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機票的目的地是哈薩克斯坦。
SFO-ALA,這确實是舊金山到阿拉木圖的縮寫,哈薩克斯坦最大的城市。邱十裏扯了兩把臉頰,确認自己沒在做夢,往寫字臺沿挨了挨,直接撐着桌面坐了上去。
他把身子靠在那個大紙箱上,紙箱紋絲不動,讓人覺得安心,好像這就是足以栖身之處。箱頂大概到肩膀的高度,邱十裏又歪頭枕上去,一股幹燥的紙味,雖然裏面堆得快要溢出的玻璃瓶有點硌耳朵,但還是很舒服。
他像看書一樣閱讀那張機票。幾行字母,幾個色塊,還有條形碼和印章,他卻仿佛能看出花樣來,看得久了,嘴角不自覺就揚起來了。大哥給了這樣一張機票,是在那邊等自己嗎?邱十裏慢慢地想。亞歐交界處的平原地區,廣袤又豐饒……他們誰都沒有去過,因為那邊實在是沒什麽生意可做。
所以是去幹什麽?……見朋友?旅游?機票到底是不是一個邀請?大哥真的也會在那地方等自己嗎?
邱十裏也許可以去查查定位,但是他并不打算這樣做。就算時湛陽沒有把那戒指取下,就算那個小環仍舊能夠提供準确到百分位的經緯位置,邱十裏也絕不會再登陸衛星網站偷偷摸摸地瞧了,永遠不會。更何況,那個前提他也無法确定,大哥左手的無名指現在是怎樣,他上回沒看清,更不能去琢磨那些潛在的不确定的無法接受發生的事。
電話就在手邊,握住了,緊接着又放回去。然而不管再怎麽糾結揣測浮想聯翩,這次固然是要去的,無論等着的是什麽。一旦下定這個決心,邱十裏心中反而多了坦然,好像一瞬間無所畏懼。他繼續心滿意足地挨着他的指甲油們,直到幾塊油漆碎渣從臉頰掉上膝蓋,邱十裏才猛地意識到自己渾身花裏胡哨,跳下桌子一看,桌面髒了,紙箱沒有。
幸好幸好。
他從領口一拽,把T恤丢進廢紙簍,又把髒牛仔丢進洗衣機,心無旁骛地給自己沖了個熱水澡,那一團團的五彩斑斓又變回了寡淡的白。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面對十幾步外的寫字臺,邱十裏突然一僵,那個瞬間他特別不想打開大燈,他怕“嘩”的一下,房間亮了,什麽東西也跟着消失了,光明把痕跡都抹除,讓你分不清那是幻覺還是真實。似乎電影裏總有這種情境。
好在他還沒有神經過敏到那種地步,按下開關,寫字臺上紙箱還在,機票也在。
邱十裏松了口氣。煮好一碗速凍拉面吃下,又回卧室簡單收拾行李,普通班機,刀啊槍啊都帶不成了,按照時湛陽的意思,他八成也不用帶,于是也沒什麽好收拾的,一看時間還早,他幹脆把那箱子抱到地面上,腿圈在它兩側,手指拂過那些小瓶子,一支一支地數。
棱柱體的瓶身十分規整,相當便于擺放,地上鋪了毛毯,指甲油在上面擺了一排又一排,放不下了,就開始擺第二層。最終它們堆成了一座整齊的小山,邱十裏也數清楚了,一共一千零五十三支。
大哥這是把全加州的波爾多迷情都弄來了嗎?還是全西海岸?全國的存貨?畢竟在大門店買一支都要調貨。邱十裏笑起來,用指尖戳戳那張卡片上醜醜的笑臉。他又把這些小玻璃瓶依次放回那只空空的紙箱,碰出清脆的聲響,紙箱漸漸填滿,到了最後一支,邱十裏扯了膠帶封箱,把它留在外面。
接着他擰開它,嗅了嗅,又擰了回去。他不準備現在就塗,他都想好了,要等見面,把那刷頭塞到時湛陽手中,要求他給自己塗回去。
那他就絕對不會再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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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程将近三十個小時,邱十裏睡飽了覺,走下艙橋時可謂精神抖擻。清晨陽光正好,他就像個普普通通的外來游客,墨鏡推到額頭上,手裏拖着個小箱子,四處張望幾遭,又低頭瞧瞧手機,企圖用谷歌地圖找到點方向。
以往都是私人飛機,上下都有車子就近接應,就算坐公共航班邱十裏也無需在剛待了幾分鐘的陌生國家探秘機場。他頭一次懷疑自己的方向感是否真有自認為的那麽厲害。
那個號碼就在心裏盤桓着,不自覺又打了出來——邱十裏沒有把時湛陽存在通訊錄裏,無論是辦公室還是手機,私人的還是公開的。他喜歡把那串數字敲出來的感覺,流暢,自然,好像爛熟在心裏的一個秘密。此時此刻,它們的主人還是沒有聯系過來,但對邱十裏來說,撥與不撥似乎已經談不上選擇了,出了這機場也不知道該往哪走——他可一點也不想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來蕩去。
于是他幾乎是閉着眼按下了那個綠色的小電話,舉在耳邊聽,短暫的等候音過後,時湛陽的聲音很幹脆:“到了?”
