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
孟觀潮回到府中的時候, 被傳喚的常洛已經在等。
轉到書房, 孟觀潮寫下一個日期、十個官員的名字,交給常洛:“你回去查一查,四年前那一日, 有誰比較清閑, 只與親友在一起。”各地錦衣衛會記錄下每位官員每日行程。
“記下了。這好說, 今晚翻翻卷宗就行。”常洛滿口應下之後, 細看了看那些人名, “這些人, 不論文職武職,都為你馬首是瞻,你查他們……不是要出大事吧?”
孟觀潮失笑, “沒。我想找出三兩個, 幫老五個忙。要是能成,過一段,我們就能到原府喝喜酒。”
“這可真是好事兒。”常洛很高興,但并不急于追究原委,而是撣了撣那張單子,“你讓這些人辦什麽事兒,還不就是一句話。”
“這不廢話麽。”孟觀潮笑斥着, 親手給常洛斟了一杯茶,“你能記起四年前今日是怎麽過的?要是哪一個終日忙于公務,與很多同僚、軍兵在一起,又恰好有人寫手劄的習慣, 總歸有些麻煩。既然扯謊,就盡量做圓。”
常洛笑了,“你這滴水不漏的毛病,也夠吓人的。”
孟觀潮一笑置之,“另外,四年前,有兩位太醫,曾奉先帝之命,随老五到金陵。一位姓梁,一位姓任。如今梁太醫還在太醫院,任太醫卻已賦閑,你查一下後者住處,我得請他們二位喝頓酒。”
“你可拉倒吧。”常洛笑出聲來,“太醫院的人,哪個不是看到你就腿肚子轉筋?你親自跟他們商量事情,真會吓着他們。聽我的,你想怎麽着,跟我說,我替你出面,絕對辦妥當。”
“也好。”孟觀潮笑一笑,與常洛交了底,商議需要着手的事宜。
徐幼微更衣之後,先去了太夫人房裏。
太夫人笑吟吟的,“還沒用飯吧?巧了,我也出去串門,剛回來。一起吃。”
徐幼微笑道:“好啊。”
用飯時,征得婆婆同意之後,她遣了服侍在房裏的下人,細細地說了原沖、之澄的事情。這也是孟觀潮的意思,畢竟,只原老夫人那邊,就需要婆媳兩個斟酌着情形應對,且要開始防範着皇室裏的人。
太夫人聽完,思忖多時,嘆息一聲:“那兩個孩子,也太苦了。”
“可不就是。尤其之澄那幾年……我雖然性子綿軟,卻也不是愛哭的性子,今日卻因她掉了幾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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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笑着端詳她,“怪不得,進門時就疑心你哭過,還以為觀潮惹你生氣了。”
“怎麽會。您教導的兒子,怎麽會為難一個女子。”
太夫人笑吟吟道:“你縱着他罷了。”又道,“接下來,觀潮得着實忙幾日了。”
“的确。”
這樣的一段姻緣,要做的工夫就已不少,更何況,還要不留痕跡地查皇室中人與李之澄之間的淵源。
徐幼微想想就已頭大,觀潮卻一直若無其事。
能力卓絕又彪悍的人就是這點不好,總會讓身邊的人自慚形穢。
當晚,她回到房裏沒多久,謹言便來傳話:“四老爺今夜要見幾個人,讓四夫人早些歇下。”
一如既往的雷厲風行。她毫無意外,笑着說知道了。
歇下之後,回顧自己與他的前生,好一番輾轉反側。
之澄到了今時今日,已經煎熬到了随時崩潰的可能,也正因此,才會失去控制,在突然聽到一些言語的時候,有最真實的反應。
太後,是在她事前的猜測之中,出乎預料的,是寧王。
她竭力回想着,太後險些被觀潮掐死的事情前後,寧王是何情形。
寧王争儲之中被先帝責罰過兩次之後,便心灰意冷,做了個安于享樂的閑散王爺。
皇帝登基之後,寧王成為道教的俗家弟子,沒多久,便醉心于修道煉丹,逐步成為皇室中最沒存在感的人。
只有在遵循着禮數進宮請安,又恰好被哪個官員、命婦遇見的時候,才會引起幾句私底下的感慨:要不是遇見,都已忘了皇室中還有他一席之地;皇家子嗣,怎麽就不謀個官職、做些生意,哪裏有真正長生不老的人;幸好,還沒瘋魔到渾忘了規矩的地步。
乾元九年,寧王請旨,要到山中道觀修行。
皇帝自然沒有不準的道理。
寧王就此徹底離開帝京的錦繡堆,漸漸地,人們淡忘了那個人。
再往後……沒有了。
不論是前世經歷之中,還是身死後的觀望,都沒再得到關于他的消息,看到過與他相關的情境。
徐幼微沮喪地抱頭。
這樣的重生,也太失敗了些。至關重要的事情,總是只知道結果,卻不知道由來。
可也真是沒法子的事。當做夢境、實為觀潮生平的一幕幕,他已是只論當下、不提過往的做派,除了他病故之後的一些人與事,她魂魄只在一些時日追随他——無法得到于眼前事有助益的線索。
靜谧的夜,寬大的床,帶着馨香的錦被。
一切,都是那麽怡人。
原沖擁着之澄,時不時吻一吻她眉心。念及一事,他的手隔着衣衫落在她腹部,“該有多疼、多兇險?有沒有落下病根兒?”
