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陪幾個親友多喝了幾杯。”孟觀潮有一搭沒一搭地吻着她面頰, 心裏仍在琢磨原沖的事情。
原沖那樣子, 跟提起仇人一樣。
好兄弟與之澄,到底有過什麽糾葛?要是與男女情意有關……得派錦衣衛查查。
他放開幼微,坐起來, 起身穿戴。
心裏是真替原家二老着急, 最重要的是, 有一份隐隐的喜悅:以老五那個性子, 認準了誰, 便是一生不改初心, 日後與之澄同在京城,少不得相見,應該有可能盡釋前嫌, 修成正果。
不妨查查原由, 往後不着痕跡地幫兩人一把。
可是……
錦袍上身之後他又後悔了:查朋友這種事情,太不地道了。弟兄之間,再親厚也一樣,事兒可不能這麽辦。
算了。順其自然吧。
他把錦袍脫下,信手搭在椅背上,回身躺下,對上了幼微困惑的目光。他這麽一番折騰, 她就是睡仙附體,也得清醒過來。
他這樣子,太反常了——颠三倒四的,卻無一點兒脾氣。她問:“出什麽事了麽?”
“沒。”很少見的, 孟觀潮尴尬地笑了笑,“想交待管事一些事,又覺得沒必要。”
看着幹着急的事情,沒必要跟她提。
徐幼微不由得往別處想,擡手摸了摸他額頭,柔聲問:“是不是喝醉了?”
“盼我點兒好行不行?我喝酒從來是量力而為。”孟觀潮握住她的手,問起今日宴請相關的事,“外祖母喜歡你麽?”
“對我特別慈愛。外祖母只沖着娘和你,也會對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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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多沒搭理我了,”他笑,“還有外祖父、大舅、二舅。老爺子晚間一邊跟我喝酒,一邊數落我想一出是一出。只是,他們的心情,也不難體諒,對不對?”
“人之常情。我先前那樣,任誰都會擔心,要拖累你一輩子。”徐幼微與他十指相扣,“老人家心疼你罷了。”
孟觀潮一笑,“四姐那邊,她回夫家之前,你每日得空就回娘家找她說說話。”
“我們來回串門就行。”徐幼微笑道,“已經說好了,明日她來看我。”
“那就行。”孟觀潮沉了沉,“我們說說正事兒吧。”
“你說。”徐幼微立時斂了笑容,認真地看着他。
孟觀潮湊近她,吻一下她的唇,“想我沒有?”
“……”又來了。這個沒正形的。
孟觀潮翻身平躺之餘,把她攬到自己身上,星眸中盡是笑意,“嗯?徐小貓,想你夫君沒有?”
徐幼微掙紮着起身,旋即就被他勾回去,心知今日是如何也逃不過了,小聲道:“想還不成麽?”
“是想我的人,還是想別的?”他額頭抵着她額頭,“我對你的用處,得分時候。”
“我才不要區分。”
他一手扣住她纖細的腰肢,“得快些把你養胖點兒,腰太細了,”說着,手就移到了她心口,“這兒也該再豐潤些。”
“嫌這嫌那的……”徐幼微掙紮着坐起來,“那就算了吧?”
孟觀潮笑着,随她坐起來,把她圈在臂彎。
徐幼微忽然念及一事,“對了,你……”
“什麽?”他挑落她衣帶。
徐幼微的聲音低不可聞:“你以後會不會收通房、納妾?”
“什麽?”他又問,像是沒聽清似的,眼神卻冷了冷。
“我總該問問你。”
孟觀潮神色一緩,“不是誰跟你胡說八道了?”
“不是,真不是。”徐幼微坦然地看着他。
他唇角上揚,“不會。這輩子都不會。”頓一頓,又好奇,“好端端的,做什麽說這種傻話?”
徐幼微也就坦誠相待:“我要是說,我擔心你染指別的女子,你會不會說我善妒?”
“求之不得。”孟觀潮因此大為愉悅,将她擁倒在床上,“我的女人,就該比我還霸道,屬于自己的人,就不該允許別人惦記。”
徐幼微展顏一笑,心裏甜絲絲的。
“我跟你說,惦記我的人真不少。”他眉飛色舞的,想讓她吃醋。
“知道啊。”徐幼微笑着親他一下,獎勵似的,“你又不會理她們,是不是?”