聽得出來他有些着急,邱十裏卻驀地有些發怔,“嗯,準點降落的。兄上在哪裏?”終于問出來了。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真夠扭捏。
時湛陽那邊沉默了一下,忽然失笑,“……在接你的路上。”他說得挺不好意思,“被一群羊攔了好久。”
“羊?”邱十裏看向窗外,這城市雖說不太繁華,但總不至于能當牧場。
“是啊!新一茬小綿羊,”時湛陽還是笑着,“在航站樓出口等我,還有十分鐘。”
邱十裏聽得不明所以,什麽羊不羊的,但他也沒空去細想,站在航站樓出口,來來去去的人流中只有他這一個定點,站姿筆直得好比第一次上臺演講的高中生。
好緊張啊。邱十裏仰頭望天。
白癡。他又把腦袋擺正,遠遠地看着通向自己的公路。
時湛陽說的十分鐘,還真就在邱十裏幹巴巴等待的第九分鐘出現了,只見一輛從輪胎到保險杠全是泥點子的黑色牧馬人風馳電掣地剎在面前,隐約預感在心裏一撞,邱十裏透過前擋風玻璃看清自家老四的臉。
他就在駕駛座上,靠着椅墊打哈欠,半長銀發亂糟糟地上翹,還是一臉的招牌睡不醒。
緊接着,後座車窗搖下來,時湛陽手臂支在窗沿,探頭看着邱十裏,“我們遲到了。”
邱十裏臉上的詫異很快消失,後備箱自己開了,他就放好行李再合上。想了想,他最終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上去立刻系好了安全帶。
“你怎麽來了?”他轉臉問。
時郁楓倒了一把薄荷糖在手心,往嘴裏一塞,嘎嘣嘎嘣地嚼,“老時遠程召喚。”他說得含混不清,話畢就一腳油踩下去,牧馬人像牧馬火箭一樣飛竄而出。
兩位乘客都早已習慣他這種野蠻開法,此刻都是見怪不怪,邱十裏的餘光劃過後視鏡,他看見,大哥正在鏡面裏注視着自己。
“召喚你?”他開始找話說。
“開車,打雜,緩和你們的氣氛,”時郁楓口氣清新,目不斜視,“我猜的。你們吵架了?以前從來沒見過。”
時湛陽沒否認,倒是笑了。
邱十裏強行轉移話題:“……你比賽呢?”他瞪着自家老幺滿不在乎的神情。他也是真想知道,最近自己沒去盯着,怎麽都開始消極怠工了。
時郁楓在零散的車流中一輛一輛地超,眉頭松松地垂下,顯得興趣索然,“比賽很煩啊。是老時叫你過來,你幹嘛老是問我。”
“小時同學不想開摩納哥那一場。”時湛陽簡單粗暴地替他補充。
邱十裏立刻懂了,自家老幺的超級偶像,也就是自己那位倒黴的老同學霍英,正是前幾年在摩納哥的一級方程式賽上被隊友陷害出了意外,之後又是交通事故,從此銷聲匿跡,至今還被自己秘密藏在小島上呢。
所以這就是傳說中小男孩的心理陰影了吧?時郁楓排斥那賽道也是情有可原,雖說動不動就退賽确實又幼稚又丢人,但邱十裏還是不打算像個碎嘴老媽子一樣教育小孩。他現在是自顧不暇,時湛陽還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呢。
“所以我們要去哪?”邱十裏強迫自己把目光鎖在眼前平直的路上,不知這路在當地算不算高速公路,沒鋪柏油,一點彎也不拐,放眼一望十分暢快。
“草原。”時湛陽道。
“我買了一小塊草場。”他輕描淡寫。
“扯,”時郁楓嗤了一聲,語速鮮有地加快了許多,“告訴我很小,我晚飯前出去走,差一點走不回來,等我好不容易找回來,已經沒有晚飯了,牧民的狗都有肉吃!我沒有。”
邱十裏捂了捂眼睛,不知這兄弟倆演的是哪一出,總之他是忍不住樂了,時湛陽則不滿地拿眼角斜觑急于告狀的幺弟。
時郁楓立刻十分配合地緊閉上嘴,以表不再插嘴搶臺詞的決心。
“ナナ,”時湛陽愉快地享受起自己的獨家對話權,話一出口,卻顯得有些謹小慎微,他竟然問:“時差倒過來了嗎?”
