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翌日,徐夫人來了。
李嬷嬷和侍書、怡墨奉上茶點,便退到外間,讓母女兩個說體己話。
徐幼微不免提及前兩日的事:“三個人吃到苦頭了,家中安生些沒有?”
徐夫人蹙眉道:“你祖父祖母、二叔二嬸都病了,究竟誰是真病誰是裝病,我也不曉得。”
徐幼微問道:“今日您不用到祖父祖母跟前立規矩、侍疾?”昨日婆婆說了,要請母親過來,可是一早,母親已經派人過來傳話,說上午要過來。
“就算侍疾,也得給我來看女兒的工夫。”徐夫人道,“你病了那麽久,他們也沒來過。這一陣,你祖母卻總催着你二嬸來看你。在四郎跟前,又總用你說事。”提及這些,她臉色便很不好看了。
“您別往心裏去。”
徐夫人壓低聲音:“四郎罷免了你二叔的官職,在我看是好事。往大事上說,省得他在外面磨煩四郎,讓你爹爹也要跟着和稀泥、不消停。要是眼皮子淺一些,家裏只有你爹爹在朝為官,我在內宅也能少生些閑氣。”
徐幼微問起徐檢:“大哥怎樣?”
“被收拾得那麽慘,自然是特別有怨氣。”徐夫人諷刺地一笑,“四郎慣了徐家兩年,長房沒怎樣,二房卻是人心不足,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五軍大都督親手發作他,定是因他做了上不得臺面的事。”
徐幼微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徐夫人壓低聲音:“一夜之間,二房少了不少下人。”
“……?”徐幼微看住母親。
“一想就瘆的慌,平白無故的,好些人就不見了。”徐夫人拍了拍心口,“我料想着,這回你大哥是真膈應到四郎和原大人了。”
昨日的事,徐幼微還沒顧上問孟觀潮,昨晚他和原沖在外書房逗留到很晚,回房時,她已經睡着,早間醒來,他又已出門去上大早朝。
徐夫人繼續道:“不少與老太爺、你二叔、你大哥走動的勤的人,被關進了诏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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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獄?”徐幼微驚訝之後,便知道,孟觀潮發狠了。
“說了,要讓錦衣衛好生伺候幾個月。”徐夫人面色有些發白,“那種地方,不交待什麽,一兩個月就能把人折騰死……”
徐幼微緩緩地吸着氣,“二叔和祖父沒事吧?”她是清楚,如果兩個人有事,要搭上的,便是性命。
“沒事。”徐夫人道,“萬幸,你大哥的事,他們并不知情,沒摻和。要不然,徐家可就要等于滅了一半。”
“可是,大哥到底做了什麽事?”徐幼微困惑不已。
徐夫人的困惑不比女兒少一分,“昨日你爹爹詢問,他也不肯說。”
沉默片刻,徐幼微寬慰母親:“家裏的事,暫且逆來順受吧。閑言碎語的,您不需在意。”
“這也是你爹爹要叮囑你的。”徐夫人端詳着女兒,萬般憐愛地摟了摟她,“以前總是擔心,你再不能認得我們。若不是你婆婆和四郎悉心照顧,用的法子得當,不知道還要煎熬多久。這兩年,着實苦了他們。于你,說是救命之恩也不為過。”
徐幼微默認。
“有些家裏家外的事,四郎懶怠理會別人,卻與你爹爹交了底。”徐夫人正色叮囑,“等痊愈了,千萬要孝敬婆婆,好生待他。”
徐幼微點頭,“一定。”
沉了片刻,徐夫人微聲問:“話說回來,我一直不明白,當初你怎麽就認定了四郎是良人?”這讓她起初心驚膽戰,卻慢慢發現是最美最好的意外。
徐幼微一笑,早就料到會被問起,算是有所準備,亦微聲回答:“以前在師父師母跟前,無意間聽人說了一些孟府的事。便曉得,孟府與太傅,其實是兩回事。他是面冷心熱之人。”
徐夫人就算無心探聽,因着常與太夫人走動,有意無意間也察覺出孟府一些端倪,此刻聞言,釋然一笑。
孟觀潮下衙之後,徐幼微幫他換衣服的時候,問起徐檢的事:“到底做了什麽糊塗事,把你和原大人氣成了那樣。”
“忒不是東西,往死裏埋汰我。”他說。
“……”徐幼微說道,“你是真不會文雅些說話麽?你可是帝師啊。”
孟觀潮看她一眼,哈哈一樂,“真不會。到底是帝師,還是往死裏禍害皇室的主兒,誰說得準。”
徐幼微撐不住,笑了,“不怪人埋汰你,自己對自己就總沒句好話。”
孟觀潮換上半新不舊的錦袍,笑笑地抱了抱她,“聽你學着說我那些話,怎麽那麽好玩兒?”
