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式微式微胡不歸?
天色越來越暗, 高挂的一排排宮燈發出了喜慶而溫暖的大紅色的光,照亮了殿前為了新人的婚禮而準備的青廬,衛兵們把守在不遠處, 喜宴早就散了, 此時宮廷裏又恢複了往日的沉悶和寂靜。
令人們意外的是, 天還黑着, 青廬厚厚的簾子掀動,似乎是有人從裏面走出來了, 當人們以為是新人攜手出來賞月的時候,他們卻注意到,立在那兒的只有一個高挑單薄的身影。
“去吧,你不是一直想見他,想在塵世中與他朝夕相處嗎?”同樣低沉而帶有誘惑力的聲音在譚知風耳邊響了起來:“我願意幫你, 這是我為你尋找到的最好的機會。他見過你,他記得你, 沒有人會忘記你的模樣,他的新娘再美,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她沒有你魂魄中的那種動人心弦的靈氣。去吧……”
“不,我并不是想改變他的生活!”譚知風聽見自己激烈的反對着, “我只是想陪伴着他, 無論他能不能看得見我。他身份尊貴,我并不能帶給他什麽……”
“可是你還是接受了我的提議。”博湊過來微微笑道,“這就說明,你的內心并不像你所說的這麽堅定。告訴你吧……你所謂的那個尊貴的人, 他不過是個可憐的孩子, 他很快就要遇上一連串的麻煩,或許他所擁有的一切會被盡數奪去, 或許他會過的生不如死,若你還是像從前那樣飄蕩在他看不見的空中,你又怎麽能更好地幫助他呢?”
“聽我的……我活了這麽久,我懂得比你懂得要多得多。讓他見一見你,他馬上就會把你引為知己,你會成為他最好的朋友,你會給他溫暖,讓他的不幸變得不那麽可怕。去吧……你唯一缺少的,就是勇氣……”
……
黑蒙蒙一片霧氣襲來,譚知風的視線變得模糊,他焦急的睜大眼睛,卻什麽也看不見,只能聽見博在他耳邊低語。可是,當博那沙沙作響的聲音越來越清楚,當譚知風真切的感受到博靠近他,抓住了他的手腕的那一瞬間,他也同時感到,徐玕體內沉寂的龍魂猛烈的震動着,仿佛發出了一聲憤怒的嘶吼。
譚知風雖然仍然沒有看清博的模樣,但他的心裏驟然雲煙散盡,清亮的猶如雨後的晴空,他将所有的力氣都聚集在了手中的銅刺上。在博抓緊了他的剎那,透過霧氣,譚知風毫不猶豫的出聲答道:“我,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即使應龍怨恨我,那也是我應該面對的,我絕不和你一起走……”
話音未落,他手中銅刺準确無誤的刺向了博的胸口。博擡手格擋,當的一聲,銅刺擦過博佩戴的厚厚的鐵質護腕,擦出了一連串火花。雖然沒有見血,但那強大的靈力卻讓博整條胳膊猛地一顫,譚知風當即俯身朝他腰間又是一刺——這回,黑霧彌散,譚知風只見紫衫人的身體抖動着,倒頭從象背上栽了下去。
譚知風也感到一陣眩暈,但他來不及恢複,而是盡全力穩住心神,跳下象背,快步走過去檢查着昏倒在地上的紫衫人的身體。紫衫人腰上被刺了一個血洞,汩汩的鮮血流淌着,但當譚知風撩開那人的面紗的時候,卻發現這是一張極其普通的漢人的臉孔。
他急忙再回頭尋找地上的黃蛇,卻發現少了一個頭的黃蛇也不見了,只有那被踏爛的另一個頭還冒着黑血,留在了泥土之中。
越來越多的人聚攏過來,譚知風隐約看見了猗猗和灼灼推開衛兵,帶着兩個孩子朝這邊跑來。他邁動腳步走向橋邊,對趕上來的猗猗道:“扶住我。”
猗猗憤恨的瞪着他。淩兒卻似乎認出了他的聲音:“知風。”
譚知風對淩兒“噓”了一聲,然後從徐玕體內悄悄退了出去。徐玕雙腿一軟,馬上被猗猗和灼灼扶住了。
一道白光在清晨的黎明中穿過朝霞,和還未冰凍的河水一起閃爍着,河岸未被大象撞到的柳樹後,譚知風驚魂未定的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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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兒了?”淩兒納悶的摸摸他的臉,“剛才,你還在……”
“噓……”譚知風再次道。淩兒笑了笑,摸索着摘下頸間的水滴,想要自己給譚知風帶上。譚知風握着他的小手:“我來吧。”
徐玕也很快就醒了。他好像又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一開始夢裏又出現了那個身材修長的翩翩少年。他站在階下,在夜色中朝自己一步步走來,他的面容美得驚人,卻反而讓人完全忘記了他的五官到底是什麽樣子,當徐玕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他的心就猛烈的跳動起來。這少年仿佛晨星,仿佛朝陽,仿佛天邊鋪開的萬裏霞光一樣燦爛奪目,帶着令人安心的融融暖意,卻又帶着蓬勃的冉冉生機!
