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寵
夜色從窗外滲入沒有開燈的教室。
應亦丞像一只在角鬥場鬥敗了的困獸,無聲無息的伏在桌上,任由秋涼将身體皮膚一寸一寸侵占,借此,為他講述的語調染上不近人情的淡漠。
仿佛這個故事他也是道聽途說,與他從無關系。
“全程,我一直被蒙着眼。”
“劫匪把我帶到一個很隐蔽的地方,綁住我的手腳,把我單獨關在一個房間。”
“他們很謹慎,不在我面前說一句話、一個字。”
“剛開始,我很害怕。”
“明明什麽也看不見,腦海裏卻總是浮現出車禍發生後,我清醒過來時看到的那一幕……”
“過了很久,我逐漸冷靜下來。”
“劫匪把我關起來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出現。”
“甚至我懷疑,他們已經被警察抓捕起來,只是沒有供出我的具體位置。”
“被困在那種地方,時間的概念變得模糊。”
“當害怕、不安……所有的負面情緒平息下來後,我意識到,我并不想死。”
“然後我開始嘗試想象外面的局勢,分析自己可能面臨的幾種情況。”
“綁架我無疑是為了錢。”
“值得慶幸的是,我是應家唯一的繼承人,我很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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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匪沒有虐待我,不當着我的面對話,還把我的眼睛蒙起來,證明他們不想被我認出來,哪怕我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從這一點可以推斷出,等他們得到想要的,我活下去的幾率很大。”
“但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我的祖父,他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他總是告訴我,任何時候都不要把自己的事交給別人來決定。”
“等到劫匪再次出現,我表現得無比配合。”
“給我飯,我就吃,給我水,我就喝。”
“我提出要方便,他們也會帶我去某個角落……”
“雖然這些劫匪依舊不對我說話,也不摘下我的眼罩,但我沒有受到身體上的傷害。”
“想來,我的表現是令他們滿意的。”
“我從不發出任何聲音,不求救,也不挪動位置,盡量降低劫匪對我的戒心。”
“他們一天給我送兩次飯,除此之外的某些時候,偶爾我會聽到很輕的腳步聲靠近,停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
“那時我會很緊張,擔心自己下一秒被撕票。”
“漸漸的我發現,他們只是過來看我在幹什麽,死了還是活着,畢竟我被他們從車禍中帶走,也許會留下內傷。”
“在那裏,我被關了整整四天。”
“我的‘配合’起了作用,大約第四天,終于有人對我說話。”
“那個劫匪告訴我,我父親的葬禮結束了,我的家人蒙騙了警察,對學校和外界謊稱已經将我送到國外休養,三天後得到贖金,他們就會放了我。”
“說完之後,他解開綁住我手腳的繩子,改用一根鐵鏈鎖住我的脖子,另一端固定在牆上。”
“就像鎖一只看門狗。”
“這對我來說是好事,至少我能夠在一定範圍能自由活動。”
“但我不相信他們。”
“從我記事起,每年春天,家裏都會請安全顧問給我上幾堂關乎性命安危的課。”
“概括下來有兩個要點:自己被劫匪綁架時,務必要配合,求生最重要。家人被綁架時,一定要找機會報警,盡一切辦法所能施救。”
“所以我知道,家人在這件事上絕對不會越過警方。”
“可是我不得不做另一種假設。”
“假如警方對我營救失敗,有劫匪從抓捕中逃脫,會不會回來殺了我?”