徐幼微睇着他,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他低頭親了她面頰一下,握住她的手,“走着,去給娘請安。”
“好啊。”
走出房門,她的手掙了掙,他不肯松手,她也就由着他。
這人也不知怎麽回事,動辄就抱着她、牽着她的手,不想習慣,卻只能習慣。
橫豎拗不過他。
走出卿雲齋,他就自然而然地松了手,只是時不時笑微微地凝她一眼。
“怎麽?”徐幼微擡手理了理鬓角,懷疑自己妝容出錯了。
“看你順眼罷了。”
“……”
李嬷嬷、侍書、怡墨跟在兩人身後,強忍着笑意。
到了太夫人房裏,時間尚早,別的房頭的人還沒來。
如意正依偎着太夫人酣睡,今日便沒有一聽到孟觀潮的腳步聲就溜掉。
他卻不輕不重地揉了如意一把。
如意嗷嗚一聲叫,立時打了個滾兒,站起來望着他,炸毛了。
“脾氣還不小。想咬我?來。”他又揉如意胖嘟嘟的小身子。
如意不想咬他,只想撓他,可他手法太快,它逮不着他的手,小白爪揮了幾下都落空,氣得什麽似的,瞪着他悶聲叫。
“你說你欺負我們如意做什麽?合該着它嫌棄你。”太夫人随手拿起一把折扇,結結實實地給了兒子一下。
如意轉到大炕裏側,沒好氣地趴下,繼續瞅着孟觀潮運氣。
孟觀潮哈哈地笑,繼而拿過那把折扇,打開來看了看扇面兒,“賞我吧?”
“原家老五落在這兒的,怎麽能給你?”太夫人奪回扇子,對兒媳婦招一招手,“小五來娘這兒,我們不理他。”
“您讓她學點兒好行不行?”孟觀潮咕哝着落座。
太夫人又氣又笑。
徐幼微落座之前,從丫鬟手裏先後接過兩盞茶,分別送到太夫人和孟觀潮手邊。
孟觀潮喝了一口茶,微微蹙眉,“真難喝。”
太夫人睇着他,慢條斯理地道:“招貓逗狗又嫌這嫌那的,你是來請安還是來讨罰的?”