徐玕注視着這陌生又似曾相識的少年,那張美麗的面孔越來越模糊了,只剩下溫和的,帶着微笑的熟悉的雙眼,閃爍着他心中永遠難以忘記的,清澈而明亮的光芒!
夢中的一切化為幻影,身後開封百姓的歡呼聲讓徐玕漸漸回到了現實:“常玉山!是他!救了我們。”
徐玕眼前的人和景色都漸漸清晰起來。他深吸了口氣,摸了摸自己臉上面罩,發現還在,然後四下裏一望,問猗猗道:“知風呢?”
“在那。”猗猗沒好氣的擡手一指。原來方才譚知風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徐玕身上,帶着裳裳來到了大象身後。兩個人跪在大象腳邊,譚知風拉着裳裳的手放在大象剛才被他挑斷的筋腱處,對裳裳道:“來,試一試。”
裳裳閉上眼,一點點微小的淺褐色的溫暖的熒光閃動,輕輕地覆蓋在大象的傷口上,譚知風看着那傷口漸漸愈合,大象也終于不再哀嚎了。它用另一只後腿支撐着身體,努力的,緩慢的重新站了起來。
徐玕剛要走向譚知風,忽然從人群中跑出了一個身材挺拔,古銅色皮膚的漂亮的少年,他上前緊緊拉住了徐玕,着急的道:“徐大哥,是你,對不對?!我是阿元……”
徐玕轉過頭去看了他一會兒,慢慢将他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拉了下去。“你認錯人了。”他低聲說道。
“可是……”少年還想伸手去拉徐玕,卻被人群中其他幾個人叫住了:“阿元,你在做什麽?”
徐玕腳下頓了頓,随後加快腳步走向了譚知風。譚知風有點疲憊的站起身,只見不遠處,徐玕對衆人的歡呼聲置若罔聞,正一步一步的迎着朝陽,朝他走來。走到近前,他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了一會兒,然後擡起手攬住了自己的肩膀,兩人就這麽背對着興高采烈的,正在狂歡的人群并肩而立,站了好一會兒。
譚知風心跳如鼓,他不敢去想這次徐玕暈過去之後有沒有做夢,也不敢猜測徐玕是否發覺了什麽,但他發現,他對徐玕的感覺正在一點點的變化。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把這個謊言維持多久,但是,至少是現在,他仍然想把這個謊言維持下去。
不遠處,展昭和另外幾個受傷的人被官兵扶着站了起來,背着藥箱的大夫似乎在附近等候已久,開始有條不紊的為他們處理傷口,清洗包紮。
展昭隔着禦街,艱難的擡手對徐玕抱了抱拳,感謝他方才出手相助。徐玕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作為回應。譚知風想過去查看一下展昭的傷勢,看有沒有必要讓裳裳為他治治傷,徐玕卻好像察覺出了他的意思,攬住譚知風的手按得更緊了,譚知風知道徐玕不願讓自己走開,只好放棄了這個念頭。
這時,又有人在一旁喊道:“快,文惠大師來了!”譚知風不禁腹诽,怎麽方才他們差點喪命的時候,這大名鼎鼎的文惠不知道上哪兒去了,現在博都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他才出現在衆人面前?
