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又過了幾日,龍池沒有再到那家布衣店去。幹瘦的少年依然杵在櫃臺前打着算盤,只是稍歇之時,會感慨幾句。
[怎麽突然就不來了……]這麽說着,一個哈欠打到一半,眼角瞅見紅帳下的人影,生生吓得将那半截哈欠憋回了肚裏,[老……老板……]
[紙花折了多少了?]羅鈴淡淡地問着,将手裏的紙花放到桌上,似是沒有聽到剛才的話語一般。
[一共……一共四十八朵了。]少年飛快的翻着賬本,手還不停地打着算盤确認,[是四十八朵整。]
[知道了]點了點頭,羅鈴不帶任何感情的囑咐道:[将紙花看好,莫要丢失。]
在房間折了整整一夜的紙花,機械地,沒有任何情感。卻偏偏走到紅帳時聽到那麽一句,[怎麽突然就不來了……]
心莫名被刺了一下,他沒有來,是有事?還是已經離開此處去了別的地方?
曾經的曾經,她還是天上的仙子,有一次,聽聞霹靂火君突然負氣去了不周山。她去探望,霹靂火君說,要是天同星君心裏有她,便一定會每日每日一天不落的過來哄她,直到她肯跟他回去為止。
當時,她還笑她任性。
可是後來,她與龍池起了争執,她把自己關在房內,卻想着龍池會不會主動來哄她。
結果,他還真的來了。一日一日站在門口,也不說話,就只是從清晨站到傍晚,再從傍晚站到清晨。
她在心中暗道一聲傻瓜,難道說句哄人的話竟有這樣難?
于是,她決定,只要他能在她的門外堅持站上九九八十一天,不管他開口與否,她都會原諒他。
可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在第八十天時,他卻因為歷劫下凡去了……
冬雪紛紛而落,将這座巴掌大的城池裝點成了一片銀白。解神坐在桌邊,一臉笑意的看着外面打雪仗的孩童,不經意間瞥見一旁沉思的龍池,不禁深嘆一口氣。
[如今陀鈴已經灰飛煙滅,我們是不是也該啓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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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池聞言不語,手捧茶盅,面容沈靜看不出半分情緒。
[你莫不是還在想布衣店的那個妖孽?]
被說中了心事,手執的茶杯微顫,溢出些許苦澀的茶。搖了搖頭,[我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兒……]
[怎麽說?]
[她的那身衣衫,似乎比我初見之時更紅了。]
[這有什麽好奇怪?她開的是布衣店,衣服舊了換件新的,自然就比原來的鮮亮。]
不對,搖了搖頭,龍池卻沒再答話。
從第一眼見到她時,便覺得似曾相識,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個所以。
後來,他日日站在她的布衣店苦思,卻忽然驚覺,她那身如血的衣衫正是中天宮弟子的仙服。只不過,中天宮的仙服統一為純白色,而她的那件卻是血紅……
霍然起身,看着窗外那皚皚白雪,一個奇怪的念頭閃過了龍池的腦海。
[你要去哪?]看着龍池頭也不回的快步走出客棧,解神不禁心生郁悶,自從他們遇到那個羅鈴,龍池是一天比一天奇怪……
陀鈴灰飛煙滅了,整個城池的淚氣少了些許。不錯,只是些許而已。龍池甚至感覺,比起先前陀鈴在時,現在這種壓抑的氣氛更讓人心驚。仿佛是暴風雨将要到來的前兆,一旦觸及,便是天崩地裂。
龍池快速的走在街道上,突然,他猛地伸手抓住一個路上的行人,那人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龍池的劍氣穿透了心髒。不過轉瞬之間,卻不見血花飛濺。龍池沉默地看着那具倒在地上的幹屍,少說也已經去世了數百年之久。
而街道之上,行人依舊神色正常地來來往往,仿佛不曾看到這具駭人的屍體……
[原來,真的是你……]閉上眼睛,有那麽一瞬間,寒意便滲透了骨髓。
漫天飛花,血紅血紅地刺目,羅鈴浮在懸空冷冷地看着龍池将那具幹屍封存,一言不發。
[這座城池早就已經是一座死城,城中根本就沒有一個生人!!]寒光凜凜的眼冷冷地掠過羅鈴那陡然間勾起的嘴角,龍池面色一沉,嚴厲地質問:[是你?]