“有。”李之澄輕聲道,“沒好好兒坐月子,落下不少病痛;沒好好兒養傷,又落下不少病痛。我這一生,只能有南哥兒一個孩子。無藥可醫。你……”
原沖湊過去,予以輕柔輾轉的一吻,“如此,我們倒是真的般配了。”
他的舊傷,平日裏什麽事都沒有,可只要發作、迸裂,便是命懸一線。是因此,先帝末年起,每逢戰事,雙親就不準他再請命出征,說你已經建功立業,沙場之上,只要有觀潮運籌帷幄,就不會有非你不可的戰事。等到真正将養好了,舊傷不會再複發,我們絕不會攔你。
他不聽,但是沒用,先帝、觀潮也記挂着他的傷勢,說辭竟與雙親大同小異。
“你真的想好了?”李之澄道,“若是按照觀潮所說,局面便是沒得轉圜。沒有确保萬無一失的事,你想過至親沒有?”
原沖笑了笑,“他們不會讓你失望,更不會怠慢你。萬一反對,那麽,我就找個由頭,讓他們開祠堂,把我逐出家門。我是長輩的子嗣,卻也是你的夫君、南哥兒的父親。我要盡孝,可也要看顧妻兒。”
李之澄沉默下去。
原沖握住她的手,“什麽都不要想。日後,有我。”
她點頭。
他讓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之澄。”
“嗯?”
“睡吧。今晚,好好兒睡一覺。”朝夕之間發生的事,讓彼此的心緒大起大落,已然累極。
“嗯。”她輕輕點頭,環住他腰身,阖了眼睑。
不論明日醒來,要面對的是怎樣的情形,這一刻,該惜取。
四年了。
終于,她可以讓自己抛開一切,安然入眠。
翌日下午,常洛找到孟觀潮,說兩位太醫答應幫忙。
孟觀潮心裏有了底,去了什剎海自己那所別院,命人把之澄、南哥兒請到面前。
見到南哥兒,他俯身,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小臉兒,“小子,還記得我麽?”
南哥兒的小表情有些擰巴,推開他的手之後,喚道:“孟伯父。”
孟觀潮撈起他,親了親他腦門兒,“不喜歡人揉你臉?”
“嗯!”南哥兒用力點頭。
孟觀潮就笑,擡手輕柔地掐一下那白裏透紅的小臉兒,“誰讓你長這麽好看的?”
南哥兒扁了扁嘴,下一刻,竟用小手掐了掐他的臉,“伯父也好看。”
孟觀潮哈哈大笑,又親了親他腦門兒,“混小子。”心裏想着,真好,瞧着南哥兒,總覺得是瞧見了老五小時候的樣子。
南哥兒不自覺地被他情緒感染,也随着笑起來,小胳膊勾住了他頸子。原沖也好,孟伯父也好,都是很好看的人,他都很喜歡。
李之澄在一旁瞧着,也不自覺地彎了唇角。
孟觀潮委婉地對之澄說:“等會兒原家兩位長輩就到了。我讓他們在花園見見南哥兒。你就在高處瞧着,省得擔心我做手腳。”
李之澄訝然,随後就猜出了他意圖,心頭五味雜陳。
南哥兒則問道:“原家?原沖的長輩麽?”
“……你怎麽直呼原沖名字?”孟觀潮心裏有些不好受。
“他不準我喚伯父、叔父。”南哥兒的小手交疊在一起,顯得很無奈的樣子。
“……也是。”孟觀潮釋然,“要來的長輩,是原沖的父母,你要喚他們祖父、祖母。記住了?”
