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賣煎餅的劍修
積蘭巷有家新開張半年不到的煎餅鋪子,價格還算公道,味道勉強湊活,老板異常俊美,故而生意甚為火爆,日日将巷口堵個水洩不通。
尚未至五更天,天際只遙遙浮出一線魚肚白,夜幕仍未散去,稀疏的星子零星泛着微薄的光,鋪子門前已圍上層層疊疊的人。
衆人正悄聲議論着今天喻老板一身風華絕代的青衫又較昨日出挑許多,忽有兩個眼生之徒自人群中擠上前來。一人提刀拿劍,一人绫羅綢緞,一言不發,只十分闊綽地扔了一錠金子上去。
那金子锃光瓦亮地杵在喻識眼皮子底下。
衆人瞧見文弱白淨的喻老板只略擡了擡眼皮,和和氣氣地擡手關上鋪子門,溫聲致歉:“各位鄉鄰,對不住了,今日我這鋪子被二位貴客包下了,大夥兒且回罷。”
衆人自是不放心,也不知這軟硬兼施的作派,包的是鋪子還是鋪子老板,又驚又怕地堆在門前,張望了半日。
天色蒙蒙亮起,卻始終未傳出任何動靜,衆人益發皺起眉頭。
此時,鋪子之內,顧昙也皺起了眉頭。
他禦劍趕了七八個晝夜,一路從南境奔到這偏僻的小鎮子上,一打眼就瞧見喻識擺出個弱不勝衣的姿态攤煎餅。
還一直攤到了現在,連個字都沒對他說。
鋪子裏安安靜靜的,喻識刷了些許黃澄澄的菜籽油于鍋上,炭火燃得極旺,立刻激起滋滋啦啦的響聲,他又于上面刮開薄薄一層面糊,邊緣起焦後,又刷上蛋液混着韭菜碎,候了一會兒,利落地掀起面皮翻了個面,小心地壓了壓,房間內便彌漫起誘人的香味。
喻識拾起刷子蘸了些面醬,行雲流水地抹在煎餅上。他生得纖瘦文氣,颔首時眼尾微微垂着,一眼瞧過去像是個溫雅書生,仿佛臨風晨起,手中正執着筆,細心專注地描摹着一幅山水畫作。
可惜他有作畫的耐性,旁人卻沒有這樣好的興致。
日頭已自東方漸漸亮起,顧昙重重咳了一聲,眉間的川字更加深了幾分:“你這東西做完了嗎?”
顧昙眉眼狹長,本就是端嚴肅穆的長相,這般質問語氣,頗有些迫人。
喻識略擡眼,只溫和笑笑:“你給的銀兩數目太大了,找錢我是找不起,只能拿煎餅貼補了。”又指着盤子裏厚厚一摞:“不嘗一口?”
顧昙挑了挑眉:“天下第一劍修喻識,現下很缺錢?”
喻識波瀾不驚:“天下第一劍修早在一百年前就死了。”
顧昙好整以暇地抱胸立起,淡淡道:“是啊,不僅他死了,他雲臺門的五位師兄一位師弟,連同師父師娘一并都死了。”
喻識手上終于一頓,有熹微晨光落進來,窄窄的小店裏略微騰起些微煙火氣。
顧昙見他肯回應,又輕描淡寫地補道:“蒼海玉果真乃世間奇物,竟然真的能使人轉生,想不到你......”
“我沒見過蒼海玉。”喻識開口打斷他,素日溫潤的烏墨眸子裏倏然盈滿了肅殺寒意。
這才有了三分從前的樣子。
顧昙心下點頭,面上只挪開了眼,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我們流景閣對蒼海玉沒興趣。你師娘是我唯一的親姑姑,我爹一直在追查她的死因。你既然活着,總不能打算不管吧?”
喻識複低下頭去:“師娘不是為師父殉情而死麽?”
“這個說法,我爹和我都不信。”顧昙不屑一笑,“難道你信嗎?”