“這事兒鬧的……還沒怎麽着,怎麽就把家底兒抖落給你了。不應該啊。”
徐幼微一陣笑。
“惦記徐小五的也大有人在,你也不能理他們。”孟觀潮認真地說,“我可是醋壇子,一吃醋,大抵就要出人命。”
徐幼微不高興了,“說什麽呢?我是那種人麽?”
“就認準我了?”
“只想跟你過一輩子,行不行吧?”
他哈哈一笑,繼而低頭索吻,又問她:“那是為什麽?”
“就應該跟你過一輩子。”她說。
這話,特別中聽,但不是他想要聽的那一句。
沒關系,慢慢來。
他語聲轉為暧昧時獨有的那份低柔:“讓我看看,我家小貓是不是口不對心,心不對身。”
随着他的探索需索,徐幼微輕輕抽着氣,問:“等下我要是躺着,一動不動,你會不會發脾氣?”純屬好奇。
“那只能說明,我伺候媳婦兒的工夫不到家,得讓你好生調/教。”
她調/教他?不被他磨得跳腳就燒高香了。
綿綿密密的親吻,讓她不能再想那些有的沒的,頭腦混沌,身形綿軟。
“小貓,餓了沒?”他和她拉開距離,問。語聲有些沙啞,格外的好聽,言語麽——
徐幼微不搭理他。
片刻後,他輕笑着替她作答:“餓了。”
徐幼微別轉臉,咬住唇,讓自己忽略發燒的面頰。習慣就好了,總能習慣的。
孟觀潮卻不允許她咬唇的動作,輕拍她的腿一下,“沒記性。”随後贊道,“腿長,又直,小腳丫也特別好看。你說你是怎麽長的?無一處不美。尤/物啊。”
“孟觀潮,”徐幼微雙眼中已氤氲着薄薄的霧氣,“我求你了,你給我找個地縫讓我鑽進去,好不好?”
他笑得停下來,身形輕顫着。
徐幼微鼓了腮幫,瞪着他。
孟觀潮斂了笑意,一本正經地對她道:“行,這回給你拽點兒文詞兒啊。等着,我想想。”
倒把徐幼微惹得笑起來,可是,這時候笑的滋味是真難捱,她扭動着身形,“你個地痞,總禍害人。”
她一番掙紮,讓他暫且壓制的邪火騰一下燃燒起來,“可我卻舒坦極了。”
于是,有一陣那架勢,根本是恨不得把她吃拆入腹。眼瞧着她要經不起了,才有所緩和,在她耳邊徐徐道:
“青春之夜,紅炜之下,
冠纓之際,花須将卸。
思心靜默,有殊鹦鹉之言;
柔情暗通,是念鳳凰之卦。
攬紅裈,擡素足……
——說的不正是你我今時光景?”
語速溫緩,語聲柔和。
“這是什麽?”徐幼微再确定不過,他沒閑情做這種文章。
“白行簡的大樂賦。”他在念誦的時候,為免她着惱,删減了一些字眼。
徐幼微茫然,“那又是什麽?”
“那是寫夫妻之實的文章。”
“……”
他就繼續往下念誦給她聽:
“或高樓月夜,或閑窗早暮;
讀素女之經,看隐側之鋪。立障圓施,倚枕橫布。
美人乃脫羅裙,解繡袴,頰似花圍,腰如束素。
情婉轉以潛舒,眼低迷而下顧;
或掀腳而過肩,或宣裙而至肚。……”
如此情形,聽着這樣的言語,不亞于火上澆油,怎麽樣的人,都難以把持。
“觀潮。”她撫着他的背。
“怎樣?”