“記住啦。”
李之澄心頭則是一陣陣的酸澀難忍。
“走着,帶你去花園玩兒。”孟觀潮舉步時,給了李之澄一個安撫的笑容,對她偏一偏頭。
李之澄舉步跟随着他。
到了花園,長興、長福引着李之澄去了一棟三層小樓,在頂樓,安排了隐蔽而又便于觀望的位置,請她就座。
她落座後,品着茶,視線追随着孟觀潮和南哥兒。
孟觀潮安排了幾名六七歲的小厮放風筝,擡手指給南哥兒看。
南哥兒仰起小臉兒,看着空中的風筝,綻出至為歡喜的笑靥。
沒多久,原老爺子與原老夫人來了。
李之澄凝望着他們。
兩人看清楚南哥兒的樣子,俱是面色驟變,可也只有一刻,便恢複了慈愛的面容。
老爺子把南哥兒抱到懷裏,笑呵呵地與孩子說話。
老夫人則一直站在一旁,挂着略顯恍惚的笑,看着南哥兒。過了一陣子,便将南哥兒接到懷裏,走向別處。
老爺子問起原由。
孟觀潮的說辭是七分真、三分假。
那三分假,是因老五、之澄私定終身而起。幸好,原沖手中有婚書,他又已安排好人證,所以,夫妻兩個的過錯就只剩下隐瞞長輩。
孟觀潮不允許原家人看低之澄,但也要讓原家知道,迎之澄進門的話,或許有兇險。
接受母子二人,就盡快補辦酒席;不接受母子二人,就把原沖逐出家門,讓他和之澄過自己的日子。
老爺子神色凝重,思忖多時,說:“既然有情可原,便沒有為難兩個孩子的道理。兇險?只要身在廟堂,就一直有兇險。
“今晚我與家裏那四個兒子說說此事,哪一個擔心被連累,我開祠堂,把他逐出家門。
“總不能說,老五為家族掙來榮華富貴的時候,便與他齊心協力,到他有難處的時候,便想置身事外。”
孟觀潮現出敬重之色,“這樣的話,吉日之前,我讓之澄住到孟府。雖說是補辦喜宴,該籌備的,還是要籌備起來。您說呢?”
老爺子揚眉一笑,“我瞧出來了,你要給之澄撐腰。”
孟觀潮笑道:“這話說的,那是我師妹,我本來就是她娘家人。”
老爺子哈哈地笑,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老五這輩子最大的福氣,是有你這個知己。”
“都一樣。”
李之澄聽得一清二楚,心海翻湧起酸楚而又溫暖的浪潮。
随後,兩位老人家一直哄着南哥兒,盤桓到暮光四合時才離開。
孟觀潮陪之澄、南哥兒回原沖的別院。
路上,李之澄看着他,“我知道你有殺手锏,想知道我隐瞞的是什麽,其實很容易。為何不用?”
孟觀潮微笑,“那是殺手锏,更是捷徑。捷徑走多了,人會出問題。一生用三兩次,已嫌多。”
李之澄現出由衷的欽佩之色,想了想,道:“明日起,我照常去府上。”
“那自然好。等老五回衙門之後,每日帶上南哥兒,上午有林漪作伴,下午有我娘和幼微哄着。記得讓老五早晚派人護送。”
“好。”李之澄斟酌之後,“我進原府之前,會将一切告訴你。”
“行啊。”
當晚,孟觀潮和原沖、之澄一起用過晚膳,兩男子一起去了原府。
原老爺子、老夫人在廳堂落座,将另外四個兒子、四個兒媳喚到面前,遣了下人,詳盡地說了原沖、之澄的事,并沒略去之澄受過的那些苦。
末了,老爺子的視線掃過衆人,“你們是何看法?”
室內沉默了一陣子,男子面色凝重,女子則不是紅了眼眶,便是用帕子擦着眼角。
原大老爺沉穩地道:“這還有什麽看法?快些将母子兩個正式迎進門來。爹、娘,如今可是我當家,這事兒就讓我做主吧。”
在他身側的原大夫人立時附和道,“對。老五的婚事,本就是爹娘最記挂的,這是好事啊。又不是沒原由的。對外就說……”她一面思忖一面道,“就說那一小部分——李小姐的堂哥堂嫂表哥什麽的從中作梗,用李夫人脅迫李小姐,搬去了別處。
“随後,李夫人病故,李小姐守孝。這期間,老五找不到人,我們知情與否,也沒法子不是?自然就不會跟外人提及。”
說到這兒,她轉頭,視線掃過三個妯娌,“你們說,這樣合情理麽?”
