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夜後,仲城的暑氣終于褪了下去,但泳池周圍的風仍說不上涼爽。一道修長白`皙的身影在水花中穿梭,速度極快,觸壁轉身的姿勢優美流暢,乍看像訓練有素的職業選手。
池邊立着兩名男性侍者,一位體格強壯,面相年輕,一位年長許多,發間已有些許銀絲。起初,兩人都只是安靜地站着,而當池中人游到第七個來回時,年長的侍者開始頻繁地看表,眉頭也越皺越緊。
完成第十個來回時,蕭栩終于聽到啰嗦管家喊:“少爺,差不多該上來休息了。”
蕭栩擺了擺手,示意自己還能堅持,旋即再次紮入水中,雙手繃直,屏氣潛游,單靠擺動并攏的雙腿發力,整個身體像一支離弦的箭。
直到肺中的空氣被徹底排出,“箭”才逐漸停了下來,他改換姿勢,180°翻身,枕在水波上,慢悠悠地劃動手臂。
自由泳是他最擅長的姿勢,小時候身體不大好,經常感冒,被逼着練了六年。教練是從國家隊高薪請來的,名師出高徒,他學到了精髓,最厲害的時候甚至贏過省隊的主力隊員。這些年疏于練習,本領還了大半給師父,體能也沒二十出頭時好了,最多只能在自家泳池裏游十個來回。
但今天只游十個來回不夠。
不夠發洩胸中憋着的悶氣。
那夜之後,冷臉怪就不搭理他了。他一來理虧,二來發覺演技浮誇,好像演崩了,于是也不好意思主動招惹對方,恰好大哥蕭棧讓陪同去澳洲處理公司的事,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哪知出國後又後悔,實在想冷臉怪,但一想起那個晚上卻臉皮發燒,怎也找不到破冰的妙法,只得不停讓随行的staff幫自己拍照,晚上千挑百選發在朋友圈裏,再滿心期待地等冷臉怪點贊。
評論是不可能的,認識好幾年,冷臉怪一共只給他留過三個評論,且三個都是關于榮鈞。譬如他偷拍了一張榮鈞在花園睡着的照片,寫道:“送鈞哥一枝花。”冷臉怪點評道:“你拿我哥的花送給我哥?”再譬如他曬出與榮鈞的自拍合影,冷臉怪十分難得地開玩笑:“我哥不會是又去給你打蜘蛛了吧?”最後一條,去年榮鈞生日,他準時發朋友圈,“祝鈞哥生日快樂”,冷臉怪大約正在看手機,秒回:“謝謝。”
冷臉怪是個無可救藥的“兄寶男”,他早就在心中下了定義,卻沒有跟任何人說。
就像他從未告訴別人,“冷臉怪”是他給柏尹起的外號,而柏尹是他單戀的小處男。
“單戀”這個詞放在他身上有些可笑。他蕭栩打從出生就如衆星捧月,從來不乏追求者,從小到大幾乎沒聽過一句重話,最後卻栽在了小處男身上。
偏偏這小處男與他春`宵一度後也仍是個冷臉怪,明明點了贊,卻要取消,讓他白高興一場。
這幾天仲城連晴高溫,他剛回來不大适應,前天輕度中暑,不算嚴重,吃藥輸液後睡了一覺就好了。
這事他沒跟別人說,也沒嬌滴滴地發朋友圈,但見家裏一位廚娘也中暑了,丈夫滿頭大汗跑來接,殷殷切切,關懷備至,再想自己,就頓時有些不對味。
所以他幹了件挺沒面子的事——故意給去山裏消暑的榮鈞打電話,哼哼唧唧說自己一回來就中暑了。
以前他零心機貴公子一個,這兩年為了追柏尹,也漸漸有了心眼,知道榮鈞肯定會告訴柏尹,于是整天都心急火燎地等着柏尹的反應。
等到傍晚,柏尹給他之前的朋友圈點了個贊,又火速取消,分明是手滑而已。
他将手機拍在桌上,換上新買的粉色平角泳褲躍入池中,一邊撲騰,一邊發洩一腔憋屈。
——我中暑了,你都不來關心一下!
——不關心一下就算了,你還取消贊!
——手滑就手滑吧,讓桃心留在那裏有這麽難?你是多讨厭給我比心?
——死冷臉怪!