她攀住他,“你,明知道的。”
他笑,點一點她的唇,不再壓抑恣意而為的心思。
潰不成軍時,她吸着氣,蹙着眉,神色似痛苦又似歡愉。
“小貓,你身體喜歡我。”他說。
“喜歡……就喜歡吧。”她弱弱地說着,主動抱緊了他,又主動尋到他的唇。
親吻,極盡纏綿。
就這樣,銷/魂蝕骨的歡愉,遍及他四肢百骸。
一大早,太後來到皇帝宮裏,幫他洗漱穿戴。昨晚她睡得早,皇帝回來的晚,沒見到面,心裏記挂着,便趕早來問一問。
“宮人會服侍,我自己也可以的。”穿戴齊整後,皇帝說,“您不用做這些瑣事。”
太後笑道:“我能照顧你的事情,能有多少?”随後問起昨日在孟府的情形。
皇帝興高采烈地說了,末了道:“真想住在四叔跟前兒。”
太後笑一笑。的确,觀潮對皇帝,再周到不過,衣食住行文武功課和品行都兼顧着,尋常做父親的官員,對孩子也做不到這地步。
“每個月初一都要上大早朝,這是誰定的規矩?”皇帝很快從愉悅轉為抱怨,“有這時間,我打坐或是練習拳腳多好?”
“沒正形。”太後笑着,俯身要抱起兒子。
“诶呀,娘親,我已經長大了。”皇帝掙脫,笑嘻嘻地跑開。
太後訝然失笑,“也不知道是誰,動不動就想讓你四叔抱。”
“四叔不同的,既是我的長輩,又是我的恩師,還幫我打理着天下政務。嗯……反正就是不一樣。而且,我要他抱的時候,他就特別別扭,別提多有趣了。我喜歡逗他。”
太後釋然而笑。兒子需要的父輩的關愛,這幾年只有觀潮能給予。也難怪。君臣兼師徒的兩個人情分之深厚、複雜,局中人都說不清道不明,局外人更別想揣摩出個門道。
大早朝上,朝臣主要議論的,關乎西北、漠北。這些事,幾個月裏,太傅已經掰開了揉碎了講解數遍,皇帝心裏門兒清,應付朝臣的言語就格外得體又順溜,偶爾會忙裏偷閑,邀功似的抿嘴一笑,眨一眨大眼睛。
孟觀潮靜靜地回視他,無聲地警告他不要得意忘形。
皇帝立刻收斂笑意,正襟危坐,神色肅然。
高高興興地下了大早朝,孟觀潮知會皇帝一聲,找到原沖,商議要長期安放在西北的人選——朗坤善攻,得給他找個善守的同伴。
兩個人漸漸落在文武百官後面,逐一列出适合的人,再篩選。到了宮門外,原沖正色建議道:“就選羅世元吧,那小子,被你貶職扔到南邊一年多了,那地方,夏天酷熱,冬天極冷,他當差還總吃癟。差不多就得了,再讓他待下去,得落一身病。怎麽着,你這病秧子看着我們硬硬朗朗的,心裏妒忌?”
孟觀潮一笑,“甭得了便宜還賣乖,他是總頂撞你,又跟兵部找轍,我才發作他的。”
“可這種事兒真沒法兒說,他不也是為了自己手裏的兵過得更好麽?”
“我是不顧将士處境的人麽?各地總兵知道國庫空虛,哪個不是一聲不吭地自己想法子?就他蠍蠍螫螫的。他長得好看?”
原沖想了想,端詳着面前人,沒心沒肺地笑,“沒你好看。”
孟觀潮笑罵一聲:“滾。”
“其實你就是想挫挫他的驕氣,打量我看不出來?聽我的,火候差不多了。時間再久,他說不定就慫了,那多可惜。”
孟觀潮斟酌片刻,颔首道:“這人情你來做,寫個推薦他的折子。”
“行。西北那兩個總兵——”那樣的官員,如何都不能留着。
孟觀潮如實相告:“等朗坤、羅世元穩住局面,由錦衣衛押解進京。”
“負責此事的錦衣衛早就去了吧?”
“嗯。要是不識相,不主動請罪,就用些手段。”
“那就行。”原沖看着他,“沒別的事兒了吧?”
孟觀潮端詳着他,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原沖笑微微的,“添了閨女,就跟弟兄見外了?”
“這事兒吧,說了你一準兒跟我急。”孟觀潮慢悠悠地道,“可我要是不聞不問,好像也不對。”
原沖若有所覺,神色恢複平靜,“你想說私事?”