不過,譚知風還是好奇得很,想看看這位“大師”到底長什麽模樣。他順着人們指的方向看去,一看之下,倒是讓他吃了一驚。一位身穿青色僧袍,手拿佛杖的僧人帶着幾個弟子被領到了黃蛇被砍下的蛇頭旁邊,他并非像譚知風想象的那樣老邁龍鐘,而是年輕的很。他并不着急查看黃蛇,而是擡起頭望着徐玕和譚知風的方向,饒有興趣的看着他們。譚知風這才發現,這僧人長得十分俊秀端正,一雙鳳眼狡黠的眨了眨,雙手合十,微微躬身向他們示意。
譚知風正在納悶,卻見一名禁軍首領跑了過來,看了看徐玕,又看了看譚知風,然後對徐玕道:“常……玉山?”
徐玕漠然站着,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那人似乎已經對此深信不疑,他客氣的道:“官家聽說你斬殺了西夏奸細的妖蛇,又馴服了白象,龍顏大悅。命你代替白象的馴象人,帶着象隊,引領聖駕前往郊外祭祀,你……可願領命?”
徐玕仍然沉默着,倒是譚知風好奇的開口問道:“官家?官家都知道了?出了這事,還要象隊繼續往前走嗎?”
禁軍首領笑道:“官家是真龍天子,哪裏會怕這幾個小賊?!那些西夏奸細也已被我們禁軍抓獲,官家自然要繼續前往太廟祭祀了,不然,開封百姓怎會心安呢。”
譚知風看着徐玕,面罩遮住了他的臉,譚知風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以徐玕的性格,他很有可能會拒絕,譚知風不想讓他違抗聖旨,惹來麻煩,便道:“去吧。坐在白象上頭,多麽威風啊。”
“你想坐?好,哥哥帶你去坐。”徐玕說着,一手拉起譚知風往白象身邊走去。譚知風不想讓自己坐在那萬衆矚目的蓮花寶座上,趕忙擺手道:“不不,官家可沒讓我坐,還是你一個人坐吧。再說我也不會馴象,搞不好害怕的跌下來……”
他話音未落,那頭大象卻發出了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前蹄一屈跪了下來。徐玕擁着譚知風,托着他爬上金燦燦的蓮花寶座,然後自己也翻身坐在了譚知風身後。他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方才紫衫人那層薄薄的面罩,對譚知風道:“怕什麽,有哥哥我在呢。你若是不想讓別人看見……”
徐玕轉過頭,對那名禁軍首領道:“可否借你的頭盔一用?”
譚知風雖然不太喜歡搶別人的頭盔,但萬衆矚目之下,他覺得自己遮的越嚴實越好。他道了聲謝,剛把那人遞過來的頭盔帶在頭上,就聽身下大象一聲嘶鳴,它穩穩的擡起前蹄,帶着兩人站了起來。
天際薄雲如輕煙般散去,随着朝陽升起,一束束霞光灑在開封萬片屋瓦上,這一刻,無論是莊嚴高大的宮苑,神聖的黃帝景靈宮,赫赫有名的樊樓前絢爛的彩門,桑家瓦子寬闊而空蕩的角抵場;還是狹窄曲折的麥稭巷盡頭不起眼的小酒館和略顯狹窄的那間小院,全都沐浴在嶄新的,溫暖的冬至的陽光之中。
朝霞萬丈,整個開封如同金茫茫一片大海,閃爍着粼粼的波光。這難言的景色令譚知風心中感到無比震撼,他靠在徐玕寬闊的胸前,感受着太陽升起後空氣中微微的暖意,也感受着身後徐玕熾熱的,綿長的呼吸。他喃喃道:“瞧,朝陽照在國王的皇宮中,也照在窮人的小巷裏,同樣光輝燦爛。門前的積雪也同樣會在早春融化……”
徐玕手中握着銅錘,另一只手卻伸過來抱緊了他。“說得好。”他低聲道:“走,我們回家。”
譚知風微微側身一笑,晨風揚起他臉上的面紗,金色光芒把他的輪廓映照的柔和而耀眼,徐玕幾乎停住了呼吸。
“好吧。”譚知風輕聲道,他轉過頭去,兩人的身影就這樣迎着朝陽,在大象身上一晃一晃的,消失在了朱雀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