三個人頻頻點頭,“合情理。”
原四夫人更是道:“誰家不是一樣?總會有一些不能對外人說的事。”
原二老爺慢條斯理地道:“李夫人病故多久了?”略停一停就繼續道,“不管那些,險些就把女兒逼吝死的人,哪裏值得李小姐為她守孝。況且,李小姐又不是出嫁,我們只是要風風光光地把她迎進門。”
“沒錯!”原三老爺道,“況且,聽起來,李夫人在金陵并不張揚,也絕不會與官場中人走動,這點兒小文章,容易做。”
原四老爺卻是一直笑望着原沖,“你小子,我之前一時懷疑你有意中人,一時擔心你是不是有什麽毛病。眼下好了,大家夥兒都能心安了。”
原大老爺則一直望着不動聲色的雙親,“爹、娘,你們倒是給句準話啊。這事兒得抓緊辦。”
原二夫人有些緊張兮兮的,“不會是氣老五一直沒告訴你們吧?他不是找不到人麽?”
原三夫人想的更深一層,“或者是氣李小姐一直沒給老五音訊?那不是沒法子麽?滿天下有幾個像她似的,過得那麽苦?”
“就是啊。”原大夫人和四夫人異口同聲。
之後,室內又陷入靜寂。
四對夫妻、八雙眼,齊齊望着老夫妻二人。
老爺子與老夫人這才笑了,笑容裏透着喜悅與欣慰。
孟觀潮笑着起身,走到老爺子、老夫人跟前,“要說治家有方,我只服您二位。”
“太擡舉我們了。”老爺子笑道。
孟觀潮向兩位老人家行禮,又對四對夫妻恭敬行禮,“諸位哥哥嫂嫂,我替我師妹多謝你們。我放心了,回家給師妹準備嫁妝。”
“嗳,那可不行。”原大夫人立時道,“我們幫她籌備就是了,你別管那些。”
孟觀潮笑着轉身,大步流星往外走,打個手勢,“你別管那些才是真的,好好兒準備宴席就是了。”
原老夫人吩咐幺兒:“你去送送觀潮。”
原沖笑着應聲,快步追出門去。
原大夫人嘆息道:“老五和觀潮,真是勝似手足。”
原老夫人笑眯眯地點頭,“誰說不是。阿沖到底是有福氣的人。”說着,就想到了酷似幺兒的南哥兒,笑意更濃。
當夜,孟觀潮半夜三更才回房。
徐幼微醒了,問他事情是否順利。
孟觀潮就說了在原家的見聞,末了嘆息:“沒有人把擔負的兇險當回事,兩輩人之間,相互擔心有人反對。那是一個家族,孟府也是一個家族。”
“原家,的确是讓人豔羨的門第。”徐幼微也生出諸多感慨。自己與他的家族,都是只有讓人着急上火的份兒。
“原老爺子、老夫人,真是不簡單的人物。”
“娘也是不簡單的人物。”徐幼微笑道,“不然,往哪兒找這麽好的孟觀潮?”
他笑起來,随即道:“明日起,你和娘給之澄籌備嫁妝。她有産業,但我們的心意是另一回事。再收拾出個院落,留給她吉日之前住進來,嫁入原府。”
“嗯!放心吧。”
“明日我撥給你們幾萬兩銀錢,不夠了就跟我說。”
“好。這種錢,我不會給你省的。”她說。
他笑着吻一吻她的唇。
翌日一大早,大老爺派人來傳話:有要事,在東院的外院暖閣等。
孟觀潮并不在意,和幼微一起用過早膳之後才去了暖閣。
大老爺開門見山:“我聽到了不少閑話,說原沖和李之澄早已結為夫妻且有孩子了?”