“嗯。”孟觀潮颔首,“你跟之澄,有過什麽吧?”
原沖默認。
“還是往好處走吧?”孟觀潮仍是慢條斯理的,“我這例子擺着呢,長久的好壞,只是當時一個決定。”
原沖有點兒走神,漫應着:“你根本就不用決定,只要嫂夫人娶,你立馬就嫁……呸,說擰了。”
孟觀潮哈哈大笑,給了原沖一拳。
原沖摸了摸下巴,也笑了。
随後,孟觀潮和聲道:“老五,以前,這種事,我不好問你,就像你從不問我什麽。
“我敢說是最了解你性情的人。你認可或認可過誰,就是一生的事兒。
“心裏仍有她的話,就去見她,把事情說清楚——你恨她,恨的話,大抵就有誤會。咱們看中的人,不可能輕易辜負誰。
“若是一年一年拖下去,這一生便錯過了。一生其實也不長,對不對?何苦留下憾事。
“你看,我如今的日子,不就很好。瞧着你形只影單的,伯父伯母又着急上火的,我真不落忍。”
原沖聽完,繞到孟觀潮身後,右手攤平在他脊背,左手成拳,一下一下,用力錘在右手手背上,“剛還說羅世元蠍蠍螫螫的,我看他就是跟你學的。還不落忍?合着你瞧着我可憐巴巴的?得了吧,你之前的日子,可比我打光棍兒糟心百倍。”
孟觀潮站着,紋絲不動,只是笑。
有侍衛遠遠望見兩人這情形,也忍不住會心一笑。在如今,敢與太傅動手的,也只有五軍大都督。可那細節……那是打人還是打自己呢?
“沒品。”原沖咕哝着,錯身轉到孟觀潮跟前,“行,你讓我想想。那人吧……忒不是東西,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了,也真不想再見。”
沒有孟觀潮為了給嬌妻找個女師傅,動用錦衣衛滿天下地找她,也許,他們真的再不會相見。
這一生都不會了。
“好話歹話的,我不說二遍,也絕不摻和。歸根結底,一切随你。”孟觀潮笑笑地拍拍原沖的肩,“滾吧。”
“要不是看你活成了病秧子,真得跟你過過招兒。心裏火氣大。”原沖轉身,走出去一段,記起觀潮最煩人問天氣,回頭笑問,“明兒鬧天氣麽?”
孟觀潮嘴角一抽,勾一勾手,“來,你滾回來,我告訴你。”
原沖才不肯,哈哈大笑着走遠,身姿挺拔,步履如風。
孟觀潮望着他的背影,笑一笑,去往南書房的時候想着,今日需要抓緊拿出章程的事情不多,皇帝習武的功課也到了反複習練的階段,不用他在跟前瞧着。如此,可以早些回家。
上午,徐明微來到卿雲齋,與幼微挨着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細說這兩年的大事小情:“……一直也沒有喜脈,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徐幼微立時道:“那你去我師母那兒,讓她老人家給你看看。”停一停,補充道,“太傅和師父師母又恢複走動了。”
子嗣是大事,徐明微也不扭捏,笑着說好,“我小時候,沒少跟你去寧府。到現在還記得,庭院中那兩棵特別高的梧桐。”
“是啊。偶爾我會想起,我們陪着師父師母坐在梧桐樹下,用飯、用茶點,好不惬意。”
“二老過的日子,才真當得起閑情逸致。”
“誰說不是。”
午間,姐妹兩個與太夫人、林漪一起用膳,飯後閑話一陣,徐明微起身道辭:“許久沒回娘家了,要回去陪他們說說話。”
太夫人便沒強留,“等幼微明日去看你。”
徐明微由衷道謝,心想,妹妹這婆婆,可真是百裏挑一的好。
送走姐姐,徐幼微服侍着太夫人歇下午睡,帶着林漪回到房裏,母女兩個在東廂房的大炕上小憩。
醒來後,徐幼微見陽光明媚,喚來怡墨:“選幾名伶俐的小丫鬟,陪林漪到後園玩兒。”
