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有些技術聽來離奇,但它就是存在,只不過要證明它的真實性,你可能得花上不少鈔票,并且承擔某些風險,從而“以身試法”。
比如邱十裏,他一直認為自己聽力不佳,有時聽不清楚,還會對他的方向判斷造成影響。但他小時候相信是個人就會有些缺陷,連他大哥都有着輕微的近視眼,所以這是正當的、可以理解的,不去克服也沒什麽所謂。
這般認知陪他很久,直到那場爆炸。或許有強行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嫌疑,但邱十裏的确認為,自己并不敏銳的聽力給所有人造成了損失——倘若他和時湛陽同時察覺了倒計時,同時能夠做出反應自我防護,那就不需要他大哥撲上來給他擋石頭,而撲上來之前,大哥固然不是暈的,腿上的槍口也沒有受到二次創傷——再早一點,倘若他早過了老K,能去拆,而不是去堵,那老K或許現在還活着,還能去參加他寶貝女兒的研究生畢業典禮。
邱十裏有過至少五次處理定時炸彈的經驗,什麽紅線藍線,他一剪一個準,更先進的也從沒怕過。那是唯一失敗的一回。
于是邱十裏很快就決定進行一番自我改造。他想,一個缺陷,你覺得它不需要克服,那是因為它還沒害到你,他又想,缺陷這玩意太陰險了。
當是只是出事後的第二個月,邱十裏就效率極高地找到了大致方法,那是新澤西州某高校最新研究出來的一種技術,和人工耳蝸原理類似,由人工聲音處理器将外界聲音轉變成一種編碼的電信號,再通過電極來刺激神經。不過,它新就新在,它要達到的效果并非幫聾人重建聽覺功能,而是幫邱十裏這種沒有大毛病的增強聽力,就好比把鈍刀磨利。
裝置實體設計得相當前衛,大小以微米計量,還要植入人耳內部,過程固然是痛苦的,邱十裏當時過去和教授談,教授本人都有點不敢相信,畢竟這技術太新,受衆也小,似乎只有瘋子或者超級英雄狂人對改造自身有興趣,于是他們也就把它當作個課題研究來看,只在猴子身上實踐過。
像邱十裏這種自帶經費的志願者可謂是外星人級別的稀有。
邱十裏當然也考慮過,近視了人人都可以戴眼鏡,可耳朵太不同了,花這麽多錢,冒這麽大險,還要搭上長長一段時間不能工作,僅僅是為了讓自己那雙不争氣的耳朵敏銳一點,是否有這種吹毛求疵的必要。他始終沒考慮清楚,加上每天都忙得要命,所以也沒真去做。
拖到現在,倒也省事了,時湛陽幫他下定了決心。時湛陽尤擅此事,時湛陽屢試不爽。只不過這天賦只有邱十裏知道,又只不過,邱十裏以往下定其他決心的時候,并不想哭。
坐在去往東海岸的飛機上,不穩定氣流引發了劇烈的颠簸,邱十裏端着一杯水面抖來抖去的黑咖啡,覺得自己像個逃犯。到底是為什麽,他現在一定要去做這個手術呢?标準答案已經想好了,因為愧疚,因為自責,因為他身上壓了一條命和一雙腿,還有一個人那麽多的自傲和自尊,他只是去雕琢一下罪魁禍首,多麽的名正言順。可也正是這答案給了邱十裏一種正在叛逃的感覺——
是的,這些答案都是借口,都是逃離的地道,他正在天上飛呢,可他就是地下逃竄的鼠。他去花錢冒險受疼,哪有那麽多高尚解讀,只是為了讓自己心裏感覺好點罷了。
為什麽要讓自己感覺好點?那當然是因為他現在太難受,重壓一層一層地疊着,最後一根稻草是一枚戒指。這戒指可真夠威力無窮,曾經鐵柱般支撐着他,現在倒把他給砸傷了,哪怕他又去砸了時湛陽的狗屁輪椅,砸得更狠,身上的傷也無法轉移緩解。
當然,邱十裏也不準備完全破罐子破摔,他對把某種感情當作全部有種天然的不屑,雖然他似乎就是這種人。疼過了,胡鬧過了,他還是記着自己的本職,在新澤西先休息了幾天,把工作都提前給手下安排好,絕口不提自己要去幹什麽,這才開始聯系教授。
巧的是,他在當地落腳的酒店正是時湛陽帶他來過好幾次的那一家,豪華套房總共就那麽幾套,他還真就領的是曾經常拿的那張房卡。