“差不多。”
“還要開很久,用不用睡一會兒?”
邱十裏捏了捏襯衫衣角,“不用。我在飛機上一直在睡。”
時湛陽又問:“那餓了嗎?”
邱十裏搖了搖頭。他心裏已經差不多看清了,大哥這就是緊張,原來不只是自己在這兒來回亂琢磨呢。心裏放寬了大半,一放松,堵在鼻間半天的那個噴嚏就打了出來,中緯地區的仲春尚且料峭,至少他的襯衫是不夠的。
問題是也沒帶毛衣外套啊?邱十裏覺得自己這烏龍鬧得也太低級。他大可以要求進市區采購點保暖衣物,不過,出于某種隐隐的期待,他并沒有提出來。
只是抹抹眼角,看着後視鏡問:“兄上,你們就住在草原裏面?”
“嗯。牧民的房子裏,這是第三天。”時湛陽遞來一條毛毯,邱十裏扭身去接,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拇指擦到了臉頰,瘙癢似的碰了碰,又蜻蜓點水地移開。一股幹燥的、熟悉的煙草味。
“旅游?帶小朋友出來露營?”邱十裏笑了,展開毯子鋪在自己身上。
時郁楓瞪起了眼,“是他要哄你!和我沒有關系!”
時湛陽重重地“啧”了一聲,時郁楓立馬閉嘴嚼糖,不再吭聲。
邱十裏哈哈大笑起來,悄悄瞥着大哥古怪的神情,笑完了說:“我不用哄的。你們倆也不用再對臺詞啦。”
這回輪到時湛陽笑了。尴尬又意料之內的笑。他的确是很不好意思的,無奈也不能怪老幺和自己演技拙劣,達到點把人逗開心的效果就該滿足。畢竟多數時候,過深的了解導致他很難騙過邱十裏的眼睛,只是他總在犯傻,在撞運氣掙紮,“禮物收到了嗎?”他忽然這麽問。
邱十裏略顯猝不及防,面頰有泛紅的意思,“收到了。我很喜歡。”
時湛陽的目光松軟下來,哪怕不回頭,又哪怕,不去看那後視鏡,邱十裏也感覺得到那溫度從後面繞上來,把自己圍得密不透風,“我還是讓你傷心了。”他又聽見時湛陽這樣說,聲音輕輕的,卻又沉沉的,有種斂得很深的缱绻。
“沒有。”邱十裏下意識搖頭。他覺得這種事真不能放在幺弟面前說。
“你因為我哭。”時湛陽偏偏不停。
“……不是。沒有的事。”邱十裏拿了一塊老四的薄荷糖給自己嚼。确實夠勁爽。他知道自己還在逃避,他逃什麽呢?這就說不清了。明明現在避之不談只會以後哭得更慘。他覺得自己大概是不行的,需要大哥拉上一把,那手可千萬別松開,千萬別松,他在後縮,可他不想又一次啞然失聲地跌落懸崖。
“你想見我。”所幸時湛陽十分執着,仍舊握得很緊。
這下邱十裏說不出半個“不”字了。
時湛陽專心把他看着,整個一片後視鏡,似乎都只盛得下那兩束目光,“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問題出在什麽地方?在我身上找,在你身上找,都不行,ナナ,既然是我們兩個的事,就必須兩個人放在一起看,只有這樣是解決問題的态度。”
邱十裏聽得一愣一愣的,大哥說得這麽嚴謹嚴肅嚴陣以待,他只知道自己嘴裏涼飕飕,但臉已經熱了,帶着種忐忑和期待,他問:“兄上,一定要在小楓面前說嗎……”
時湛陽則依舊旁若無人,淩然到無辜的地步,“因為你不肯在我旁邊坐啊。”
