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合葬
就在我死去之時,李自成的叛軍勢如破竹,攻陷了洛陽,我的哥哥被抓,皇上下令無論如何要救回福王,而我的驸馬、冉興讓則受命帶了三萬兩撫恤金前往撫恤皇家親屬,李自成的叛軍本就多是來自于農民,他們自來便是被官欺壓得怕了,認為這世上的官全部都是貪官,看到我的驸馬帶了撫恤金來,便以為他手上也有大量的贓款,于是将他抓住嚴刑拷打。
而我的哥哥、福王朱常洵終于還是死在了叛軍的手中,享年五十六歲,崇祯帝賜谥曰“忠”。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的清晨,叛軍終于攻陷了京都,崇祯帝自缢于煤山,其皇室中人也是死的死、被殺的被殺,我看到我的靈柩被停在“宜園”的大廳之中,園內的仆人搶了些值錢的東西後便四散奔逃,只有夏霜還守在我的靈前不肯走。
這時候,萍娟背了一個包袱對她說道:“夏霜,你為什麽就這麽死心眼呢?公主她已經走了,我們還守在這裏做什麽?”
夏霜很冷靜地說道:“萍娟,你走吧,我、我是公主的奴婢,總是要伺候公主一輩子的。”
“可是公主已經死了呀,你難道還跟去陰間伺候麽?”萍娟有些生氣地說道:“夏霜,你莫不是腦子壞了?公主在世之時又何曾給過我們什麽天大的好處,如今都死了,咱們也該過回咱們自己的日子了,難道說你不記得,以往在梁嬷嬷手下的時候,咱們兩個吃了多大的虧麽,那一年,咱們可幾乎被打死了呢。”
夏霜被萍娟的幾句話激得有些惱怒了起來,她說道:“住口,萍娟,你怎麽可以這樣說公主?公主終歸是護着我們的,這麽些年來,我和你也是她最看重的丫頭,總不該怨恨公主的,你想要走,你走便是,我反正是要留下來的,我要看着公主下葬。”
萍娟終還是嘆了口氣,“算了,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過吧,夏霜,你留下也好,我就回我的鄉下老家去了,這麽多年了,一直想回去看看的,也算是葉落歸根吧,再說了,公主這邊,總歸是要有人安排她下葬這些事的,你留下也好,索性公主臨走之前将銀錢多分給你我許多,你我的後半生也不愁了。”
說罷,便背了包袱往外而去,夏霜喚了她一聲,“萍娟,日後、便是相見無期了,你要多保重!”
萍娟也點了點頭,“你也多保重!”
“銀錢要收好,還有,現在到處有叛賊,亂得很,你要多加小心。”夏霜又叮囑道。
“嗯,我知道,都已經是老太婆了,也不用怕什麽。”萍娟笑了笑說道,臉上便起了一個接一個的褶子,象極了秋天枝頭那一瓣瓣的菊花紋,這讓我恍然間想起,曾經伺候我的兩個小丫頭也終于跟我一樣,一日一日地衰老了,而那一日,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萍娟。
人都說“夫妻一體”,似乎是有心靈感應吧,我能夠感覺到驸馬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地流逝,我的耳邊仿佛也能夠聽到他在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寧兒、寧兒……”,我心膽俱裂,向着我感應到的方向急奔而去。
終于,在一間狹小的地牢裏,我見到了我的驸馬,這個陪伴了我四十多年的男子,他渾身血跡斑斑地卧在地上,早已不複當年的青春年少,也不複那樣的翩翩風采,可是、他是我在這個世上最愛的人,也是我在這個世上最深的牽絆啊。
“寧兒,對不起了,我、我等不及回去見你了,原諒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聽到他低聲地說道。
“驸馬,驸馬,你、你起來!”我對他說着,眼淚早已經止不住地往下流,可是、我只是飄浮于空中的一個流魂,我什麽都不能夠做到,甚至于都不能夠觸碰到他,而他、也絲毫都看不見我,但他顯然是不知道我已經死了,他還在心心念念的是、不能夠回到我的身邊,而他走的時候,分明是應答過我早些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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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又有兩個身着叛軍衣裳的男子走了進來,一個說道:“還皇親國戚呢,聽說那些個皇家的人都是軟骨頭,怕疼、怕死,甩兩鞭子便什麽都招了,怎麽這個這麽硬氣呢,哎,你說,會不會他是真的沒錢?”
另一個接口說道:“哎,誰知道呢,興許是真的沒錢吧,不過說起來了,真有錢了也輪不到你我哥倆對不對?還不如讓他的家人拿些銀子來探探監,讓咱哥倆也發點小財。”
頭先說話的那個猛地敲了另一個人的腦門一下道:“你傻啦,你不知道他家裏那個公主已經病死了麽,如今靈柩停在家裏面,家裏的下人把那些個值錢的都分的分、搶的搶,你還指望有人來探監麽,做夢吧你。”
另一個人還不及接話,驸馬的身子卻猛地一震,擡起半身來,眼光定定地望着那人,問道:“你、你說公主、公主她已經死了?”
那人說道:“那是自然,騙你不成?”
驸馬“啊”地大叫了一聲,身子猛然間後仰,便倒在了地上,然後就一動不動了。
這人尚近身前來,拿腳尖踢了踢驸馬的一只手臂,“喂,別裝死啊,快起來,你還沒帶我們找金銀珠寶,怎麽能就這麽死了呢?”
