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兇宅?
譚知風看了一眼外頭的幾個年輕人,桌上最後一塊蓑衣餅也被陳青吃了,他們還等着上正餐呢,于是便打開了猗猗帶回來的東西,開始一點一點收拾整理,想了想,他指着頸間水滴對猗猗道:“有這東西護着,他發現不了我們。不過,既然他留了記號在這裏,會不會是……”
“他也找到了你想找的人。”猗猗低聲道:“恭喜你譚知風,你找對了地方。”
譚知風卻無意接受猗猗的道賀。他頓了一頓,似乎是喘了口氣。再開口時,聲音似乎有些發抖:“待會兒你去跟灼灼和裳裳說一聲,這些天千萬別在巷口附近用法術,其他的,一切照舊。”
猗猗臉上露出少有的嚴肅神色,點了點頭走了出去。譚知風一邊洗好鍋竈将幾根骨頭丢進去熬湯,一邊把猗猗買回來的肥瘦相間的一塊肉在案板上放平,拿着刀熟練的切起肉來。
讓客人幹等着實在是有些不太禮貌,以後得多備些筍脯、果幹這樣的小吃。譚知風努力不讓自己繼續思考巷口發生的事,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砧板上的肉上,就在這時,灼灼滿臉憂色的走了進來,遲疑着開口道:“猗猗說……”
“不用擔心。”譚知風在圍在身上的藍棉布上擦了擦手,安慰她道:“他應該在不少地方都留了記號。小心點就是了。”
說罷,又指了指猗猗拿回來的那幾個紙包:“把這杏片和梅子姜撿些送出去,讓猗猗來幫忙端風爐。這湯熬的差不多,肉也腌着,待會兒就可以招待客人了。”
灼灼“嗯”了一聲,面色恢複如常,開始撿果子,一邊撿一邊道:“我說知風,你這屋子弄不好真是個兇宅,你知道嗎,我剛才聽那人說,先前太學有個常到這兒來買油餅的前一陣子也跳河死了,官府正查着呢,說不定哪天就把你叫去問話,你說,這前有狼後有虎的,咱們是不是換個地方啊!”
“暫時不換。”譚知風道:“剛才在巷子口我有點失态,不知道有沒有被那黑眼看去,萬一這會兒就走,你說像不像被發現了跑路?”
“還有那天晚上……”譚知風一邊把那一片片腌好的薄的像紙一般的肉在一個大盤子裏碼好,一邊微微皺起眉頭回憶:“……我有點懷疑,那晚……那個人……我不想放棄任何線索。”
“唉,随你随你。”灼灼把那兩盤果子端了出去,随後猗猗進來端走了燒的正旺的風爐,外面的人們接連詢問:“到底吃什麽?”
譚知風親自将濃香雪白的湯端到風爐上放好,每個人面前擺上一個小碟,裏面是冒着鮮味,撒着點點碎綠的醬料。他用長長的竹箸夾了肉在湯裏輕輕一涮,先放在陳青眼前的醬碟裏,擡手一讓:“陳公子請先品嘗一下,看合不合口味。”
陳青自己夾起來放進嘴裏,肉還熱騰騰的,醬料也帶着些微溫度,他還沒來得及咬,那肉好像就已經化在了齒頰之間,只留下一股鮮美的香氣。
“子衿,到底怎麽樣?”另幾個人方才本來吃了幾個蓑衣餅,不算太餓,這會兒聞了香味,忽然就覺得肚子咕咕直叫,不等陳青答話,自己撈了盤裏的肉學着譚知風的樣子就往鍋裏涮。陳青卻回過神來,問洛知風:“這是什麽?兔肉,這到底叫什麽?”
譚知風道:“今天什麽都沒準備,只有這個做起來快些。有人管它叫‘撥霞供’。”
“‘撥霞供’?怎麽還有個這麽雅的名字,是掌櫃你自己起的?”那個太學生忍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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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臺後的猗猗面無表情的擡起頭來,指着在雪般的湯鍋裏翻滾的鮮紅的兔肉,道:“‘浪湧晴江雪,風翻照晚霞。’——別看我,不是我做的詩,書上說的。”
“哎呀,我等苦讀詩書十年,學問竟不如膳夫庖人,慚愧、慚愧!”幾人口齒含糊的嘆息幾句,馬上就顧不上說話,開始如風卷殘雲般的消滅起了鍋裏的兔肉。
譚知風轉到賬臺後,看着他們心滿意足的模樣,心想,這頓飯總算又糊弄過去了。
在他漫長的生命中,吃飯并不是一項必須的活動,其實,在來到這兒之前,他也沒想過以做飯為生,只不過,見的多了,見別人吃的多了,好歹也知道好吃的東西長什麽樣子,這倒是對他幫助不少。
他眼前模糊出現了一個修長高挑的身影,他走近了,坐在桌邊,手持着湯匙慢慢攪動,專心地品嘗着,時不時擡起頭來,對着譚知風笑笑,英俊的眉目間滿是溫柔。
“別想了。”猗猗擡手将自己在看的那本書伸到譚知風眼前:“一看你那丢了魂兒的樣就知道你在想什麽。看話本吧,我剛從書坊裏頭買的。萬般人生不如意,一卷奇聞笑忘之。”
“有理有理!”對面幾個年輕人擡起頭來紛紛鼓掌:“這是……”
“這是我說的。”猗猗仍舊板着臉。
一衆讀書人又笑了起來:“哎呀,譚掌櫃,你這夥計真是妙語連篇。”
其中一人道:“你們懂什麽,大隐隐于市嘛,失敬、失敬!”