怡墨稱是,“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照顧好六小姐。”
林漪知道母親身子骨弱,便笑嘻嘻地接受安排,行禮後随着怡墨走了。
徐幼微由李嬷嬷、侍書、幾名二等丫鬟、婆子陪着去了小庫房。
醒來後到如今,首飾、穿戴要麽是太後與皇帝的賞賜,要麽是四房供給,根本用不到她的嫁妝。但她希望手邊有些雙親給的物件兒。
嫁妝中送到孟府的實物,新婚第二日就送進庫房,分門別類地安置起來。
當初孟府的聘禮過于豐厚,便使得徐家的聘禮亦令人咋舌:除了一應名貴首飾、上等衣料、珠寶珍玩、徐家長房藏書、各類物什、兩所陪嫁的宅子、三處産量上佳的莊稼地,更有多達兩萬兩數額的銀票。
看嫁妝明細的時候,徐幼微就覺得,父母把家底清了一大半給自己:好些物件兒,都是他們極珍視的。
當時那個情形,他們全然無能為力,還是想為她争得一點兒體面。想來不免心酸。
今日看實物,李嬷嬷、侍書這般見慣了好東西的,都忍不住啧啧稱奇。
李嬷嬷指着金絲點翠蝴蝶釵道:“點翠不是一般的手藝,便是內務府,做的上品也不過如此了。”
侍書則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水晶杯,“質地上乘,做工也是一流的,太漂亮了。”放回原處,建議徐幼微,“四夫人,這樣稀罕的物件兒,您可別擺到明面兒上,四老爺不高興了,可是手邊有什麽就摔什麽。”
徐幼微和李嬷嬷俱是忍俊不禁。笑過之後,徐幼微道:“該擺什麽就擺什麽,他好意思的話,只管全摔了,記他賬上就好。”
李嬷嬷和侍書笑着說好。主仆三個商量一番,決定重新布置一下正屋。
于是,卿雲齋的下人忙碌起來:将四夫人選定的一應物件兒送到正屋,替換下原有的。
離開庫房時,徐幼微讓侍書帶上那個放着一小摞銀票的錢匣子。
回到正屋,侍書把錢匣子收到妝臺上的暗格,告知徐幼微之後,首飾匣子送來了,她取出李嬷嬷之前稱贊的蝴蝶釵,“恰好跟您衣衫很配,戴上吧?”四夫人生得美,她和怡墨以幫忙裝扮為樂事。
徐幼微從善如流。
下人們手腳麻利,申時就收拾好了。李嬷嬷細致,檢查之後,重新整理屋中箱櫃。
槅扇下方是大小不一的櫃子,她随手拉開一個,從裏面取出一個一尺見方的黃楊木匣子。
她捧在手裏,放到圓幾上,瞧着,出了神,且神色黯然。
“嬷嬷,怎麽了?”徐幼微意識到不對,走到她近前。
李嬷嬷回過神來,忙強笑着敷衍:“沒事,沒事。這匣子……是四老爺的,奴婢也不知該如何安置。”
“不能送到外書房麽?”徐幼微說着,便留意到侍書也是神色一滞,目光黯然。
“這……不妥當吧?”李嬷嬷想到裏面那一件件物件兒,“還是放回原處好了……”
正說着,孟觀潮走進門來。
主仆三個俱是一愣,随後才上前行禮。
孟觀潮擡了擡手,環顧室內,“重新布置了?不錯。”說着,看向幼微,“開了你的小庫房?”
“嗯。”
“小敗家子。拿出來就保不齊損壞。”
徐幼微認真地道:“但是,應該拿出來啊。”
他一笑,溫溫柔柔的,視線鎖住她頭上的蝴蝶釵,擡手碰了碰,“真精致。好看。”
也不知是誇蝴蝶釵,還是誇她。
“我去幫你更衣。”徐幼微說。
“不用。”孟觀潮問,“你們剛剛在說什麽事兒?要把什麽放回原處?”
徐幼微見李嬷嬷和侍書神色仍是不對勁,忙道:“沒什麽。”
孟觀潮的視線則随着問話四處尋找,很輕易就看到了那個黃楊木匣子,蹙眉,“誰找出來的?屬耗子的?”
徐幼微不想兩個忠仆為難,先一步出聲反問他:“裏面放着什麽?該安置在何處?”