[是我。]朱唇輕啓,羅鈴那如畫般傾城的面上沒有一絲喜悲,仿佛這一城的人命都是草芥。
[為什麽?]
故意将龍池引入局中,卻又不惜用陀鈴的灰飛煙滅來換取龍池想要的摘星劍。往事重提,宿命的輪回卻又千頭萬緒。
卻聽她冷冷地道:[龍池水君,我是你最後一個要除掉的妖魔。]
那日殘陽如血,她看着他遠道而來,本以為施了法術的城池會隐蔽的滴水不漏。可是,她卻忘了他是龍池水君,斬妖除魔是他的天職,又有什麽可以逃得過他的眼睛。
[你要殺我嗎?]心裏難受得厲害,卻固執地不肯表露出來。她就這樣靜靜地看進他的眼裏。她看到,有那麽一瞬間,龍池的眸中劃過了一絲猶豫。
[你不舍得?]輕笑出聲,卻怎麽也掩飾不住眼角滑落地淚水。
卻見他眉頭微皺,把劍握得更緊,一字一頓道:[你到底是為何……入了魔道?]
[因為恨]淡淡三個字,卻帶着無邊的苦楚,[你負了我,龍池水君。你不會知道困在東海之底是一種怎樣的苦楚,你不會知道,這三百年來我是怎樣的痛徹心扉。]
東海深淵,她整日以淚洗面,不過,她卻一直相信,她心愛的師弟——龍池水君,一定會來救她。
可是,這個天真的念頭只持續了很短暫的時間。那一日,幽暗的海底仿佛也透着淡淡的悲傷。她聽說,他要成親了。于是,她不惜冒着神形俱滅的危險逃出海底,只為求一個她苦苦等待了百年的真相。
[你負了我……所以,我以整座城池的性命作為代價引你前來。只為跟你作一個了斷!]
可是,她又何嘗不知,自古仙魔不兩立,仙入魔道必誅之,這是她唯一的下場。
那年,羅鈴還是紫微帝君的得意門徒,一枝獨秀獨領風騷。可是,偏偏就在那個陽光極好的午後,她遇到了龍池。
從此,帝君口中稱贊不絕的不再只是羅鈴。平日裏總愛圍着她轉的師兄師妹們也開始龍池龍池的說個不停。
一時之間,龍池與羅鈴不睦的事情傳遍了整個天界。
那一日,紫微帝君壽辰,排位的小仙一個不留神,好巧不巧的将兩人排在了一起。
氣氛原本已經尴尬,可那紫微帝君卻唯恐天下不亂一般。面目慈祥的看着二人開口說道:[你二人皆是本君的得意門徒,但卻從未比試一番。今日難得你們都在,本君便以渡河為題,測一測你二人的修為。]
此言一出引起一片嘩然,這不是明擺了讓這二人公然對決嗎?這事兒若是換了別人,輸了贏了都不打緊。可是這二人不同,莫說輸贏,就是誰稍稍落了下風,恐怕這面上也是挂不住的……
不過,有的時候,神仙也是喜歡看熱鬧的。
這不,一身藍衣搖着描金寶扇的東蒼龍君就先行開口道:[若論資歷,羅鈴這孩子入門早些,怕是不會輸。]
這樣□□裸的贊許聽在心裏自是舒心,羅鈴笑着對東蒼龍君作禮,眼角不屑的撇過一旁面無表情的龍池。
當然,有人贊許羅鈴便有人贊許龍池。緊接着,一身黑衣霸氣不羁的冥主便執着酒杯笑道:[龍池水君入門雖晚,但已是水君,位列仙君,怕是不會輸給羅鈴。]
[那就比試一番!]既然已經挑起戰火,怕是不能熄滅。羅鈴沒有看到冥主對東蒼龍君那一絲玩味兒的笑容,也沒有看到東蒼龍君那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早就想與龍池一較高下,而如今,她更是當着衆仙之面,氣勢洶洶地向那中天宮後的長河走去。