喻識将煎餅整整齊齊地疊好,平靜地擡起眸子:“我自然也不信。什麽時候走?”
顧昙未料到喻識如此爽快,想來隐世這許多年,也非他所願。他頓了頓,只簡單建議:“越快越好。一月後是燕華山的仙門大會,不如先以流景閣長老的名義露個臉,日後也好有個行事的身份?”
見喻識點頭,他又指了鋪子裏幹坐了半晌的另一人道:“讓封弦先給你挑個順手的劍。我爹這幾日病得厲害,我得趕回去了。”
喻識問了聲老閣主安,也沒送他,此刻方看向鋪子中餘下的人,語中終于有了些重見舊友的輕快:“你來了?”
封弦靜靜坐了一早上,聞言只随意“嗯”了一聲,神色平和得像是昨日才與他一起喝過酒,還有些不耐煩:“他爹擔心你不肯出山,為了躲清閑再殺人滅口,非拿命逼着我一道來。”
喻識在粗布圍裙上擦了擦手,無奈笑笑:“流景閣既能找到我,應該早已探查過,我的金丹已毀了一半了。”
“剩下一半不夠你打死他的?”封弦翻了一個知根知底的白眼,“咱倆打小一塊長大的,擱別人跟前賣賣慘就得了,我還不知道你?”
喻識揚眉笑了笑,若是衆人見着了,定會感嘆這意氣風發的形貌,全然不像平日裏低眉順眼的文弱攤主。
封弦也盯着他琢磨了兩眼,品了品道:“你這輩子的這張臉,比從前那個好看許多。”
喻識“唔”了一聲:“有眼光。”
封弦現出一絲不豫,怔怔地望向別處,才艱難開口:“你從前左眼下,有半寸淡淡的疤,是那年爬樹偷果子時你護着我摔的。也不知怎麽了,用了許多丹藥都抹不掉......”
“這些年,你為那道疤跑的險境夠多了。現下沒了,是天意,也是你一片心血的回報。”
喻識這話說得頗為鄭重,封弦有些意外,卻見喻識收起方才認真的樣子,懶洋洋一笑:“封弦,如今這世上,與我相熟的人已經很少了。仙門百家,我更無一人敢信。你能來找我,我真的很高興。”
封弦聽得如此掏心掏肺的話,一時竟別扭起來,不知所措了半天,方抓住一個話頭扯開來:“那個...剛說給你找個趁手的劍,我這些年攢了許多,盡着你挑。”
“你這寶貝似的乾坤袋終于肯讓我碰了,這輩子比上輩子值。”
喻識消遣了他一句,随手摸了出一把輕薄的利劍,拿白皙指尖從劍柄撫到劍鋒,輕輕一彈,纖細劍身一顫,映出一道柔和天光。
喻識利落地收劍入鞘:“就這個了。”
封弦眼裏寫滿了“不識貨”三個大字:“你要不再挑挑?回頭再倒打一耙,怨我刻薄你。”
喻識随口道:“持劍人是我,什麽劍都不要緊。”
這普天之下,唯有雲臺門的劍修喻識,才有資格說出這麽嚣張的話。
他不滿百歲時,初次于仙門大會上露面,便在數十招之間贏遍各大高手,自此聲震百家,名揚天下。仙門尊崇劍修已久,當年的喻識便如一道最惹眼的出鞘利刃,鋒芒畢露地插在衆人眼前,在仙門諸修士豔羨、崇拜、嫉妒的議論中,頂着“第一劍修”的名頭風光了百餘年,一朝身亡于歸墟深淵。
喻識的上輩子只有二百一十七年,這于千萬年綿延的仙門中,并算不得長,卻灼眼得很,灼眼到即便過了百年,每一個出挑些的後輩,都會被拿來與他作比。
衆人看着後生,往往贊一聲“恰如第一劍修當年神采”,再嘆一聲“可惜喻識前輩英年早折”。略與喻識有些沾惹的大小事跡皆口耳相傳,甚至編排出許多離奇版本,流轉于仙門百家并紅塵市井的戲文話本中。
這茶肆中,便剛講罷喻識和一位豔動京華的花魁娘子纏綿悱恻的情愛故事。
喻識在底下磕了滿桌五香瓜子皮,聽得很是興致盎然,喝彩連連,甚至賞了搖頭晃腦的說書先生十兩銀子。
封弦一把奪回來錢袋子:“前日一出手就給莫娘子一百兩銀子,您這不食人間煙火的敗家法,用不了幾天,就得一路要飯要到燕華山了。”
喻識把滿手剝好的花生放他碟子裏:“要就要呗,我這臉又沒人認識,丢得起。她是我救命恩人,我這命擱你這兒還不值一百兩?”