邱十裏頭腦宕機,花了幾秒鐘想清楚這話的意思,之後就徹底投了降,他覺得自己就好比被點了什麽穴,倘若他是刺猬,那現在也不只是肚皮朝上,而是連刺都變成了軟的,軟成了毛,順溜地貼在他圓滾滾的後背上,這後背正被時湛陽清楚地看着。他知道自己軟弱沒出息,可還是恨不得現在就直接放下靠背爬到後面去,往大哥身邊拱一拱,哪怕只是面對面地看一看……是的,很簡單的一件事,他覺得自己終于沒在懸崖上吊着了,前方怒綠的無際平原也終于有了真正的生機。
很快車子就在加油站停了下來,時郁楓用語速極慢的英語一板一眼地問人家有沒有95號汽油,時湛陽則撐起拐杖靠在門邊眯眼吹風。邱十裏當然過去了,急不可耐地,他靠在時湛陽身邊,毯子也不用裹,大哥不說話,卻把涼風都替他擋上了。
“還有多久能到?”邱十裏問。
“四個小時吧。”時湛陽垂睫看他。
邱十裏目光閃了閃,很容易就能估算出來,來接自己的這倆人是半夜出發的。似乎還不幸中彩,遇到了羊群的攔截。
“辛苦了。”他把額頭靠在大哥肩上。
“瘦了。”時湛陽的手伸過來,就在臉側,猶豫着沒有摸下去,邱十裏深吸口氣,直接抓上他的腕子往自己臉蛋上按,下巴颏兒擡了擡,在他掌心裏磨蹭,撩起眼皮犯倔瞪人,眼仁亮晶晶的,瞪不出半點兇狠。
時湛陽被瞪得挺惬意,捏上小弟泛白的指甲仔細瞧,“禮物還是不夠喜歡。”
邱十裏撓他指腹,“兄上胡說。我很喜歡地數了,一千零五十三支,沉得要命。”
時湛陽柔聲道:“那怎麽不塗來見我?”
邱十裏活學活用:“因為我們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時湛陽恍然大悟:“哦,ナナ說得對。”
邱十裏又被逗樂了,踮腳貼近大哥耳邊:“等一會兒,我們坐在後面,小聲地,好好地,解決一下。”
時湛陽當然是樂意之極,十分紳士地錯開身子,擺出一個邀請的姿勢,讓邱十裏先坐,邱十裏卻不肯,扯着他的手指道:“還有一件事。”
“什麽?”
“解決之前……能不能先親我一口?”
這種坦誠爛漫,以前在他身上常見,近年卻沒有了。時湛陽有些吃驚,他以為,現在的邱十裏對自己多少還會有些陌生和抗拒,“是這樣的順序嗎?”
“之後也能親啊。”邱十裏的嘴唇已經湊了上來,理所當然地微微張開,假若沒有一個吻落在上面,簡直不合情理。
時湛陽當然不是難解風情的笨蛋,他把親吻壓進邱十裏,又把邱十裏壓進車子,一雙手臂環上脖頸,久違的喘息伴着小小的哼叫蕩在耳邊。
他感覺得到,邱十裏正在努力吞咽着自己的氣息,以及兩人唇舌間過剩的津液,這個吻似乎過了火,他們又太着急了,太缺乏思索和考量了,現在的狀況怎麽會是接吻的時機?
但這又何妨呢?方才進車前時湛陽就看見自家老四正拎着一袋碳酸飲料走來,餘下的路程幾十米,餘給他們的時間不足二十秒,可即便是十秒,一秒,半秒也不到,他們也要親個透,要把這分秒拆成毫厘,點點滴滴地吞吃幹淨。因為連在他們之間的那點東西,癡迷也好,瘋狂也罷,它存在就存在了,本就無需思索和考量。至于時機——它在生意裏是寶貝,在活人身上,是最沒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