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臉上沒有任何溫度,因為是中毒身亡,唇色更是泛着青紫。
她看着他,覺得他比他們出發去邊疆時還要更消瘦了許多,整個人好像只剩下一把支離的病骨。
她想起在戰場上那次,她隔着拼殺的将士,在城樓上遠遠地看到他,那時候他站在西夏王的身邊,卻僅着了一身白衣,連一片甲胄都沒有穿。
她那一眼看過去,覺得他随時可以乘風而去,再也不見蹤影。
那時她還在怨他,恨他投敵叛變,恨他讓莫将軍遇險,可那時她也會忍不住在心裏擔憂,害怕他被流矢所傷,怪他不設一點防護,就站在兇險的戰場上。
陛下在她身後輕道:“你和莫愛卿失陷在敵營裏,是他去拖住了西夏王,才給了營救你們的死士時機……但他卻回不來了,被西夏王扣在牢裏。”
陛下說到這裏,又說:“常給你送去書信的鳥,名字叫青寶,是當年一對進貢給父皇的靈鳥生下的,我自小養着它,知道它頗通靈性。接到莫愛卿上奏說清岚哥哥通敵的折子後,我怎麽都不信清岚哥哥會叛變,就讓它帶着書信飛去前線。
“三日後青寶果然帶回了清岚哥哥的信,那信是以血為墨,寫在撕碎的布料上的。京師已經開始盛傳清岚哥哥臨陣變節、裏通敵軍,那時他的人卻是被西夏王關押在牢房裏嚴刑折磨的。”
說到這裏,陛下像是沒辦法說下去,哽咽了一下,才繼續說:“是我對清岚哥哥說,事已至此,讓他假意歸降西夏王,不然自從你們被救走後,西夏王防範得很嚴,我根本沒有機會救他出來。”
陛下如同把她當做了傾訴的人一般,連“朕”都不用,只是那麽緩緩地說着:“清岚哥哥告訴我,西夏王知道他精通兵法,逼迫他給自己做謀士,清岚哥哥說,他可以假意歸順,待小勝兩場,取得西夏王的信任後,再将應對之法傳給我,由我再交給你……”
陛下說到這裏,又哽咽了一下:“我只恨自己,為什麽要聽清岚哥哥的,不把此事告訴你……我也不知清岚哥哥為何要這樣做,直到他回了京師,我才明白,原來他早就準備舍了他自己……”
她聽着,卻覺得自己明白他為何會這麽做,大概是因為那日她護送莫将軍逃出西夏營地,亂軍中看到他,就怒而責問:“顧清岚,你何以叛國投敵!我真是錯看了你!”
她沒給過他機會辯駁,此後數次在戰場上遠遠相逢,他總是一襲白衣,萬軍之中醒目異常,她以為他是張揚自傲,數次喝罵,卻未想過,他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寧王殿下在旁抱着陛下,聽到這裏,慨嘆般說了句:“不過是早已心死。”
陛下撲在寧王殿下懷裏哭了一陣,才又擡起頭拭幹了淚說:“後來西夏王兵敗退走,将清岚哥哥留在了營地裏,我就知道他被前線将士擒住後必定要受苛待,特地讓侍衛們暗中相互,也幸虧是如此……不然他身子本就不好,在西夏營地裏又受了刑,哪裏還能撐到京師?”
她一面聽着,一面用指尖反反複複地撫摸着他的臉頰和唇瓣,只是無論她怎麽去摸,觸到手的,都是冰冷無比的溫度,沒有任何生的跡象。
最後幾句話,陛下似乎是悲痛到了極處,說出的話反而平靜到了極處:“到了京師後,我本想盡快将他帶到內宮的牢房裏,可當晚他就服了毒……那毒藥是顧相讓人送去的。顧相一生最重名節,他說清岚哥哥若不速死,顧家必定受他所累,到時候服毒自盡的,就是顧相自己。
“待到我趕去天牢,清岚哥哥中毒已深,他原本已熬到油盡燈枯,又怎麽禁得住那樣的劇毒?我帶的禦醫救不了他,他去之前神智已然模糊,只留下一句話:若可相忘,便無相思,若有來世,願無相逢。”
陛下說到這裏,放輕了聲音:“那時在他身邊的是我,但這句話,我想清岚哥哥是留給你的。”
她就這麽看着他平靜的遺容,聽着耳邊陛下強忍着悲痛對自己娓娓道來。
她只當自己已失了魂,聽到什麽都全無反應,待聽到那句“若有來世,願無相逢”,她突地就心如刀絞。
原來真的錯過了,就是永世錯過……原來他已心冷到連來世都不願給她。
她淚如雨下,輕聲開口喚他:“清岚……”。
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她愛他,早就遠重于國家。
她保家衛國,不過是為了普天下的黎明百姓可以安居樂業,相愛的人可以不用分離,可假如天下的安定,要用他去交換,那她寧可不要。
原來她要的大義,在生死之前,竟然如此脆弱。
睡夢中的她一直在哭,她好像終于能理解那些無來由的擔憂和心疼是從哪裏來的了。
當他曾受盡折磨,身心俱滅地躺在她面前過一次,那麽她早已不舍得再看他受任何苦痛。
如果她曾愛他至深,為此可以抛卻家國,那麽縱使她對他毫無記憶,再看到他時,也必定會移不開目光。
朦胧中,她聽到他在輕喚她:“銘心?銘心?”