眼看幾人已經吃了不少兔肉,譚知風又讓灼灼端上準備好的面片、筍片、鮮蘑片和切好的豆腐,煮了一鍋素面湯。涮過肉的湯本來就香的很,鮮味都融到了面裏,陳青他們一人捧着一個大碗,不顧讀書人的斯文,連湯帶面一口氣全都吃了下去。
譚知風拿着猗猗硬塞給他的那卷話本,坐在賬臺後頭看着陳青和他的同窗說說笑笑。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開這麽個不賣酒的酒館其實是個不錯的主意。
這麽多年都在尋找和躲避中生活,他也開始學着在東奔西跑的間隙中,享受一點過日子的樂趣。
可是接下來怎麽辦?那天巷子裏的側臉已經變成了夜幕下的剪影,始終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還有方才牆上那個冒着黑氣的眼睛,譚知風的書一頁都沒有翻,他的手下意識的又摸上了頸間那已經恢複平常溫度的晶瑩水滴。
陳青看似不經意的時不時往賬臺後掃上一眼,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的譚知風和陳青目光相觸,譚知風對他淡然一笑,陳青卻害羞的把頭轉了過去。
窗外飄起小雪,幾個客人雖沒喝酒,卻興致高昂的在桌邊談天說地,一個個被屋內的爐火照的滿面紅光。
灼灼和猗猗閑來無事,也一人拉了個樹墩過去坐在一旁,幾個人聊得十分投機,一會兒聊聊邊境的戰事,一會兒聊聊隔壁殺豬巷裏的趣聞,裳裳挪到譚知風身邊,拉拉他的衣角好奇的擡頭問道:“知風哥哥,殺豬巷裏住的是誰?他每天都要殺一頭豬嘛?”
不知道為什麽太學附近兩條街都開滿了妓館,殺豬巷就是其中一條。譚知風笑着拍拍他的頭:“沒有,那是漂亮姑娘住的地方。”
幾個書生聞言哈哈大笑,有人開始揶揄另一名年輕一點,姓李的書生,聽起來那人似乎在殺豬巷裏有個心儀的樂娘,灼灼一聽就來了勁:“李兄弟,要不要阿姐我給你出點主意,保管馬到成功!你是想先來個‘人約黃昏後’,還是想直接‘帳暖度春宵’?”
譚知風看灼灼那兩眼放光,撩着裙子一腳踩在樹墩上的模樣,再一看那滿臉通紅的李書生,心中頓時對他充滿了同情。
他目光挪往旁邊,陳青和周姓書生正在談論着西北的戰事,看來,雖然開封“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如今天下卻并非像開封人想象中那般安寧。
遼國剛消停了幾年,西夏又打過來了。年初三川口一場大戰,大宋萬餘人戰死邊關,主将劉平至今下落不明,另一名将領逃回後報告朝廷劉平通敵,眼下朝堂上還在為如何處置劉平的事争吵不休。
局勢動蕩,這不是什麽好兆頭。譚知風正想告訴猗猗讓他想辦法阻止灼灼繼續捉弄李書生。卻見猗猗斜眼看着高談闊論的陳青和姓周的書生,問道:“二位可有上陣殺敵之意?”
周書生嘆氣道:“如今朝廷還沒有招募兵士,即便是有,我家中妻兒老小都靠我養活,唉……”
猗猗點點頭,為他們的談話做出了總結:“原來如此……怪不得古人說,‘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陳青和他那位姓周的朋友的臉由白變青,由青變紫,和李書生的大紅臉在撥霞供升騰的熱氣中交相輝映着。
譚知風趕緊咳了一聲打斷了這尴尬的場面:“猗猗,你看的這本……呃……《賣油郎登科報父恩》……怎麽樣,我該看這本還是……。”
譚知風的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幾個書生一起往賬臺這邊看來。猗猗瞟了一眼,不屑地道:“這本書越寫越不知所雲,我勸你還是別看了。”他往後仰了仰,打個哈欠:“你要想看就看看《王鐵匠封侯娶花魁》吧,那本還有點意思。”
“‘落魄山人’的書太貴了,一本十五文。”周書生道:“而且一寫就是上百回合的長篇,《王鐵匠封侯娶花魁》出了二百回呢,我剛看到王鐵匠潛入軍營就口袋空空了。你這裏有沒有後五十回?有的話能不能借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