他沒有要求換房,在心底,某個隐秘處,他認為自己這是直視了命運,卻又暗自嘲笑自己的幼稚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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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确是幼稚的,他是離不開獅王的、長得太大的年輕獅子,所以時常會想,自己如果是頭母的或許會好很多。每天躺在那張床上失眠,站在那浴室裏淋浴,又或者坐在寫字臺上打電話,看着高樓下半生不熟的街景,做些類似讨價還價的事,邱十裏腦子裏總是飄過某些剎那之間的畫面。交頸纏綿、燙耳呢喃、汗水裏融化的愛欲,它們湧上來,從任意一個角落。
的确住過太多次了,時湛陽竟在這屋裏的那麽多地方和他做過愛。
邱十裏甚至能夠記起某些體位,某幾句話,某種窮盡一生的閃念,他都快被自己驚呆了,如今它們都是幻覺一樣的東西。
這一回,他也就住了幾晚而已,睡着的時間更是不多,可是擠在頭顱裏的夢有無數,夢都是短的、碎的、似真似假的,在明晦不定的日出前降臨,又在他企圖抓住時從指縫飄走。時湛陽出現在每個夢裏,清晰如霧中路燈,如水下深壑,時湛陽讓他張嘴,大笑,忘情地尖叫。
每每醒來,天也沒亮太多,青灰色的黎明滲入被窩,有着料峭的寒冷。
邱十裏首先會爬起來坐直,自罵欲求不滿龌龊空虛,他現在是什麽境地呀——甚至可以說是被趕走的,他也逼迫自己離開,完全沒有勇氣再度把那戒指戴上,哪怕試試都不能,只将它穿了根繩,傻兮兮地挂在脖子上。
現在獨自待着,按理說他該心如死灰,卻還是難改習性,一副全身上下都離不開時湛陽的慫樣,像條搖尾乞憐的餓狗。
接着他以為,自己百分百會崩潰大哭不止,為這巨大的委屈和寂寞,可事實上,他居然連嘴巴都張不開,臉蛋僵得仿佛挨了冰凍,即便,此刻,沒人能看見他的眼淚,更沒人會把他的脆弱一把抓住,視作弱點。
再接着,他恍然發現,沒有時湛陽在面前,自己就哭不出來。
可他也最不想讓這“藥引子”看見自己的眼淚。
邱十裏最終在五月過去一半的時候徹底安排好了工作,離開了這片夢魇地,住進了醫院,切斷一切與外界的聯系,宛若消失于世。術前各類檢查持續了一周半,手術本身卻迅速得不可思議,同時也相當順利,當邱十裏再一次張開眼,窗外藍天如洗,他躺在陽光燦爛的高層病房中,那裝置已經起作用了,邱十裏從未如此清晰地聽到這個世界。
腳步聲、藥品車的滾輪聲、電梯升降的摩擦、護士的交談……全都在他的耳邊。雖然說不上刺耳,但是這麽多響動一股腦湧來,各自帶着各自的背景。邱十裏直直地躺着,終于能夠理解,電影裏那些主角開了金手指之後被過量信息過大能力弄崩潰是怎樣一種情況了。
他固然沒有崩潰,這種信息的密集程度本就控制在他的接受範圍內,他只是麻醉勁過了,全身上下感覺有點奇怪而已。想想事情,記起自己的工作和失誤,腦子沒變傻,再轉轉手腕下床逛逛,身子也沒殘,他暫且放下心來。
很快,教授帶着學生們進門,他就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配合測試。
折騰到下午,臨近傍晚時分,那群把他當成土豪猴子的科學家終于走了,邱十裏沒有想好是否要繼續住院接受各種測評,于是請走醫護人員,獨自待在屋裏。
他蹬掉拖鞋,坐在大理石窗臺上,冰得他大腿有點冷,晚風倒是舒暢,邱十裏把窗子開得大了一點,又把雪茄伸出窗外,點燃了猛吸。
可、真、他媽的疼啊。
邱十裏望着被晚霞映紅的城鎮想。
你說什麽疼?他又問自己。
耳朵。耳朵裏面。心髒好像也有,但不至于吧。他回答。
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他給自己補充。如果我是一個點,大哥也是一個,我們之間被筆尖劃了無數條線,把紙都劃透了,最粗的那個,疼的那個,就是它。
是它啊。它都做了什麽?