她一定是哭得太厲害,他呼喚了幾聲,也着急了,幹脆叫她:“阿心?阿心!”
那是前世的他,對自己的稱呼,她曾經聽過了無數遍,她從來沒想過,還能再一次聽到。
努力睜開眼睛,她看到床頭的臺燈已經被打開了,他側了身體抱着她的肩膀,不斷地用手指去擦她臉上的淚水。
看到她清醒,他終于像是松了口氣,放柔了聲音說:“銘心,你做噩夢了?”
聲音哽在喉嚨裏,她根本說不出話來,去在剛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就擡頭将自己的雙唇湊過去。
他的唇瓣還是微涼的,卻再也不是冰棺中那樣冰冷的溫度,她将自己的舌尖探進去,發了瘋一樣在他口中橫掃。
雖然被她狂風暴雨般的親吻弄得猝不及防,他也還是溫柔地抱着她的身體,盡力配合。
直到她也不知道自己吻了他多久,口齒都有些麻木,她才停下來,将頭埋到他懷裏。
感到她的身體還是有些顫抖,顧清岚就将她抱得更緊了些,他對她一直是充滿耐心的,輕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直到感覺她徹底平靜了下來,才開口溫聲說:“好點了?”
她輕輕點頭,怕動作大了,眼淚又要奪眶而出,她說:“清岚……若有來世,我必不負。”
她等了許久,他都沒有再說話,甚至連輕拍他肩膀的手,也都停了下來。
突然覺得一陣心慌,她連忙擡起頭去看他。
他的臉色仿佛在一瞬間就變得蒼白了起來,幽深的雙瞳中,光亮也像是黯淡了許多。
她更加心慌,連忙擡手去捧住他的臉:“清岚,我想起來前世了,我知道你寫進劇本裏就是前世我們的故事。”
她說完了,連忙又補充:“哦,不是全部的事情,你沒有寫用青鳥給我傳訊的人就是你……你才是我們大敗西夏軍的功臣。”
她颠三倒四地說着,又忙說:“清岚,我愛你的!我如果知道你做了這樣的事情,我一定不會準你做的,更不會丢下你一個人在牢裏。”
一面說着,她又想哭了,只能用力抱緊眼前的這個他,在他身上蹭了好多下才罷休:“清岚,清岚……我很愛你。”
和她想象中的盡釋前嫌,感動相認不同,她這麽鬧了一陣,顧清岚也只是安靜地看着她,隔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銘心,你太入戲了?”
路銘心一愣,她想過他各種反應,卻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回答,她擡起頭有些不解地看他:“清岚,難道你不是也想起來前世的事情了,所以才寫了這個劇本給我演的嗎?”
他仍舊溫柔地笑着,神色是她看不懂的淡然:“銘心,我們不能相信那些怪力亂神,前世今生之類的無稽之談……這個故事只是我寫出來的一個劇本而已。”
看她呆愣着,他就又溫和笑笑:“我的立意,是想寫一個中國式的‘聖女貞德’,原本故事的尾聲部分,杜青萍是要殉道的,是杜總告訴我想看一個光明的結尾,所以才有了現在的結局。”
路銘心剛從那些紛亂的記憶中醒來,卻被他這樣告知,頓時又有些分不清現實還是虛拟:“清岚……你是說,這些是我胡亂想出來的?”
顧清岚嘆了口氣,用手指點了點床頭的座鐘:“你看,才剛淩晨四點鐘,你就哭着醒了,一大早你還要趕飛機去西部影視城,你到底要不要繼續睡了?”
路銘心還是捧着他的臉,又湊過去在他唇角吻了吻,有些不解地:“可是……可是我夢裏……”
握住她的手輕搖了搖頭,他似乎是很無奈:“銘心,那只是個夢而已。”
路銘心試圖做最後掙紮:“可是剛才你叫我‘阿心’,前世你就是這麽叫我的!”
顧清岚還是看着她滿臉無可奈何,又帶着淡淡寵溺:“你要是喜歡我叫你‘阿心’,我從今天起開始就這麽叫你也可以。”
他的語氣實在太平淡,路銘心發現不了任何異樣,她愣了一陣,終于被現實中的邏輯打敗了:她只是做了個劇情逼真的噩夢,于是就真的開始發瘋說什麽“前世今生”,實在也太……搞笑?
放棄了跟顧清岚争執,她還是抱着他,在他肩頭蹭蹭:“清岚哥哥……別笑我嘛。”
顧清岚笑着輕拍她的肩膀:“好,不笑你。”
她頭靠在他肩上,自然看不見他的神色,于是也就沒看到,他雖是笑着,眉頭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緊鎖起來。
而在他的眼眸中一閃而過的,分明是極度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