孟觀潮嗯了一聲。
“胡扯。”大老爺冷笑一聲,“不經過家族的婚事,就是茍合,生下的孩……”
孟觀潮抄起手邊茶盞,毫不手軟地砸向大老爺。
動作太快,大老爺根本來不及閃避,額頭便被結結實實砸中。片刻後,鮮血沁出。
孟觀潮說:“老三那筆賬,我跟你算過沒有?于他而言,長兄如父,你是怎麽教他的?帶出了一個畜生,也有臉評判旁人?你給老五提鞋,我都替他嫌你手髒。”
大老爺取出帕子,掩住額頭的傷口,冷笑出聲,“你要成全他們,我看出來了。如此,日後遇到是非,不要怪我。”
“随你。”孟觀潮閑閑道,“我不會讓你兒子承襲爵位,不會讓你兒子踏入官場,遲早會罷免你的官職。話放這兒了,沒得改。有招兒你就想,沒招兒你就死。”
大老爺拂袖而去。
三日後,逢舟被釋放出诏獄。
同一日,窦家二小姐病故。
徐幼微當日回了娘家,才從母親嘴裏知曉那女子對孟觀潮一往情深的事。
她愣了愣,随即道:“我真不知道這事情。橫豎不關我們的事,您不需擔心什麽。”
徐夫人笑道:“我擔心你心裏別扭罷了,倒是沒料到,你根本不知情。”
徐幼微笑一笑,“我婆婆,自來是對我隐瞞這些事的。”
“要惜福啊。”徐夫人握緊了女兒的手。
“會的,一定會。”徐幼微連聲保證。
“那我就放心了。”徐夫人笑吟吟的,“有一段日子了,每日午間,觀潮只要得空,都跟你爹爹一起用飯。你爹爹跟他學了不少治家的招數。”
徐幼微訝然。他都忙成什麽樣兒了?居然還跟父親一起用午膳?而且,他從沒跟她提過。
那個人啊……
她斂目,左手撫着右腕上的珍珠手鏈。
逢舟出了诏獄,已是半死不活的情形。至于緣故,不論誰問起,都只說是犯了忌諱所至。
逢氏回娘家看到父親那個情形之後,對孟文晖及至孟府生出怨怼,回來便責問孟文晖為何讓岳父落到這個境地。這是她從沒想到過的——與孟文晖定親那一日起,父親就該被善待,不然她又為何嫁入孟家?到如今,卻怎麽是這個結果?
孟文晖卻大發雷霆,将她訓斥一通。
她不懂。他的反應,簡直莫名其妙。
原沖、李之澄将要補辦酒席,吉日定在十一月初十,消息很快傳遍官場。
李之澄的心,漸漸安定下來,每日帶着南哥兒到孟府。
太夫人和林漪都很喜歡南哥兒。原老夫人隔一兩日就打着串門的名義來孟府,每次都給南哥兒帶來諸多衣物鞋襪玩具。
一次,原老夫人盤桓到傍晚才走,在垂花門外上馬車的時候,望見了抱着南哥兒離開的李之澄。
原老夫人上了馬車,經過李之澄身邊的時候,喚之澄上車。
李之澄不得不從命,卻有些尴尬。
南哥兒卻不似母親,見到老夫人,便笑着撲到她懷裏,拉着長音兒道:“祖母——”
“嗳。南哥兒真乖。”原老夫人笑眯眯的抱住孫兒,哄了幾句,騰出一手,握住了李之澄的手,“好孩子,你受苦了。”
李之澄立時淚盈于睫,“老夫人……”
原老夫人眼神慧黠,“也罷,今兒容着你,等進了門再改口。”
李之澄低了頭。
原老夫人輕笑出聲,拍了拍她的手,“你幾位嫂嫂都很想見你和南哥兒,我怕你不自在,攔下了。南哥兒的祖父、幾個伯父也很想見他,卻不好意思來孟府,怕觀潮笑他們。”
李之澄微笑,想了想,“那,明日起,每日下午,我讓人把南哥兒送回什剎海——林漪下午上課,不能和南哥兒一起玩兒。”
“好啊,太好了。”原老夫人已知道,母子兩個目前住在什剎海,為此,原沖每日下衙後總是先去看妻兒,耗到很晚才回原府。
李之澄猶豫片刻,道:“您別給南哥兒添置東西了。這一陣,孟太夫人、太傅、太傅夫人也是沒完沒了地賞他東西,加上您賞的,一個小庫房怕是都盛不下。”
“他們三個可真是的,”原老夫人佯嗔道,“這種事也要跟我争。”
李之澄輕笑,“都是最好的人。”
原老夫人攬了攬她的肩,“到底,你還是有福氣的,有那麽好的師哥。”
李之澄則道:“是阿沖有福氣。”觀潮所做一切,固然是為了她和南哥兒,但若沒有阿沖,他是否出手,便要兩說了。
原老夫人笑得欣慰。之澄,是很通透的人。
馬車臨近府門,李之澄辭了老夫人,帶着南哥兒下了馬車——原沖的人手在等。
上了另一輛馬車,路上,李之澄問南哥兒:“喜歡原沖麽?”
