生帶在身邊的,都是別人的孩子。再過一二年,他和幼微就該有好消息了吧?為此,她默默許願。
靖王妃則望着把南哥兒抱在懷裏的靖王,心裏有些酸酸的。她不知道,此生,他與她,能否有孩子承歡膝下的一日。
這一晚,來了很多男女賓客,都是來看煙火的。
孟府中的人,只應承與自己交好的,交情一般的,也不怠慢,有下人很周到的服侍茶點酒水果馔,将男女賓客安置在不同院落中的暖閣。
皇帝、靖王、原沖等人盡興離開後,已過子時。
送客回返暖閣的路上,孟觀潮問幼微:“累不累?”
“不累。”她對他一笑。
到院中,她停下腳步,望向空中。
孟觀潮移到她身後,展臂環住她,将她雙手攏在手掌間,與她同看美麗璀璨的煙火。
時光驚雪,轉眼已是二月初,春寒料峭。
徐幼微去原府或靖王府的時候,好幾次都有人暗中追随。
她知道是誰的人手,只讓護衛嚴加防範,不予理會。
卻不想,對方變本加厲:人手增多,分明是有恃無恐了。
徐幼微淡淡地吩咐:“那就适度地給予警告。”
侍書稱是,“夫人放心。”
這一陣,靜寧公主經常悶在家中練習騎射。
皇室中的金枝玉葉,怎樣的人手都不難物色到,但她仍是從十三四就開始苦練騎射。
只因為,這是孟觀潮的喜好之一。
然而有一日,她醒來時,面對的卻是滿室漆黑。
側耳聆聽,雨點打在木料上,聲聲作響。
靜寧公主在黑暗中聆聽着粗暴的雨聲,淚水不停地滾落到腮邊。她哭起來從來是驚天動地,這一次卻是無聲的,因為嘴巴被塞着,做不得聲。
時間久了,她不敢再哭了——周身被捆綁得動彈不得,淚水鼻涕橫流,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她無助地睜大眼睛。發生了什麽?
稀裏糊塗被人用迷藥迷倒了,一段時間失去了記憶,醒來時就到了這方狹小漆黑的空間,是櫃子箱子還是棺材?無從識別,只能通過颠簸的感覺知曉是在趕路。
是遭了誰的毒手,要被帶到什麽地方,要經歷怎樣的兇險,她全不知曉,無從猜想。
肚子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她餓了,卻沒人在意,更沒人理會。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餓得前心貼後心的時候,還是沒停下來。
她懷疑自己會被活活餓死。
她開始責怪自己那幫侍衛都是廢物,更責怪自己傻乎乎的不知多加防範。
快被餓死被怨氣淹沒的時候,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過了好一陣子,她被人丢到了地上,随後有人扯下了她嘴裏塞着的布,灌她喝了幾口菜粥,便又将她的嘴堵住。
靜寧公主忍不住又哭了——她還沒吃飽,剛嘗到食物的滋味,剛想多吃一點的時候,粥就沒有了。
一輩子也沒吃過這種苦。
如果來日能夠報複這些惡棍,一定要将他們碎屍萬段!——她在心裏惡狠狠地發誓。
起先,她被安置到了一個民宅中,捆綁着她的繩索去除之後,她覺出周身粘膩發癢,難受得她想死的心都有了——這些日子都不曾洗漱,不知出了多少汗水,身上一股難聞的味道,頭也癢得厲害,她幾乎要懷疑自己身上有跳騷了。
正為這抓狂時,有女仆送來了熱水,冷冰冰地道:“洗幹淨,半個時辰後,我們來幫你梳妝。若是看到你還是髒兮兮的,就把你一雙爪子剁了!”
靜寧公主聽得心驚肉跳,眼淚又掉了下來。
“不準哭!憋回去!”對方的語聲更冷更兇狠了,“再哭就把你雙眼戳瞎!”
靜寧公主連抽噎都不敢出聲了。沒得選擇,她只有一句句照辦不誤。
多少年來的尊貴、驕縱,到了吉兇難料時,也只剩了低頭任人擺布。
沐浴之後,兩個兇悍的女仆進來,給她梳了簡單的發髻,換了一襲白衣,随即将她雙手反剪了綁住,又用黑布将她雙眼蒙住,一左一右扶着她出了門。
一人警告道:“勸你還是省些力氣,不要亂喊亂叫,沒人會在這裏救你。惹惱了我們,就把你丢到妓院裏去。”
靜寧公主扁了扁嘴,想哭,強忍住了。
兩個人帶着靜寧公主走了一陣子,轉了好幾個彎,才到了地方,不時提醒她要上或是下臺階,語聲竟一改之前态度,變得溫和恭敬。
兩個人在靜寧公主眼裏猶如惡魔,此時的惡魔都因着要見什麽人而改頭換面,讓她的狂跳不已,緊張得随時都有昏過去的可能。
邁過門檻,暖意襲來的同時,還有着很好聞的淡淡清香。
“公主請坐,稍等。”
靜寧公主被安置在座椅上。
兩人放輕腳步離開。
靜寧公主的心繃成了一根弦,随時都有斷掉的可能。過了許久,卻也沒人理會。
她雙手開始掙紮,想将繩索掙脫。只三兩下,她就放棄了。也不知繩索是用什麽材料做的,越掙紮越束縛得緊。
正是這時候,有人趨近。
她并不能聽到那人的腳步聲,是通過陌生的氣息辨別出的。很淺淡的一種香氣,她從沒聞到過,叫不出是哪種熏香。
那人的手托起了她的下巴。手心溫熱,指尖有涼意。
随後,那人拎起她,帶她走到裏間,将她安放在床上,開始有條不紊地去除她才穿上沒多久的衣物。
靜寧公主終于從恐懼中回過神來,顫聲問道:“你是誰?你要做什麽?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沒有人回答她。
三日後,她被送回了公主府。
她緩過來之後,便給李之澄下了一份比試騎射的戰書。其中深意,只有局中人才會懂。
翌日,李之澄應下了她的戰書。
靜寧公主與李之澄比試的場地,隸屬皇室,是個不大的場地。
言明規矩之後,林筱風調派人手,妥善安排下去。
靜寧公主與李之澄形同身在包圍圈正中。這裏不似之前場地的空曠,是一片叢林。她們各自攜帶三十支箭,用完為止,以命中率定輸贏。
馬當然是不能騎了,兩人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