我也撲到了驸馬的身上,嚎啕大哭了起來,這時候,卻有什麽拉住我的衣袖,驚詫地擡頭時,卻是一方帕子先遞了過來,然後是一張含笑的臉,“公主哭成這樣,還真的是皇家儀态盡失啊。”
我聽了他的調侃,忍不住便捏了粉拳想去捶他,我嬌嗔道:“我才不管什麽皇家儀态呢,我、我、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驸馬輕輕摟住我道:“公主,我們終于在一起了,以後都不會再分開了。”
我點了點頭,看向那地上倒着的那一具屍體時,心中再沒有一絲的傷感,不管是人、是鬼,我總要他陪在我身邊。
這日晚間,我托夢給夏霜,告訴她我在我寝殿的床下還埋了一些金子,那本是我留給驸馬的,我讓她拿一些去将驸馬的屍體贖回來,然後與我埋在一起,剩下的留給她安度晚年。
夏霜夢醒之後,驚疑不定,但終于按我的說去試了一試,當她實實在在地挖出了金子之後,便趕緊雙手合十地跪在了我的床頭前,不停地說:“公主顯靈了,公主顯靈了……”
有了夏霜的幫助,我和驸馬終于可以在一起了,她還特意請人來給驸馬的那具有着多處刑傷的軀體也好好清理、修飾了一番,這才将我們二人合葬。
下葬後的那晚,我與驸馬手牽着手出現在夏霜的夢裏,囑咐她自己要多保重,而且告訴她我和驸馬現在在一起了,很快樂,希望她以後的日子也能夠平安喜樂,夏霜戀戀不舍,終于被一陣雞啼之聲從夢中驚醒,她頓時淚流滿面,因為她知道,我和驸馬大概是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夢中了……
我是一個公主,我象公主一樣地出生尊貴,享有萬千子民的供奉和敬仰,然而,卻無法象公主一樣地活得高貴尊嚴,因為我一直受盡梁嬷嬷的欺壓,我也無法象公主一樣地死得風光無限,因為若不是夏霜,我也許連一片墳茔也不會有,在我來說,這的确是一個公主的悲哀,然而此刻,在這悲哀之中,我卻又有些別樣的欣喜,我和驸馬終于可以白頭不相離……
後記:
根據《甲申傳信錄》記載,壽寧公主,明神宗朱翊鈞第七女,姿色嬌豔,其本名為朱軒媁,母鄭貴妃,與福王朱常洵為一母同胞的親兄妹,明神宗為了立朱常洵為太子,與大臣們争鬥二十年,還是沒有鬥贏,朱常洵被封為福王,最終離開京都去了封地洛陽。
而壽寧公主頗得皇帝疼愛,幾日不見,皇帝便要親自看望,壽寧公主出嫁後,皇帝命她每五天就回宮一趟。
驸馬冉興讓與公主成婚後感情甚篤,但卻遭到公主的管家梁盈女的插手,每次須得先行賄賂才可以求見公主,而在明朝,公主們雖身份尊貴,但對她們的管教卻嚴得不近人情,梁盈女本就兇悍,又恃着自己得了管教公主的聖旨,又看不慣年輕人親親愛愛,于是經常嘴裏不幹不淨地罵着驸馬,而驸馬卻唯有忍氣吞聲。
有一天,公主想念驸馬,于是便宣了他前來,适逢梁嬷嬷竟然在酣飲賭錢,于是冉興讓沒有打擾她的好興致,徑直去了公主房裏,卻不想他前腳入門,後腳就被梁嬷嬷得知,于是直闖進殿,将冉興讓拎了丢出去,還讓公主将衣裳弄弄齊整,不要失了金枝玉葉的形象。
此次公主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氣,一次次的忍讓只讓他們陷入不堪的境地,那為何還要忍讓呢?于是公主厲聲斥責了梁嬷嬷,梁嬷嬷卻一通污言穢語地罵了出來,公主臉薄,奔回屋裏要上吊,直到被衆人拉着,勸解着才作罷。
第二日一早,公主與驸馬齊齊進宮,公主打算求見鄭貴妃,将梁嬷嬷的種種惡行訴諸于她的母妃,而驸馬則寫好折子打算交給皇帝,卻誰知道梁嬷嬷早已先行一步,在鄭貴妃面前将公主和驸馬編排了一頓,鄭貴妃勃然大怒,接連三次将公主拒之門外,而驸馬則更慘,他拿着奏折入內廷,還不等見到皇帝,便被幾十個宦官手持棍棒地一頓狂毆,被打得血肉狼藉,拼了命才逃出了宮。
這件事後,冉興讓多次上訴,卻只落得個奪官反省的結果,而梁嬷嬷則被調到別處當差,宦官們卻沒有受到任何處罰。
三年後,大臣楊鶴給皇上講學,批評宦官當政,連正當的上訴渠道都沒有,舉了冉興讓的例子。這樣,冉興讓才恢複了官爵。
後來李自成起義,攻陷洛陽,冉興讓受命帶三萬兩撫恤金去撫恤皇帝親屬,主要是公主的哥哥福王朱常洵的親屬,回京後不久,李自成攻陷京城,農民軍本着“明朝官員全是貪官”的理念,再加上要弄軍饷,就将明朝的大量官員捉起來拷打,叫做“追贓助饷”。冉興讓曾攜銀撫恤,也被認為私藏了大量贓款。在夾棍等嚴刑中,他到底交不出贓款來,被拷打至死。
壽寧公主活到明朝末年,去世時五十歲左右,當時正停柩在家,冉驸馬死後,家人也都流散或死難,無人替公主和驸馬下葬,史傳二人屍骨都可能是葬身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