南哥兒漂亮的大眼睛忽閃兩下,“喜歡。其實,應該更喜歡孟伯父,但是……”
不管如何聰明、早慧,在這個年齡,表達心緒的言辭也有限。李之澄耐心地等着。
“但是,就是最喜歡他。”南哥兒說。
“覺得他更親?”
“嗯!”
李之澄心裏酸酸的,“那麽,有沒有想過,該叫他什麽?”
“不知道呀。不準叫伯父、叔父、舅舅……”南哥兒很犯愁地撓了撓頭,“那還能叫什麽呀?”
“你最想要的那個人,是誰?”
南哥兒認真地思考着,忽然仰起臉,看着她,“爹爹?”
不知為何,李之澄險些落淚,“對。是娘親不好,帶着你,和他失散許久。如今重逢,他怕你怪他這麽久才找到我們,就一直忍着,只讓你喚他名字。”
“是真的嗎?”南哥兒站起來,小腳丫踩在她腿上,認認真真地看住她。
“是真的。”
“哦。”
李之澄對他這反應有點兒懵,“你這樣,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他?”
“喜歡啊。”南哥兒說,“娘親,你怎麽這才告訴我呀?”
“嗯?”
“他總是很傷心,像傷心的大貓。”南哥兒有些郁悶,“因為我不喊他爹爹嗎?”
李之澄心酸難忍,垂了眼睑。
“孟伯父有時也傷心,我知道。他……嗯……是爹爹的哥哥嗎?”
“是。”李之澄語聲有點兒哽咽了。
“哦。”南哥兒勾住她頸子,“見到爹爹,可以喊他爹爹了嗎?”
李之澄緊緊地抱住兒子,“可以,可以的。”她不知道,是南哥兒早慧,還是所有三歲的孩童都如此,似善解人意的精靈。
“那,我們不會,和爹爹分開了吧?”
“……”李之澄沉默片刻,語氣輕而堅定,“不會了,我們,再不會分開。”
再不會了。起碼,她不會了。
是生是死,她要和他在一起。
不,不會死。
怎麽舍得與孩子離散,怎麽舍得與那些只給予她寬容理解的人離散。
舍不得的。
回到什剎海的別院,母子兩個洗漱更衣之後,原沖便回來了。
南哥兒颠兒颠兒地跑到他跟前,随後,一雙小手絞在一起,看着他,神色竟有點兒擰巴。
“混小子,怎麽了?”原沖俯身,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腦瓜。
“嗯……”南哥兒一本正經地看着他,然後,輕聲喚道,“爹、爹。”
原沖動容,一時間卻因巨大的驚喜懵住了。他望向之澄。
李之澄對他一笑。
“乖兒子。”原沖把南哥兒抱起來,用力地親了親他的小臉兒,“怎麽會有你這麽聰明的小人兒?”
南哥兒抿着嘴笑,然後,小手摸了摸他的臉,“以後,不要傷心啦。”
“嗯!”原沖眼睛有些酸澀,“有你,我每日高興還來不及。”
晚間,孟觀潮留在梧桐書齋的後罩房,梳理太後、寧王、李之澄相關的信息。
常洛是妻奴不假,辦事細致入微也是實情:與三個人相關的所有人,都附上畫像;與三個人相關的所有已知的生平,都清晰有序地列出。
他将畫像、各色人等的生平逐一張貼在雪白的牆壁上,來回踱步期間,反複參詳。
太後慕容昕,十五入宮,十六誕下皇帝蕭寒。
諸王争儲的年月,寧王能力不濟,卻也因此得福:先帝看準他成不了氣候,便沒從重懲戒。
而寧王與李之澄之間,是有些淵源的:早在李之澄十四歲的時候,寧王便通過其母妃再三求娶,李大學士再三婉拒。
婚事自然是沒成。
寧王因愛生恨,要挾李之澄?
