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吳柳兒回到家裏,垮着臉不高興的樣子被她娘馬桂花看見了,就問她:“咋啦,每回上你春子姐家去你不都是歡歡喜喜的嗎,今天回來跟個被霜打的茄子一樣!”
悶悶地坐到炕上,馬桂花跟過來在女兒旁邊坐下,追問她剛才還高高興興地端着凍梨去,回來就這樣了,到底出什麽事了。
憋悶了一會兒,吳柳兒在她娘的追問下終于忍不住把自己剛才去宋春家,見到一個女叫花子,還跟她吵了架的事情對她娘說了。
她說:“娘,那個女叫花子伶牙俐齒的,根本就不像是個正經人,我聽春子姐說晌午女叫花子到院子門口要飯暈倒了,春子姐救了她,把她弄家裏去的。你是沒瞧見,她把春子姐的家當自己家一樣,盤坐在炕上吃毛嗑,炕桌上堆了好大一堆殼,還有棗核……”
話還沒說完,馬桂花已經蹦起來來了,她睜大着眼抱怨女兒:“柳兒,你咋不跟你春子姐說,叫她別犯傻,趕緊叫那女叫花子走呢!”
吳柳兒撇撇嘴:“我說不過那個女叫花子,而且孫蓮花在那兒,我也開不了口。”
“這可不行!我得過去跟春子說一聲,她腦子不好使,別被那個女叫花子給騙了,誰家把個要飯的叫花子領屋裏去的?”馬桂花說完就去拿起自己的大棉襖穿上,十分着急的樣子。
吳柳兒提醒她:“娘,孫蓮花在那兒,你要過去一說,她準跟你作對!”
馬桂花:“那也得說!”
吳安平在一旁幫腔:“對,你快過去,不能讓外人占了春子的便宜!”
兩口子把宋春早當成了他們吳家指定會娶進門的兒媳婦,誰要是在宋春那裏白吃白喝,那就跟吃了他們一樣,他們能舒服才怪。
馬桂花匆匆忙忙地走出家門,拐個彎兒走進宋家的院子,獵狗小白看見她一進來就朝着她汪汪叫。
“去!去!”她一邊攆狗一邊急步走到門前,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進去她就看到竈臺上的那一盆酸菜狍子肉餃子餡兒,還有一個盆子裏醒着的面。
這一看,她可心疼得很,因為很明顯這是宋春要包酸菜肉餡的餃子招待女叫花吃。
“嬸子你來了,快來炕上坐!”正在炕沿邊坐着看孫蓮花和二妞說笑的宋春一見到馬桂花進來了,趕忙站起來笑着招呼她。
Advertisement
馬桂花卻不過去,反而是朝着宋春招手:“春子,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宋春看她眉頭皺在一起,以為她急匆匆地過來找自己真有什麽要緊的事情,于是就朝着她走過去,走到她跟前問:“嬸子,啥事兒?”
馬桂花一把薅住她的袖子把她往後拉,一直拉到門邊上,然後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孫蓮花和黃二妞看過來的目光。
壓低聲,馬桂花說:“春子,你聽嬸子一句話,可不能收留這樣一個不知底細的女叫花子在家裏啊。你曉得隔壁王家堡子,去年也是要過年了,那個王老六家發善心收留了一個要飯的女叫花子,誰想那個女叫花子是山上的胡子一夥兒的,後來帶了人下山把一個堡子的人都搶了,王老六跟他兒子都被胡子殺死了……”
宋春一聽,心裏咯噔一聲,也是有一點兒不得勁兒。
因為馬桂花說的這事兒是真的,去年離林子屯四十多裏地的王家堡子真得是出了這樣一檔子事。
要是她今天收留的那個黃二妞也是山上胡子一夥的,下山來裝成女叫花子進了林子屯,探聽這個屯子裏的鄉親們的虛實,弄清楚了情況,回去叫胡子下山來搶大家,那她可真就是罪過大了。
“嬸子,你放心,我明天一早起來就讓她走。”宋春輕聲向馬桂花保證道。
馬桂花卻不滿意,說:“我聽柳兒說你晌午也請她吃了一頓了,這還有一會兒才天黑,我看你不如這就叫她走,以防萬一。”
“這……”宋春很猶豫,因為她剛才可是對黃二妞說了,晚上要包餃子給她吃的。
已經答應了人家的事情,現在卻又反悔,她實在是做不出來。
馬桂花見宋春犯難,知道她是個好心腸,不會說攆人的話,也不會做出攆人的事情。
看來這個惡人要自己當了。
想到這裏,她就對宋春說:“春子,我曉得你心腸好,做不出來得罪人的事情。那這事就讓嬸子來幫你做,讓我來當惡人。”
“……”宋春不置可否,她還是很矛盾的,不知道為什麽,她從初初見到黃二妞時,第一眼她就覺得黃二妞眼神清澈,不像是心機深沉的人。
二妞的眼睛黑亮清澈,仿佛是用雪水洗過一樣,不帶煙火氣,很像那些林子裏的走獸飛禽的眼睛……
宋春是個常常跟林子裏的走獸飛禽打交道的人,她比一般人對它們更熟悉。
她知道再狡猾的動物也不如人,尤其是它們的眼睛,總是那麽清澈,映着雪眼睛裏面就是雪,映着無垠碧空就是無垠碧空,如果映着一汪清泉,那就可以看到泉底。
見宋春不說話,馬桂花決定自行其事,去把那個女叫花子趕出去。
轉身,她氣勢洶洶地朝着炕上的二妞走過去。
走到二妞跟前,馬桂花擡手就去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往炕下拉,一邊拉一邊罵:“你這個山上胡子的探子,趕緊給我下來,滾出春子的家,滾出俺們林子屯!”