可是罵歸罵,蕭栩到底放不下。
遇到榮鈞與柏尹是個意外。當時他們的身份判若雲泥,他是高高在上的蕭先生,榮鈞只是個反應遲鈍的物業清潔工。那天他和大哥因小事吵架,賭氣回了許久未住的別墅,別墅周圍綠化極好,他躺在客廳的沙發休息了一會兒,去書房找東西,擡頭一看,窗玻璃上居然挂着一只碗口大的蜘蛛。
想他蕭少爺天不怕地不怕,平生最怕的就是蜘蛛。這事兒挺囧的,但他當真受不了那黑黢黢的玩意兒,當場大叫着往門外跑,遇到正在做衛生的榮鈞,簡直像看到了救世主,拉着對方往屋裏跑。
榮鈞個頭不矮,卻非常瘦弱,好似一陣風就能吹倒,但打起蜘蛛來卻毫不含糊,搭個板凳站在窗邊,鞋一脫,“啪”一聲就糊了上去,看得蕭栩瞠目結舌。
張牙舞爪的蜘蛛死了就縮成一團,榮鈞用紙包着撿起來,離開之前還擦了擦窗玻璃上的印跡。
蕭栩被寵着長大,見慣了下人們或崇敬或讨好或畏懼的眼神,榮鈞眼中的溫和與安靜頓時叫他心口一緊。
這個人很好,這是當時他下的結論。
沒過多久,蜘蛛竟然再次“光臨”,還是榮鈞幫他解決。大男人怕蜘蛛,他自己也覺得丢人,以為會被嘲笑,榮鈞臉上卻半點鄙夷的神情都沒有。
十幾歲時,他聽過家裏的下人私底下笑他,說“小少爺也太慫了,被丁點兒大的蜘蛛吓得哇哇大叫”。他很生氣,想讓在背後講他壞話的人都滾蛋,又覺得怕蜘蛛本來就夠慫了,因為被吐槽怕蜘蛛而解雇下人,可不是更慫?
又慫又壞的事,他做不出來。
榮鈞沒有笑他,洗手之後就走了。他心頭一熱,急切地想要感謝、幫助對方。
查清一個物業清潔工的底細并不難,不過三日,榮鈞與柏尹的資料就擺在蕭栩面前。看到柏尹的照片時,蕭栩有些意外,沒想到榮鈞自己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還帶了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
當時,柏尹即将升入高三,打算考醫科院校。榮鈞一門心思給柏尹攢念大學的錢,差點打第二份工。他得知榮鈞身體不好,想出錢資助,榮鈞卻沒有接受。那天他第一次到榮鈞栖身的小破樓,亦是第一次見到柏尹。17歲的少年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眼中全是警惕與防備。他溫室裏泡大,向來沒什麽心機,25歲了還是個傻白甜,柏尹沉着臉,他就對人家笑,以為禮尚往來,柏尹起碼會勾一勾唇角,或是點點頭。
沒想到柏尹移開目光,一點面子都不給。
他愣了一下,睜大的眼睛裏盛着疑惑與不解。
沒有人無視過他,從來都是別人圍着他轉,沒誰會甩他冷臉。
柏尹這态度,令他新奇無比。
後來真正陷進去了,他才後知後覺地想,當初的反應不是發怒而是覺得新奇,主要原因應該是柏尹長得好看,且明明還是少年,身上已經有了一種非常吸引他的成熟。
他不是沒有見過世面,上流社會裏成熟的男女比比皆是,但那些人的成熟有種紙醉金迷的圓滑與世故,他熟悉,卻不喜歡。柏尹的成熟全然不同,那是從苦難與平凡中催生出來的,幹淨而玲珑,就像一顆看似渾濁髒污的珠子,剝開外面的泥,能看到剔透的珠心。
榮鈞拒絕了他遞上來的卡,柏尹将他送到樓下,仍是那副表情,說了聲“謝謝你的好意,再見”,就轉身上樓。
他站了一會兒,腦子裏回蕩着榮鈞那句“謝謝蕭先生,我可以自食其力的”,再看了小破樓一眼,回家後托關系給榮鈞找了份娛樂公司助理的工作。
他的本意自然是好的,榮鈞不願意不勞而獲,可受損的腦力與體力确實做不了太複雜的工作。他權衡再三,覺得明星助理比較适合榮鈞,薪水比物業清潔工高得多,也不會那麽累。反正榮鈞走的是他的關系,一定會跟一個品性不錯、地位崇高的明星,先幹幾個月,再找個理由升值加薪。他想當然地認為,榮鈞那麽好,沒人會不喜歡。
可後面發生的事卻出乎他的意料。
榮鈞獲得這份“高薪”工作後很高興,也很感激,在家裏做了三菜一湯,留他吃飯。小破樓裏的環境實在令人難以恭維,榮鈞的手藝也說不上好,他一養尊處優慣了的金貴少爺卻開開心心落了座,用那缺了一個小口的碗吃了兩碗飯,正想添第三碗,擡頭就對上柏尹黑沉沉的眼。
他嘴還油着,不退不避地與柏尹對視。17歲的男孩一天一個樣,一段時間未見,柏尹好像又成熟了一些,輪廓也更加分明。他與對方互盯了一會兒,忽然将碗往前面一遞,還拿起筷子敲了一聲,沒頭沒腦地說:“還有飯嗎?”
上次柏尹是移開目光,這回就是直接翻白眼了。
他尴尬地收回碗,發覺自己可能演砸了——他沒有與榮、柏這種層次的人長時間相處過,卻又發自內心欣賞榮鈞,想要幫助榮鈞,擔心自己的舉止讓對方覺得高人一等、趾高氣揚,來之前還專門琢磨過應該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他的家教很好,豪門裏連就餐都有一套規章制度,他想自己在榮鈞家裏應該“粗放”一些,吃飯時不時弄出聲響,吃完要添,不能客氣,偶爾還要敲個碗……
哪想柏尹居然對他翻白眼。這是他計劃之外的,突然就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之後他懊惱地總結出自己“演技浮誇”的問題,卻無論如何改不掉,老是在關鍵時刻演崩。