邱十裏繼續自問自答着:它從曾經跟着我來到這裏。它緊随着我。它讓我得到什麽又失去什麽。它扽着我的眼淚連成的珠子。它想咬我一口。它讓我偏執。它讓我偏離。
偏離?你要偏到哪裏去?
我無處可去。
想到這裏,邱十裏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幸運了,一生可以有一次愛得這樣悲恸。很多人可能永遠都沒有這個機會。
他眯起眼。自我提問果然是自我排解的絕佳途徑。
雪茄在他指間兀自緩慢燃燒,太陽落下去,懸吊在地平線上,煙灰則落在食指和拇指的槍繭旁。絲毫沒有燙的感覺。樓下馬路川流不息,每一次碾壓都異常明确地傳入耳畔,邱十裏當即決定繼續裝裝猴子再住幾天院。那些人除了不厭其煩地問他問題,也會和他聊點別的,輕聲細語,耐心十足,毫不設防。這種随便談天的感覺還挺好的。
他準備抽完這支就去敲教授辦公室的門,可不能暴露了煙味,于是把身子探出一半,腰腹撐在床沿上,肆無忌憚地吸食這種醫院嚴禁的東西。
住院樓建得很高,都快趕得上他在舊金山的辦公室了,邱十裏就這樣一半懸空,叼着煙,打開雙臂,意外地惬意。正當他感覺自己在擁抱這個城市時,門鎖喀啦一聲,響在他身後。
扶着窗框回過頭,一高一低是兩張錯愕的臉,一張屬于那位花白眉毛的老教授,另一張,居然是時湛陽的。
邱十裏不記得自己吃過什麽副作用是致幻的藥品。
時湛陽的高科技輪椅出師未捷身先死,他雙手轉着舊的那個,教授都來不及再推他,幾乎是想要沖到邱十裏跟前。邱十裏呆呆地瞪着他,煙還叼在嘴裏,病號服也皺皺巴巴,赤着腳跳下窗臺。
他們之間只隔不到半米了。
“抱歉。”風聲照舊竄入窗戶,描邊般勾勒在耳中,邱十裏有一瞬間的清醒,把雪茄碾滅捏在手裏,沖教授笑了笑,教授則擺擺手,“時先生,”他拍了拍時湛陽的肩膀,“我先走了。”
“謝謝。”時湛陽并未回頭,一如方才,他直勾勾地盯着邱十裏的整張面容看。
幾秒過後,門鎖聲又響了起來,病房裏雜音許多,卻勝似死寂。
“你要跳樓?”時湛陽問。
“沒有。”邱十裏退後了一步。
“我剛才在想,”時湛陽閉了閉眼,“我剛才在想,我不能拉住你,ナナ,我現在沒有辦法拉住你。”
邱十裏怔了半秒,眼睛一下子就濕了,但他成功按了下去,“我沒有要跳樓,我只是抽煙。”
時湛陽把眼睛睜開,繼續望着他,一言不發。
邱十裏本能地退回窗前,靠在窗沿,又道:“兄上,好不容易活下來,當然不想死,”說着他就笑了,“你和我說的。”
他聽着大哥的呼吸聲,是粗的,是重的,就好像以往,這呼吸溫暖地打在耳邊。真是個好手術,這就開始有甜頭了,他想。
卻聽時湛陽終于開口:“手術之後不應該抽煙吧。”
邱十裏腦子一懵,一方面,他染上煙瘾的事居然就這麽暴露了,另一方面,大哥确實知道了他手術的事。此時此刻,大哥不在那座荒島上,而是出現在病房,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心裏就不該有任何僥幸。
“沒有這麽嬌氣。”邱十裏道。
時湛陽周身那股弓箭般的緊繃感松軟下來些許,緩緩地,他自己轉着輪椅來到窗邊,靠近邱十裏的身旁,半垂着眸子,眼角泛起淡淡的笑,“ナナ,他們都和我說嫂子失蹤了,和丢了媽一樣,又他媽不讓我出島。”
邵三之流的慌裏慌張的模樣立刻浮現在邱十裏面前,明明已經叮囑好了啊,我只是去辦點私事,他這樣想着,卻不自覺笑起來,“兄上是什麽時候開始找我的?”