“……”孟觀潮又凝了她頭上的蝴蝶釵一眼,牽了牽唇,“一些零碎物件兒,你瞧得上眼就收着,瞧不上眼就扔了。”語畢轉身,“忙吧,我去洗漱。”
徐幼微喚怡墨跟去幫忙打水、給他備好衣物,随後走到圓幾前,打開了匣子,愣了愣。
大紅獐絨上,放着一對兒垂珠金簪、一對兒紅珊瑚銀簪、七塊玉牌、一條長長的珍珠鏈。
簪釵的樣式簡單,玉牌上雕篆的或是蘭竹,或是詩詞佳句,珍珠鏈卻是用同樣大小的南珠做成。
徐幼微轉頭看住李嬷嬷,問了句有些奇怪的話:“這些到底是什麽?”
李嬷嬷也在看那些物件兒。
是什麽?
是四老爺親手給四夫人做的配飾,亦是在妻子病痛之中,他所受過的煎熬。
四夫人在病中,不言不語,偶爾再不适,也是一聲不吭,只是冷汗直流,面色煞白,終日卧床不起。
在那種時候,四老爺總是整夜不成眠,該是心煩意亂所至,看不下去公文,就找了消磨時間的事由。
起初是做簪釵,給母親做一支,再給妻子做一支。
那種物件兒,容易做的,于他不在話下,樣式繁複的,必須要到作坊,做了一些他就沒了興致。
便改為雕篆玉牌,請教過老師傅,尋了相應的工具到手邊。
心煩的時候,病痛糾纏的時候,手不穩,離四夫人近的時候,信手扔到一旁;離四夫人遠的時候,便總會将手中玉石拍碎在桌案上,換一塊新的,重新來過。
這前提下,他庫房裏存着的上乘玉石,消耗得極快。
不怪謹言說,別人做這種手藝活兒,橫豎能得一句誇贊,俗一些的,能賺點兒銀錢,只有咱家四老爺,整個兒就是敗家。那個與自己較勁的樣子啊……唉……
也有情形好的時候。
四夫人跪坐在窗前,雙手托着下巴,望着院中花草。四老爺就坐在炕桌前,雕篆玉石的時候,神色悠然,偶爾望四夫人的背影一眼,笑微微的。
手鏈上所用的珍珠,是四老爺派人去尋來了一匣子。按理說,于他是能一半日就能做成,卻陸陸續續地做了三個月:過于挑剔,過于細致,常常到了中途,便瞧着哪顆珍珠不順眼,拆掉重來,打孔時若是稍稍手偏,珍珠有了微不可見的瑕疵,也是不會留的。
一次,侍書見他心情好,問,怎麽像是格外看重這條珍珠鏈?
他就說,的确看重。依我看,珍珠是最矜貴也該最昂貴的寶物。
它們,是生靈磨砺而成。
就像人,越過越糟心,越過失去越多,可終有一日,你會發現,經過的那些,換來的是煥發光彩的瑰寶,值得。
若不能,便是作孽太多,沒資格得着好。
隐隐約約的,侍書品出的是他對四夫人的情形心懷希望,以及,一份面對意中人近乎卑微的情意。
沒資格得着好?他沒資格得着好?
侍書聽完,說明白了,找了個借口退下,回到居住的倒座房,與不用當值的幾個人說了。
靜默許久,幾個人都哭了,哭了很久。
——李嬷嬷回想着這些,也如實告訴了徐幼微。
徐幼微的手握成拳,深深吸進一口氣,語氣清淺:“嬷嬷,讓我自己待會兒,好麽?”
李嬷嬷恭聲稱是,帶着其餘的丫鬟魚貫退下。
徐幼微看着匣子裏每一樣首飾,久久的,想到了他之前的言語,他再一次凝視蝴蝶釵的情形。
她緩緩探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那條珍珠手鏈。
孟觀潮,你在擰巴什麽?
怕這些首飾不夠精致,我會不喜歡?
怎麽會。
這是最好的。
這就是稀世珍寶。
淚意浮上眼底,她一手撐住圓幾,阖了眼睑。
就在此時,孟觀潮折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