奇怪的是,就算馬桂花使出了很大的勁兒,也不能拉動二妞分毫。
二妞就像一個大磨盤一樣,穩穩地坐在那裏,繼續磕着瓜子。
馬桂花見一只手拉不動二妞,微微有些吃驚,暗想,看不出來這麽單薄一個丫頭,力氣還挺大,一點都不比她這個常年下地幹活的粗壯的女人小,自己是小看她了。
于是她又伸出一只手過去,兩手抓住二妞的一只胳膊,咬牙使勁兒拉二妞,想把她從炕上拉下來。
不過,任憑馬桂花使出吃奶的勁兒,臉都憋紫了,二妞還是不動分毫。
見此情景的宋春和孫蓮花也都詫異了,不知道馬桂花在搞什麽名堂,為什麽平常在屯子裏跟別的女人動手時仗着身強體壯占盡優勢的她,卻拿二妞那個秀氣單薄的姑娘沒辦法。
“春子,蓮花,你們都過來幫忙啊!看看,我就說這個女叫花子不簡單吧?我使恁大的勁兒都拉不動她,她肯定是山上林子裏的胡子,那些胡子裏的女人都是練過功夫的。”馬桂花見自己拉不動二妞,就氣急敗壞地喊宋春和孫蓮花去幫忙。
宋春和孫蓮花互看一眼,她們對于馬桂花說的話都是半信半疑,因此就有點兒磨磨蹭蹭的。
一直神态自若地磕着瓜子的二妞此時卻說話了,她直視着馬桂花的眼睛,質問她:“我說,這位嬸子,你能不能別胡說八道。你跟你閨女怕是都犯了病,一個進來看見我說我是賊,進來偷東西吃,一個進來看見我就說我是山上的胡子的探子。你們憑什麽這麽說我啊?就因為我穿得破破爛爛,就這麽勢利眼,欺負人?”
馬桂花想說我這個在林子屯的力氣大的女人居然拉不動你,你還敢說你是普通人家逃難到林子屯的姑娘。
不過,她明明想到這句話,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
她使勁兒張了張嘴,嘴巴卻不受指揮一樣閉得緊緊的。
這是怎麽搞的?
為什麽自己想說的話卻說不出來?
馬桂花一時之間有些發懵,愣在了那裏。
看在宋春和孫蓮花眼裏,那就是馬桂花理虧,跟她閨女吳柳兒一樣,被二妞問住了。
同時,她們也覺得二妞因為穿得破爛,被人看不起,然後被欺負了。
一想到這裏,宋春和孫蓮花都決定不能再欺負二妞,不能由得馬桂花欺負二妞,要想攆二妞走。
她們一齊走向馬桂花,走到她身邊,把她抓住二妞手臂的手給掰開,并且說:“馬嬸兒,你就別胡鬧了,快些回去吧。”
馬桂花想說我沒胡鬧,但是嘴巴還是張不開。
這下子她有點兒心慌了,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
她神色慌張地看向坐在炕上還在那裏磕着瓜子兒的二妞,可二妞垂着頭,兩邊亂蓬蓬的頭發遮住了臉,她看不清楚二妞身上的表情,只聽到清脆的“噼啪噼啪”磕瓜子的聲音。
宋春和孫蓮花一人拉着馬桂花的一只手,把她拖離了二妞身邊,拖到了屋外,再拖到院子外頭,宋春把院子們關上,從裏面拿個木棍子頂住院門,和孫蓮花一起踩着積雪回屋去了。
馬桂花在外頭站了一會兒,被雪風一吹,凍得哆嗦。
一哆嗦她就清醒了,想起了剛才詭異的情形,她去拉女叫花,女叫花紋絲不動。
她想說話反駁女叫花的話,可怎麽也開不了口。
馬桂花越想心裏越沒底,她轉身匆匆忙忙地回屋了。
進了屋,她女兒柳兒過來問她過去說什麽了,那個女叫花被攆走沒。
馬桂花沒吭聲,她直接走到屋裏窗臺上放着的一塊寫了黃大仙的牌位前,從旁邊抽出了香來,用火石打了火,點燃火絨把香點燃,接着恭恭敬敬地朝着黃大仙的牌位鞠躬。
如此三次,她閉上眼,捏着香,嘴裏念念有詞。
吳柳兒見她娘在給保家仙上香,也就住了嘴,在旁邊看着她娘向保家仙說出自己的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