不,不是。
如果是那麽簡單的事,之澄早就告訴老五了,哪裏會有長達四年的分離,又哪裏會有那麽多的苦楚、絕望。
但是,也不能說與兒女情長無關。
有些人,對女子心動了、求而不得之後,仍會留意她的大事小情,知曉她的軟肋,不論心裏是否放下,會在權衡輕重之後,加以利用。
之澄的軟肋是老五。
她當初謄錄的兩份東西裏面,是否有指摘老五在官場上行差踏錯之處?——最起碼,老五去金陵,确然有徇私之處。只是先帝信任,他亦信任,從沒當回事。
再就是,她謄錄的東西裏面,應該也有涉及她父親的內容。不需想,必然是能夠将李景和歸之于亂臣賊子的罪名。
之澄最在意的,除了南哥兒,不過就是這兩個人。
那麽,太後在這件事情中,又能做什麽?
什麽都不能做——寧王求娶之澄的時候,在她入宮前後,她自顧不暇,哪裏還有心思理會別的事。
但是……也不能這麽想。
整件事,就不是能用常理推斷的。
換了別的事,只憑着眼前這些畫像、記錄,他已經能斟酌出原委。這次卻是不能夠了。
謹言在門外道:“四夫人來了。”
孟觀潮揚了揚眉,笑,“快請進來。”
片刻後,徐幼微親手拎着一個不小的食盒走進來。
他走過去,親了親她面頰,“傻小貓,該睡的時候,卻怎麽四處亂跑?”
“記挂着你。”徐幼微笑盈盈地推開他,将食盒放到西側的四方桌上,逐一取出六色小菜、養胃的羹湯、一碗白飯。
孟觀潮落座,“晚膳沒吃幾口,這算是雪中送炭了。”
“我要不送來,你才不會覺着餓。”徐幼微嗔怪地睇着他,“你最煩人了,總叫人将養好身子骨,卻不會照顧自己。”
孟觀潮笑微微的。
徐幼微把一雙竹筷送到他手裏,很自然的,親了親他面頰。
孟觀潮笑眉笑眼的,指了指牆壁上那些東西,“你也看看。我只有猜測,沒有定論。這一陣,只是讓手下監視起了太後、寧王,他們一切如常。不用你做什麽,但該心裏有數。”
徐幼微嗯了一聲,轉去仔細看那些東西,之後,她問道:“太後、寧王每日的行程,錦衣衛可有記錄在冊?”
“有。”孟觀潮指了指案頭一疊卷宗。
徐幼微轉去查看卷宗,許久,找出一些規律,擡眼望向他:“先帝辭世前兩年起,太後每個月都去護國寺上香,偶爾,寧王随行。
“先帝辭世之後,太後不再去護國寺上香,可是,寧王修道煉丹都要瘋魔了,還是守着規矩,給太後請安。
“太後今年癡迷的星象,也是寧王曾癡迷過的。”
孟觀潮已經吃完飯,正在品茶,聽她說了這一番話,望向她的目光,含着欣賞。
不等他說話,她已道:“你應該已經發現了。”
孟觀潮一本正經地道:“沒。你所說的這些,也是一個查尋的方向。”
“少給我臉上貼金,”徐幼微無奈地笑,“這事情,你到底是如何應對的?”
“我能怎麽應對。”孟觀潮笑道,“突然而至的一個迷案,參與其中的,都不能拎到面前訊問,只好另辟蹊徑,找個人幫我。”
“誰啊?”徐幼微好奇,走到他身側。
“事關皇室中人,我就算查清原委,也沒必要在明面上出手整治。何苦落那個罵名。”
“那麽……”徐幼微腦筋轉得飛快,片刻後,雙眼一亮,“借刀殺人?靖王快回來了麽?”
“聰明。靖王嚷着要喝老五、之澄的喜酒,皇上已經準奏。”孟觀潮笑道,“惹得起禍,就得補償我。不然,讓他回來做什麽?有朗坤、羅世元在西北拘着他,能把他活活悶死。”
“你啊,最壞了。”徐幼微笑着,俯身攬住他,“這樣說來,家裏剩下的兩個禍害,也要借靖王之手除掉?”
“對。”孟觀潮側轉臉,蹭了蹭她的面頰,“靖王其實很有意思,毒得很,但不下作。我年少時,與他有點兒交情。沒法子,先帝跟他八字不合似的。在我看,那皇位,給他才是明智之舉。但那樣的話,太後和皇上就活不成了。”
這種話,只有他能說,而他也只能與妻子說。
徐幼微回想着靖王的樣子。
靖王比孟觀潮大兩歲,是高大俊朗的男子,在京城的時候,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