[你猜,最後誰贏了?]羅鈴懸在空中,玩味兒似得看着一臉嚴肅的龍池。
他不語,羅鈴淡淡一笑,繼而徒自說道:[是我贏了。]
沒錯,比試的結果是羅鈴贏了,但她卻贏得令人唏噓。
中天宮後的那條長河太深太兇險,羅鈴修為不足,一不小心滾滾浪濤襲來,差點将她淹沒。
是龍池,一把将她抱住,而她,卻回手一掌打在他的胸口。浪濤就那麽淹沒了沒有防備的龍池,若不是紫微帝君及時出手,龍池便會喪命長河。
事後,她被紫微帝君罰跪在中天殿外面壁思過。
那夜,天下着蒙蒙的細雨,突然,一方白色油紙傘蓋過她的頭頂,來人是龍池,不說話,就那麽站在她的身邊,默默地為她擋去風雨。
[你不恨我?]她問。
[不]他答。
[為什麽?]她又問。
只不過這次,龍池卻沒有回答。
自那夜之後,她再見到龍池時,是在中天宮後的長河邊。他立于河水之中,腳下不見半點痕跡,他向她伸手,他們就那樣一前一後的走在那條長河之中。
她已經忘了他們是如何走到了盡頭,她只記得,在伴着那濤濤的河水聲中,龍池輕輕的告訴她,[阿鈴,我喜歡你。]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龍池都以為時間已經靜止。他就那樣沉默地看着苦笑的羅鈴,有那麽一瞬間,他也很想發笑,只是嘴角徒勞地扯起,最終還是沒有笑出來:[如果你肯回到東海之底,我便不殺你。]
似是沒有想到龍池會這樣說,羅鈴柳眉緊蹙,那顧盼傾城的美目緊緊地盯着龍池一眨不眨,仿佛要看出一絲為何。
過了許久,她才緩緩地問道:[真的?]
[真的。]
沒有任何表情的龍池淡淡地說着,卻有一種一諾千金的錯覺。
[那好……]
如輕蝶翻飛,羅鈴徐徐地從天而降。她走得很緩,一步一步仿佛都是耗盡了生命。
離龍池還有一步之時,她卻突然停了下來,垂下眼不去看他的面容,一反之前的淚氣,淡淡地說道:[我要走了……]
[嗯]後者聞言點了點頭,側身讓出一條道路,盡頭便是城門。
雨,就在這一刻悄無聲息地落下。龍池有那麽一瞬間地錯覺,仿佛又回到了他剛到這座城池時的情景。
原來,那如泣如訴的綿綿細雨,降下地是羅鈴的訴說……
血紅的衣角在風中飄揚,羅鈴一步步越走越遠。那種感覺落在龍池的心裏,像是脫離了輪回,只要失去,便再不會回來。
[阿鈴……]離城門方有一寸之時,她卻突然跌進了一個溫潤的懷抱,那有力的手臂從身後将她緊緊地抱住,恨不得揉進他的身體。
她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苦笑,[騙子,你說好要放我走的……]
[是,我反悔了。]雨水就在這一刻混着淚水模糊了龍池的面容,[傻瓜,為什麽?為什麽你什麽都不說?為什麽……你總是要獨自承擔?]
[你……都知道了?]
[是,我去過了東海之底。]
海底鎮着心魔,不是羅鈴,而是龍池的。
三百年前,龍池入了邪魔被天罡所控,京城一夜之間變為無邊地獄。
羅鈴追着他來到修羅界,看着他那雙已經入魔的血瞳,看着他揮劍直指她的眉心。她才知道,他已經不能回頭了……
可是,仙入魔道必誅之。
誅仙臺上,是誰不惜放棄自己的元神助他輪回?