“值,這個我認。”封弦拿起花生豆,嚼得咬牙切齒,“今兒這說書先生也是你救命恩人?”
“算我謝謝他,與我配了個好姻緣。”喻識笑笑,“我聽了這一路,盡是給我配的千年妖修,吸血魔頭,吃人精怪。這讓我師父聽着了,非從九泉之下爬上來,打斷我的腿不可。”
說罷又搖了搖頭:“怎得過了百年,大夥兒又喜歡上相愛相殺的路子了?”
“那倒不是。”封弦磕着瓜子與他絮叨掰扯,“你生前和名門正道,實在沒什麽愛恨情仇。人家寫話本子的也得吃飯不是?正巧你就死在歸墟那個魑魅魍魉橫行的地界。說來你從前最不喜旁人編排,怎得.....”
他一番話尚未說完,喻識忽伸手按住了他手腕。
封弦對上喻識幽深的眸子,咽下一口瓜子仁,方猛然發覺這破落小店中,只餘他二位客官并店主了。
窗外嶺樹蒼蒼,這荒僻山林裏的茶肆中,枝葉摩挲的聲響清晰可聞。季春的晚風已格外輕柔,帶着溶溶夜色中的三分寂靜纏繞上來,燭火幽然一晃,讓人忍不住生了一身涼意。
封弦與喻識使了個眼色,行止如常地走向店主。
那矮小店主背對着他們,單手支着臉,靠在櫃臺上。封弦喚了他一聲,見毫無反應,便擡手與他肩上拍了拍。
依舊沒有反應。
喻識正要繞到他眼前去,突然聽見了“咔嚓”一聲。
這聲脆響于空蕩蕩的茶肆中分外明顯,喻識再看過去,只見那店主的身體自肩膀處裂出一條縫來,整個人如紙糊得一般,生生于他跟前碎得四分五裂,大小碎塊卻肉骨灰白,一絲血都沒濺出來。
不待封弦出聲提醒,喻識已反應過來,急急後退一步,與他飛身自窗口躍出。
二人堪堪出來,那風吹雨漏的茶肆便轟然倒塌,碎石與茅草交雜淩亂,濺起一地翻滾煙塵。
喻識捏了個明目訣,眼前塵土四散,豁然清明,廢墟之中果然騰起十數道黑影,似乎混着濃烈的血腥氣,缭亂纏雜,直直向他二人襲來。
離魂術。
喻識輕巧挪步,避開一道飛襲而來的黑影,略微蹙起眉尖。
仙門大會聲勢張揚,這距離燕華山幾十裏的地方,何人敢用此陰邪法術?
那惡靈的怨氣甚重,探知到喻識體內微弱真氣,又團團環繞了上來。
喻識懶洋洋瞥了一眼,正待拔劍劈死這幾縷怨靈,忽有一道肅寒劍光從天而降,似清冷月色自重重流霭後豁然現出,一劍就将怨靈盡數斬殺幹淨。
喻識一閃身,堪堪避開擦到他面上的犀利劍氣,着意瞧了那執劍少年一眼,挑眉笑道:“呦,劍法不如臉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