“一周前。”時湛陽從他手裏摘下那支燒了一半的雪茄,咬在嘴裏,邱十裏就自然而然地給他點上,“老四過去幫我越獄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好吧,越獄,邱十裏揉了揉臉,“老四還是靠得住的。”他沒話找話。
時湛陽卻不再笑了,哪怕提起了最有意思的那位幺弟,他忽然之間平靜得離譜,反而讓邱十裏緊張。
“吵嗎?”時湛陽問。
“……還好,”邱十裏捏了捏手心,“醫生說很成功,我睡覺戴耳塞就好。”
“疼嗎?”時湛陽又問。
邱十裏一時有些無言,他以為大哥會問他為什麽,那他可以說出很多,可現在的問題是,他疼不疼。
當然是疼的,在耳朵上動刀,就算是微創,也不可能和在其他皮肉上一樣,究因的自問自答他也剛剛做過。
“有一點。”他謹慎地說。
時湛陽聞言,深深低下頭去,盯着自己的膝蓋。邱十裏卻在一念之間看出他是憤怒的。他确實是,憤怒足以把一個男人搗碎成很多個男孩,而表面的安靜都是假象,是千斤之下薄如紙的玻璃脆片,那些男孩崩裂開來,爬得時湛陽滿身都是,擡起他的手,扯住邱十裏的衣擺。
他用另一只手轉動輪椅,他們一同往病房門口去。
“我不走。”邱十裏任他揪着衣裳,卻和他別着力氣。
“由不得你。”拖着兩個人加上一把輪椅的重量,全都靠那一只手,五根手指,時湛陽已經出了層薄汗,也擰開了房門。
“兄上!”邱十裏釘在原處,頑固得像條發倔的小狗,在咬扯着自己的繩子。
“我也不會再回那個什麽狗屁的島,”時湛陽不耐煩地、惡狠狠地說,口氣急躁又混亂,少了他整日挂着的文雅風度,他幾乎是把門撞開的,“今天,就跟我回家,我把你也關起來看看,綁起來也好……ナナ,你聽好,你對別人做什麽無所謂,對自己做什麽,我不同意,就由不得你!”
邱十裏聽得一愣一愣的,聽他說完,笑容倏然出現在臉上,仿佛耳畔是什麽求而不得的大好事。他不再別勁兒,甚至握上輪椅把手,把自己雙手捧上往外送似的,推着大哥進入醫院整潔冷清的走廊。
“把我綁起來!”他簡直是雀躍的,蹭到時湛陽身前蹲下,眼光晶亮生動,“說好了,就不許反悔!”
他又急着解釋,一點也不覺得害臊似的:“我現在身體狀況很好的,兄上,我特別禁綁!”
這回輪到時湛陽聽得一愣一愣了,愣夠了,他也笑起來,他覺得自己笑得很無奈,也必定是傻呵呵的,可他不自覺地擡高手腕,碰上邱十裏的臉頰,沿着眼周撫摸。
黑眼圈輕了一點。時湛陽想。他對這醫院的敵意減了小半。
的确,憤怒把他劈成很多個男孩,不只是方才的憤怒,而是近期積攢的所有,對別人,更對自己。自責和心慌跟着流出來,他說了傻話也做了傻事,粗魯笨拙得讓他回到十幾年前也會嘲笑自己。
可如今他又恢複完整了,是邱十裏動的手,邱十裏有一顆和他同樣碎得亂七八糟的心,用同樣傻的幾句話,把他的碎片攏起來,拼回一個并非空殼的叫做時湛陽的男人,拼回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