“我得找機會擺脫他們的掌控。”
“當天晚上,我開始實施逃跑計劃。”
“感謝我的學校給我們每個人都做了校牌,大概有便利貼三分之一大小,長方形,裏面可以放入一張學生的身份信息卡,上面有名字、照片和所屬學年班級。”
“校牌可以取下來,背後有一根用來固定在校服上的別針。”
“我就是用那根針打開了脖子上的鎖。”
“我小心翼翼的拿掉眼罩,什麽都看不見。”
“四周很黑,伸手不見五指。”
“我摸着牆找到門,發現門沒有鎖。”
“我以為自己很幸運,全身興奮直發抖。”
“出去以後就傻眼了……”
“原來那麽些天,我一直被關在一個巨大的汽車組裝廢棄工廠。”
“工廠的結構很複雜、很大,連接外面的窗戶開在十幾米高的地方,而且都被木板釘死,沒有堆積物供我攀爬,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值夜的綁匪在唯一一間亮着燈光的房間睡着了,我站在門邊默不作聲的注視他的背,很久……”
“只有他一人,他面朝牆蜷曲躺着,我能聽見他均勻沒有防備的呼吸聲。”
“我還看見他放在床頭邊的榔頭。”
“當時我腦子裏有一個很邪惡的想法:走進去,拿起榔頭對準他的腦袋砸去。”
“但我終究沒能那麽做。”
“那時我還小,缺乏殺人的勇氣。”
“我回想了很多次,換做今天遇到相同的情況,我應該會殺了他,從他身上找通訊工具向外界求救。”
“那時的我,多看他一眼都會吓得尿出來。”
“我轉身蹑手蹑腳的去找出去的門,找了很久,發現門是從外面反鎖的,我根本出不去。”
“我不想再回到那間充滿排洩物、不見天光的房間。”
“更不可能親手把自己鎖起來,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真是那樣的話,我寧願死。”
“眼看天快亮了,情急之下,我将自己藏到排風管道裏。”
“這招比我想象的有用。”
“等到天亮了,其他劫匪從外面回來發現我不見了,先是激烈的争吵,還到附近到處找我。”
“當然,他們很快意識到我逃不出去。”
“出口一早就被封死了。”
“唯一的可能是:我把自己藏在工廠的某個角落。”
“他們氣急敗壞的喊話,誘哄我、威脅我,說要殺光我的家人。”
“我安靜的聽着,蜷縮在剛好能夠容納我的管道深處。”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長最煎熬的六天。”
“我連小便都不敢,生怕發出丁點味道或者聲響就會暴露位置,憋到失禁毫無知覺。”
“饑餓感已經不算什麽了,喉嚨幹得呼吸都像是在發生撕裂的感覺,到現在還沒忘記。”
“管道裏和最初關我的那間房一樣黑,即便沒有蒙眼,我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我的聽覺在下降,呼吸一點一點的變弱,意識無法時刻的保持清醒。”
“即便是那樣,我也沒想過出去,也不再期望警察找到我,救出我。”
“我只是知道,我藏在排風管道裏,是安全的。”
“他們看不見我,找不到我,就不能傷害我,更不能利用我向我的家裏索取錢財,或者別的什麽。”
“第六天,警察逮捕了四名劫匪,審訊中得到工廠的位置,在警犬的搜索下,我得救了。”
故事說到這裏,應亦丞輕描淡寫的收尾:“我在醫院住了一周,再被移到療養院住了半個月。之後回家,整整五個月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房間,醫生說這是很普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考慮到我配合治療的整體狀态,恢複到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很高,所以你看,我現在很正常。”
今夏僵麻的站在他面前,像是徹底喪失了語言能力,不知道該給與他怎樣的表情。
當她意識到這一點,那麽此刻她所呈現的表情必定是難看的。
應亦丞不需要任何憐憫、同情,甚至是共情。
這件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他切身體會、歷經生死,配合醫生的治療,皆因他願意活下去。
哪怕如行屍走肉。
哪怕已經弄不懂活着的意義。
應亦丞直起身,眼裏空無一物,平靜的對她說:“根據警方調查,劫匪總共有七人。警方第一次集體抓捕,有四人落網。在我獲救的第二天,第五人在家中用瓦斯畏罪自殺。那個人是我母親的遠方表親,事發半個月前,他們一共三人來家裏向我父親借錢,遭到拒絕後,策劃了報複性的車禍,以及對我的綁架。三人中,與最初被捕的四人毫無重疊,除了自殺的那個,還有兩人至今在逃。落網的四人沒有将他們供出來。我母親因為此前正和父親協議離婚,成為被懷疑對象之一。以至于,她在應家施加的種種壓力下,放棄了對我的監護權、探視權,離開了A城,也離開了我,永遠。我十四歲以後就沒有再見過她,也沒有真正想去找她。應尋家也是,我是應家的第一繼承人,根據長輩們反複讨論商議,應尋是第二繼承人。我來到首都,從來不走親戚,我害怕他們當中藏着當初綁架我、害死我的父親的人。某種意義上,這件事從來沒有真正結束過。”
終于,今夏忽然悟到,玩密室逃脫時他表現出來的冷靜,全都建立在他真實而痛苦的遭遇上。
——因為只是個游戲,不會發生真的危險,也就沒有那種實感。
——藏在黑暗裏,雖然看不見別人,但別人也看不見你,所以你安全的。
——人扮的才可怕。
作者有話要說:
應亦丞:虐完了嗎?給我甜回來!
作者我本人:嗯嗯……好(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