又是誰?為了彌補這滔天的罪孽墜入了深淵……
七七四十九朵紙花,如今還剩了一朵。羅鈴小心翼翼地将它抛向空中,看着它從純潔的白色一點一點變作刺目的血紅。
四十九萬條人命啊……那滔天的怨氣無法磨滅。所以,羅鈴便用自己的血氣為他們超度,可每當一朵紙花由白變紅一分,羅鈴的元神便也跟着虛弱一分。而到現在,她已經走到了灰飛煙滅的邊緣……
[這件衣服,還是你當年送我的……]
衣服破了,龍池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一件新的,雪白雪白純淨的樣子,穿在羅鈴的身上,仿若九天華韶。
可是如今,三百年了……那件雪白雪白的紗衣,卻變成了一片血紅。
[這些……都是罪孽……]
是她替他背了所有的罪孽……
[為什麽……你不告訴我?]
[因為,你會難過……]是的,愛已至此,又怎會舍得他難過?
三百年前,龍池在中天宮醒來。紫微帝君說,因為仙魔大戰受傷過重才令他失去了記憶,他曾經對此深信不疑。
他奉帝君旨意下界斬妖除魔,需積十萬功德才能返回天界,他對此一直不解。
而現在,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從未有過什麽禍亂城池的妖魔,只有太深太深的愛和太深太深的執着。
羅鈴本以為,陀鈴去了,他就會離開。他離開之後,她便會安安靜靜的灰飛煙滅。
十萬功德,只差她一個,她灰飛煙滅之後,他便可以功德圓滿。從此之後,他們再無瓜葛,再不糾纏。
可是,她舍不得,她還想再被他輕輕牽着手,不管走到天涯海角,無論風霜雨雪,無論千難萬險。他都會牽着她,不離不棄……
所以,她猶豫了,她還想再好好的看他一眼,即便灰飛煙滅,她也要将他刻在心裏。
[仙入魔道必誅之,龍池水君,我是你最後一個要除掉的妖魔……]
作者有話要說:
☆、尾聲
傳說,在東海的岸邊無故多出了一座長亭。無論冬雪夏雨,每到黃昏時分,便有一位道士模樣的男子在亭中撫琴。
一日,一位年輕的漁夫正巧從海邊路過,不禁笑言:[這裏除了公子便再無他人,即便公子琴樂如伯牙,可少了子期又豈不憾哉?我看公子不如到京城中去,撫琴一曲可逢知音。]
那位道士模樣的男子聞言微微一怔,深邃如星辰的目光看向那片無邊的大海,卻不曾言語。
再後來,道士模樣的男子依然在黃昏時分來此撫琴。見得人多了,習慣了便也不再勸解。
[興許,只是個瘋子。]別人如是道。
于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當年的小漁夫轉眼變作花白老翁。可道士模樣的男子卻依然還是眉目依舊不曾改變。
世人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仙人也……
再後來,諸多往事都化成了傳奇,一筆一劃寫到紙上,說書的先生拍着案板,說的眉飛色舞。末了,還不忘話鋒一轉,預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于是,衆人哈哈一笑,唏噓着低語:[子虛烏有,無稽之談。]
那一日,海邊下過一場暴雨,暴雨之後,天邊挂起了一條彩虹。有人踏浪而來,白衣墨發,眉目傾城。
道士模樣的男子擡起頭,入眼是一片如夢似幻的雲煙,忍不住想要看得仔細,那一身純白之上,金線細繡的菩提樹葉栩栩如生。
[只差一點就可以功德圓滿,放棄了不悔嗎?]女子輕啓朱唇,帶着一絲淡淡的笑意。
面容俊美的男子卻并不急着回答,沉思了良久,才一字一頓道:[值得。]
[因為你內疚?]
[因為我愛你。]
男子向她伸手,眸中帶着久違的溫柔。衣袂翻飛,二人踏浪而去,任憑腳下滔滔海水,卻不見半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