孟觀潮只是笑。
徐幼微也忍不住,笑了。
“委實沒個樣子。我們幼微遇見你,活脫脫是秀才遇到兵。”太夫人笑着攜了兒媳的手。
“你們如意,你們幼微,”孟觀潮一笑,“娘,不帶這麽嫌棄我的啊,好歹給留點兒面子。”
婆媳兩個和在室內服侍的兩位嬷嬷、一衆丫鬟都笑起來。
遲一些,長房、二房、三房的人陸續而至,孟觀潮斂了之前那份兒沒正形,與幼微一起與三位兄長、嫂子見禮。
三娘、四娘給長輩行禮請安之後,便坐到角落,視線不離小叔小嬸嬸,一面瞧着,一面輕笑着說話。
孟觀潮耳力太好,聽到了兩個侄女的話,睨着她們:“倆小兔崽子,偷着說我什麽壞話呢?這大半晌,來來回回就是那些車轱辘話。”
三娘、四娘看他唇角噙着笑,語氣也很柔和,便沒了慣有的畏懼。三娘起身,底氣不足地回話:“就是小叔聽到的那些啊,我們覺着您配不上小嬸嬸。”
二夫人立時站起來,恨不得當即給女兒一耳刮子,“這是說的什麽混帳話?”說着,怯懦地望向孟觀潮,“四弟,孩子的話,別當真。”
孟觀潮笑一笑,“童言無忌。二嫂別往心裏去,更別背着我發作孩子。”
二夫人聽了,放松下來,望着他,又看一眼徐幼微,笑了。
大夫人也笑了,玩味地望着孟觀潮,“不是我說,老四,你和四弟妹,樣貌都是一等一的,可你那脾氣……四弟妹嫁了你,簡直就是嬌滴滴的大小姐嫁給了活土匪。不怪孩子們那樣說。”孟文晖一事,讓她恨毒了孟觀潮,脾氣不敢顯露給太夫人看,索性明打明地找到機會就擠兌孟觀潮。沒有他做不出的事兒,但是,對女眷,卻一向懶得計較什麽。
孟觀潮哈哈地笑。
滿堂人都笑。
笑過之後,大老爺瞪了妻子一眼,“說的什麽話?別老四給你點兒顏色就開染坊。”
“跟四弟,就得這樣。”大夫人笑道。
“是啊,跟老四可不就得這樣。”太夫人笑吟吟的,“難聽的話,在他高興的時候可勁兒說。等我哪日不高興了,回想起來,可少不得讓你過來立規矩。”
她孟太夫人,出了名的護短兒,不論何時也都不掩飾。說她的老四是活土匪?那也比孟文晖那等敗類強了百倍。
大夫人立時打怵,恭恭敬敬地行禮、賠不是。
徐幼微親眼目睹這些事,凝了孟觀潮一眼,莫名地覺得好笑。心裏是想,明明是分外年輕的男子,可言語之間,總給人一種一把年紀的感覺。在他,是不是只有一把年紀的人,才會不當做孩子來對待?
而這般成習的言行背後,是多深濃的疲憊、滄桑甚至蒼涼?念及此,心裏便很不好過了。
當晚,孟觀潮伏案忙碌的時候,徐幼微早早歇下,入睡後,堕入了讓她心慌恐懼的夢境。
切身看到的、在夢中目睹的一幕幕,迅速而重複地閃現。
用殘酷的手法殺掉三老爺的孟觀潮,靜靜地默默地為母親守靈的孟觀潮,暴怒時扣住太後咽喉的孟觀潮,失望至極震怒至極掌掴皇帝的孟觀潮……
那一世,驚世駭俗的事情,簡直被他做盡。
可是,有些事,到底是夢,還是事實?
而真實發生過的,譬如太夫人暴斃那等給他帶來重創的事,又該如何避免?
焦慮、心急之餘,又有一份擔心自己堕入夢境無法清醒無法與他相伴的恐懼。
“小五?”有人在喚她。
是他。
徐幼微喘息着醒來。
孟觀潮坐到床畔,将她連同錦被一起抱到懷裏,輕輕拍撫,“做噩夢了?好了,沒事,沒事了。”
她擡手撫了撫沁出冷汗的額頭,又凝着他,輕聲喚:“孟觀潮。”
“在呢。”孟觀潮撫着她的長發,“臉色這麽差,該不是夢見我死了吧?”
徐幼微咬住唇,這一刻,恨極了他這烏鴉嘴。這回沒夢見他死,只見到他變着法兒作死了。
“不是說好了改掉?沒記性。”他的手改為點着她的唇,過了一小會兒,低頭索吻。
他攻城略地之間,她牙齒松開,不再折磨自己。
唇舌交錯,她本就淩亂着的氣息愈發淩亂,卻沒了以前在這種時候的茫然、掙紮或矜持,先是沒好氣地咬他,随後便又心疼起來,手臂環住他頸子,回應着。
何時都心如止水的孟觀潮,這一回,因着這親吻的炙熱纏綿,失了清醒,難以克制。
“小五……”他低喘着,将小妻子安置到床上,壓在身下,“做個噩夢而已,就這麽禍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